目送归鸿
严晓星著《近世古琴逸话》(第二版)
中华书局出版
张大千 山谷老人弹琴(局部)摄于四川博物院
“学琴学古琴,开店开会馆,学佛修密宗,喝茶喝普洱”,自打京城新“四大俗”恶名远扬,古琴多少带了点嘲讽色彩,我愈发不好意思承认在学古琴。我那位对佛教颇有心得、喝普洱茶的老师又把琴馆搬进一个会馆……
主要还是自己弹得差,不忍污了这乐器的盛名,而且过于着相。
知乎有个问答:“古琴弹得烂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回复五花八门、简直是比谁弹得烂大赛:“总是手疼”、“嫌琴不趁手”、“把老师弹睡着了”……我的膝盖中了好几枪。格外想跟这位用户交流一下,我学过的几个曲子弹着跟他写的一毛一样,特别是《阳关》:“啊你终于滚了,滚远点别回来了”。
更令我心有戚戚的回答是:我弹得烂,但我喜欢弹啊。
六朝抚琴俑 摄于南京六朝博物馆
我学琴的动机——闲的。当年想学个技能,正好有个弹琴多年的朋友要出国留学,古琴一时带不走,就连琴带老师都介绍给了我。我音乐基础为负,刚换的工作比以前忙80倍(以前那么闲为啥不学呢?因为业余时间都在复习考试准备换工作啊),忙起来俨然没心情练习,对古琴也没有太多自发的爱和动力,不知要不要开始。踌躇间某日随意走进一间小乐器店,顺手拨弄了一下店里的古琴,它发出的声音像一颗卵石投进我周围空气,余波缓缓地拍打着我的心,我心念一动,那就学吧╮(╯▽╰)╭后来才知道这是我摸过的最差的琴。
一晃就是两年,因弹琴而烦恼的时长多过高兴的时长,指甲劈过无数次,磨秃过一块,茧子厚得扎不出血,但是多会一个指法、一首曲子的片刻愉快却能抵消学它时的所有挫败。有一次在武英殿看马远的《水图》,脑中挥之不去《流水》的“七十二滚拂”,不知不觉间,这件乐器为我拓展了一个理解事物的角度,能有一些似乎走到了语言尽头的体验。翻译成人话是知识水平提高了,有余力关注更多的细节。
近来读严晓星先生的《近世古琴逸话》,手不释卷,时有会心,偶尔鼻子发酸,对书里的故人、故事特别感同身受,这还不是因为熟悉那些印在谱子上、虐我千百遍的名字,而是……我在学古琴。
这本书是晚清至今,主要是民国时期琴人的《世说新语》。读文章时常常忍不住把它划到《世说新语》中的章节里:德行、言语、雅量、实鉴、容止、伤逝、豪爽……作者将一段段琴人往事娓娓道来,人与人、人与事相互映照,如缂丝般编织出百年间古琴活动的风貌。
全书最令人动容的是类似《世说新语》里“伤逝”的篇章。《申报》总经理史量才被刺身亡,入殓之日,他的妻子沈秋水于灵前弹琴作别,曲罢掷琴于火中。黄翔鹏先生去世后,成公亮先生对着挚友的遗像与骨灰盒,弹奏挚友最爱的《文王操》为祭。以琴酬知己的故事,常常让我想到1700多年前,王徽之、王献之的“人琴俱亡”,想到2500多年前的伯牙、子期的“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高山流水谢知音”是原型,是元叙事,更是琴人绵延不绝的传统,超越于挚友、手足、夫妻等世间诸般关系,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是别人口中的“传奇”,在当事人那里,总是带着情深不寿的遗憾。
琴的流传经历也是传奇。人生不满百,现在存世最早的传世(非出土战国琴)古琴已有1000多年历史,在古琴漫长而繁盛的生命中,人的力量实在太微弱,抵不住光阴、时代、命运带来的苦难、离散、身不由己。一张古琴辗转尘世千百年,历经了太多的主人,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古琴凝结的是身影、是回忆、是情感,是人与物的互相成就。比如盛唐雷氏琴“春雷”。它从北宋宣和内府流出,被热爱文艺的金章宗完颜璟作为陪葬品带入地下,十八年后重现人间,耶律楚材曾拥有过它。它上一任主人是民国古琴大师汪孟舒,汪老得到此琴时,琴声已哑,他的琴友们纷纷劝他修缮,他怕修不好,“强忍着听不到绝世琴音的痛苦,甘心抱残守缺相守数十年”。汪老去世后,“春雷”归于文物专家郑珉中先生。经过郑老的精心修复,盛唐的天籁之音终于不再是绝响。后来郑老在文章中写到:“‘春雷’琴的历史文物价值是远远超过了演奏使用价值的。这恐怕也就是汪孟舒先生珍藏数十年,抱着这张不想的雷公琴,视同生命,宁可听不到美妙之音,也绝不肯轻易动手修理的原因所在吧”。査阜西先生曾说:“孟老故后,‘春雷’当发妙音”,这何尝不是深深的遗憾?这遗憾却为后世留下了一件盛唐古琴的标准器,而“春雷”重焕生机的第一首曲子,是郑老弹奏的《忆故人》。想来这知音之曲满是敬重和怀念,当可告慰汪老终生未闻“春雷”之憾。
我们做文物工作的总有些职业病,看到书中的古琴最终落脚在国有博物馆,就会长出一口气。它们用沉默结束了辗转流离和命运叵测。谭嗣同用被雷劈了的梧桐做的“残雷”,流转数十载,最后以捐献的形式为故宫所藏。红豆馆主溥侗收藏的唐琴“九霄环佩”,天津琴家宋镜涵旧藏北宋琴“万壑松”、南宋琴“奔雷”,它们也都在故宫。浙江省博物馆也保管着一批清末民初古琴大家杨时百所藏古琴。有一回特意查了一下这批古琴的信息,发现浙博文物账上对这批古琴部位、断纹、完残状况的记录,用语非常专业,一看就出古琴自行家之手。后来看了别的资料,2009年浙博请成公亮先生对馆藏古琴做了鉴定,其中“彩凤鸣岐”和“来凰”被成公亮、姚公白、丁承运三位先生弹奏过,还出了CD《凤凰和鸣》(这博物馆文创产品我给满分),为这两张琴也留下了弥足珍贵的音像资料。
成先生已故去近一年。
当我一条条翻看那些很可能出自成先生之手的古琴描述时,不胜唏嘘,因为一代代琴人的懂得与付出,古琴得以抵抗时光流逝,千年未绝(然而现在太火了)。
如今看来,如果有“机缘”这回事的话,两年前决定学古琴也是机缘到了,在想学东西的时候,它刚好经过,点燃了我心中萤火般微弱的愿望。
我十分想见大圣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