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是最浓烈的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早上九点,于晓推门走进“蓝岛咖啡”,没有在往常的位置找到田莉。这是田莉约好的时间,她自己却没来。于晓有些愤懑,想一走了之,但来都来了。正犹豫着,就看到角落里打电话的田莉。于晓按下心头的无名之火,敷衍地挥挥手便依在吧台等咖啡。做咖啡的是个年轻男人,短发、瘦高,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不冷吗?于晓想,她又看他一眼,才取过咖啡。田莉摁掉电话,颇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于晓心里又犯嘀咕,但没说什么,拉开椅子坐下,抿一口咖啡,问,没等多久吧?没多久,田莉说。怎么坐这里?于晓问。田莉没再说话。二人默默地喝咖啡。
沉默的她们像姐妹,其实细看并不像,一个脸长一个脸圆,一个胖一个瘦,或许因为气味相投,毕竟同了十年学,又在B城做了十年老乡。近些年,于晓调侃田莉的“气味”变了,变得模糊、暧昧,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田莉说都是西北风闹的。西北风怎么了?吹成干木头了呗。于晓心想明明是你跟曹磊结婚后才这样,怪什么风。她细看田莉的脸,仍是熟悉的美丽的,但不知为何,总觉出陌生,有什么莫名地消失了。就像风筝线还在手里,风筝却飞得找不见。也许真是风。
十年前田莉就抱怨过风。那时候,于晓在B城一家杂志社找到工作,田莉留在大学复习考研。寒假里,她来B城找于晓玩,住在于晓租的小屋。十五平米不到的小单间,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夜里起风时,屋外像盘踞无数迷途的猛兽,有些兽从窗缝钻进来,穿透骨缝再从门缝钻出去。二人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于晓问田莉,你真要来B城?要的,你有的我也要有。她记得她眼里有光。这话让于晓隐隐不安,她环顾这间小屋,看不出它有任何吸引人之处。或许她说的“有”并不是她以为的意思。风吹得窗户哒哒作响,于晓走近去看,是一根不知从哪儿来的断枝。它堂而皇之地敲击玻璃,仿佛无视严寒,又仿佛与之为伍。细看一阵,发现竟是樟树,不知为何,叶片变成黑色,黑得比墨汁还浓。也对,风吹散星光,余下的全是黑。于晓指给田莉看,田莉却睡着了。她自己倒看了很久,久到恍然是一个梦。田莉考上B城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之后,按部就班地毕了业,结了婚,生了子,辞了职,当上有闲一族。于晓没结婚、没孩子、没工作——当年那家杂志社在新媒体的冲击下,经营不善倒闭。她不再住筒子楼,搬去离市中心更远的郊区平房,在一家网络平台做写手。二人平时联系并不热络,往往是田莉约于晓。于晓有时想问她,当年你想有的都有了吗,但问出来,无非两个答案,这两个答案与她无关,反倒显得她促狭。昨天田莉打来电话,说有事谈。于晓习惯性想婉拒,但听她话中有话,又答应下来。现在看田莉无关东西的模样,她暗暗埋怨自己不够练达。一束阳光移过来,一点一点照射在田莉身上,像浮起一圈绒绒的光晕。于晓忽然不想再看,便用手撑住脸颊,扭头望向吧台后面做咖啡的男人。男人也正望向她们,她对他笑笑,用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
“我想离婚。”田莉忽然说。
于晓心一沉,过一会儿,她问怎么回事。
“没怎么,就挺无聊。”
于晓脱口而出说她那日子是无聊,说完方觉不妥,便清了清嗓子,瞄一眼那男人。他正在咖啡机前忙碌,吧台前站了些男女。于晓笑笑,语速快起来,“我妈一打电话就说我反面典型,”她学起母亲的腔调,“不结婚,不生孩,不上班不做饭,好逸恶劳,邋里邋遢——她说我邋遢哎,”她拨开头发给田莉看,“我哪里邋遢了?”
田莉把她推回去,“你别那么夸张,人家看着呐。”
“就是吧。那你好好的离什么婚。我妈会说你被我带坏。”
手机响了。田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开去接电话。于晓一个人坐在卡座不知该干点什么,一绺头发粘在嘴边,她把它拨开,又想起什么,捻回来放鼻子下闻闻,再挽到耳后。店里人更多了些,门不时推开,寒风带进来,添了些凛冽。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毛衣,又看向那男人,他正在黑色机器上操作。从于晓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胳膊的肌肉线条。他不冷吗?她又紧了紧毛衣,想起身上的黑裤子、毛拖鞋,有点后悔。这时,男人被什么吸引,望向了窗外,她顺着望过去,看到田莉。她歪着头打电话,长发和裙摆在风中扬起,亭亭玉立。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于晓望望吧台后的男人,又低头看脚上的拖鞋,感到愚蠢。
有影子从窗外闪过,看过去,还是田莉。此时的她跟方才不同,手臂不时挥舞,显得非常激动。于晓忽然觉得不认识她似的。
于晓见过田莉的丈夫曹磊,她不喜欢他,她直觉他也不喜欢她。跟田莉在一起,没有哪个女孩不会被比下去。于晓习惯了,连自己的母亲都这样,她习惯了。她不喜欢曹磊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她。她看不惯他那副公子哥儿的模样,其实人家原本就是公子哥儿,家里确实也有房有地有产业;她腻歪他嘴里那股子贫劲儿,其实人家当地人说话就那味儿;她还觉得他像只得瑟的大孔雀,嗯,田莉同意,他有点儿不着四六,但她喜欢。如今悠闲日子过腻了,觉得无聊了,说要离婚。于晓想起自己要交的稿,要被催的房租,厨房里堆成山的外卖盒,堵住厕所下水道的团团头发,哪一件不比这急迫?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咖啡从嘴角溢出去,沥沥拉拉滴在胸口,越擦越脏,留下一大块暧昧的污迹。
“衣服怎么了?”田莉撂下手机,没好气地问。
“咖啡喝洒了。”
“毛手毛脚的——”
“烦不烦,你又不是我妈。”于晓的声量高起来。邻桌有人往这边看,田莉拍拍她,说电话是自己的母亲打过来,“要我回家,说床头打架床尾合。她好像忘记跟田福强是怎么吵架的。”
“田福强?”于晓问。
“嗯——”田莉端起咖啡放在嘴边,却又放回桌上,“那时候不来B城就好了——你别笑,我真这么想。”于晓的手指在桌面上乱敲,仿佛那儿有一只键盘,她不由得问,“你不是说我有的你也要有吗?”
“十年前的话,你倒记得。”田莉说,“我是想说,嗯,其实我羡慕你——”
“哈?开什么玩笑!”她把头发全拢到肩膀,往椅背一靠。
田莉按住她,那手很瘦很冷,“我,从家里搬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他们说,那是个赌——”
“什么赌,赌球?”田莉摇头,“赌马?”还是摇头,她啃咬着拇指,说出原委。原来,曹磊的同学喝醉酒,把他们当年和曹磊打赌追田莉的事抖得一干二净。
于晓问,什么是百元之赌?
你有点良心好吧?
我纯好奇,你知道写作的都好奇细节。
每人出一百,胜出的拿所有。
他们可真有钱呀——最后曹磊拿到多少?
你到底有没有同理心?
就这?就这!就要离婚?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我都不会这么写。
连你也这样想。觉得我不切实际?
难道你实际?
你不觉得所有这些都建立在谎言之上吗?
不觉得。
那这不是谎是什么?
孩子是谎吗?房子是谎吗?这些年,你穿的喝的用的拉的,也是谎?
于晓,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现实,现实得——
可怕,是吗?
于晓感到痛快,但她立刻否认这痛快,因为这样显得她无情。
在男人问题上,于晓跟田莉不同。就像前面说的,她不觉得曹磊有多好。是的,他会冒着大雨给女友送蛋糕;他也会瞒着田莉,在她办公室铺满鲜花;他还会驱车几十公里只为买新出炉的青团,因为田莉爱吃。田莉如数家珍说给于晓听,脸上满是梦幻,但她只觉得做作,田莉笑她“酸葡萄”。真是“酸葡萄”?于晓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抗拒。她觉得曹磊做给田莉看,也做给他自己看。对手戏需要对手。或许就因着这种态度,她在平台上写的言情小说,阅读量总上不去。平台编辑规劝她,读者要的不是真实,要的是梦,是梦!这种时候,她耳边总会响起那根断枝的“哒哒”声,躲在避风的角落,顽皮而又练达。“要实际一点。”编辑最后这样说。现在,她把同样的话甩给田莉,也叫她实际一点。于晓忽然迷惑起来,仿佛自己哪里错了,在B城住了十年,从没见过樟树,那么,断枝从哪儿来的?
不知何时,邻桌换了人,现在坐着一对男女,男的两鬓星白,戴银丝眼镜,围一条棕红色围巾。女的眉眼玲珑,唇红齿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她挎着脸,不知在生谁的气。话飘过来,“——腰疼,肚子疼,我膝盖也疼,你从不关心——”于晓用余光去瞟那男人,却发现他面无表情在看手机。女人又说,“看手机,看手机,我死了——”“您的拿铁……”做咖啡的男人说着,在女人面前放下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回转身收走于晓桌上的空杯,拿抹布顺手擦一圈桌面。整套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于晓想起来了,是一个人,他像一个人。这一刻的明白,她忽然对田莉不能忍耐。
还记得月牙岭吗?
什么——
你还记得王嘉平吗?
田莉不说话了。她们都不说话了。这个名字很多年没有提起,好像被遗忘。但,二人突然的沉默,意味着它对她们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你提这干什么?
就是想起了。
我问你,你提王嘉平干什么?
于晓忽然觉得她的朋友跟邻桌那个女人很像,歇斯底里,张牙舞爪。她觉得又不认得她了。她帮她说过多少话呀,她每次都帮她说话。她告诉别人,田莉从小没有父亲,她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她身不由己。听到这些,田莉总去拉她的衣袖,神情怪异。于晓跟自己说,她不是她以为的意思。
她陪田莉去麻将馆找她父亲田福强要过一次生活费。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麻将馆门口安装了一台巨大的空调,冷气像刀片,锋利地刮擦她的面孔。田莉叫她在门口等,径直走了进去。她看到她走到一张桌前,停在一个男人身侧。那男人精瘦,秃头,脸上有刀割似的皱纹。他没搭理田莉,头也没转一下,吆五喝六打出一张牌,又用极其夸张的姿势摸回一张,插进面前的牌列。他摇着手跟旁人说些什么,脸上的褶子像折扇般打开又合上。于晓以为他终于招呼她的朋友了,他却取出牙签剔牙,剔过后撅起嘴皮往田莉这边啐了一口,她没来得及避开。后来发生了什么,要没要到钱,于晓记不清了。她只记得田莉木头般站着。她父亲走了,其他牌客走了,灯灭了,桌上地上散落麻将牌、烟蒂、纸巾、吃剩的饭盒,方才热烘烘的人气,变得陈腐而又犀利。忽然,一盏灯亮了,灯光下烟雾、灰尘飞舞,渐渐在田莉头顶盘旋起绒绒的光晕。于晓看呆了,她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相信她是神圣的,尊严的。她走过去,牵起她的手,田莉泪流满面。
这张泪流满面的脸,常常出现在于晓脑中。不论田莉当下是和睦、亲切、烦恼、愤怒,甚至惹人厌烦(这种情况非常少),于晓总会想起这张脸,想起眼泪一滴一滴破碎在掌心。她固执地认为,泪水是掺不了假的。所以,田莉跟第一任男友分手时,哭着说,那男孩如何如何小肚鸡肠,如何如何无理取闹,她相信了。是呀,被父亲唾弃的女孩,多么需要一个阳光的、大度的、活泼的男孩呀。对,就像你一样阳光活泼,田莉总是这样夸赞于晓。后来旁人告诉说是男孩去了外地实习,回来发现田莉跟别人好上了。“当然闹起来嘛,还打了她一巴掌呢。”传得绘声绘色,于晓一概地不信。
“于晓,你好无情。”田莉的话让她恍回神。于晓扭过头,看向邻桌的男女。女人喋喋倾诉,男人却石刻般置若罔闻。可是——于晓心里打了个问号——被控诉的就一定不会被冤枉?
田莉从来是多情的、柔情的,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总是传递出体贴和亲切。于晓的母亲爱拿她跟于晓对比,说自己的女儿三白眼,薄情寡像,叫她多跟田莉学学。于晓跟母亲吵,骨子里却认同。一直到王嘉平的月牙岭事件,她也始终是爱护和认同的。她记不清她们怎么认识王嘉平的,只记得有一束光,他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于晓的眼睛。起初,没有谁跟谁更好。后来,于晓发现三人一起的时候,他们俩会突然地相视一笑;或者看电影时,嘉平总挨着田莉坐,坐着坐着,头也会挨到一起去。那一刻,她仿佛听到鱼缸破碎的声音,自己就是苟延残喘的鱼。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隔天醒来,冰敷完红肿的眼睛,她告诉田莉,以后不用叫她。“怎么呢?”“那是你跟他的约会。”田莉说她和他不在交往,还说她较真,小气,不大度。想到这里,她看一眼邻桌那男人,沉默的,躲避的,无情的……于晓渐渐习惯做二人的尾巴,那感觉并不似想象中难堪。嘉平总能照拂到她的情绪,看电影他会问她想看什么,他也会记住她的奶茶口味,也总不忘给她的面汤里多加一勺辣椒。他亲切、温良、体贴。他当她是小妹,她懂。他值得比田莉更好的,她也懂。他委屈的是他自己,月牙岭出事后,她才懂。
是的,你猜对了。她为了曹磊丢了嘉平。嘉平啊,如果,如果不是我的三白眼,如果我也会柔情蜜意,那——于晓没法想下去。这个孽不是她种的,她也无法修改自己的长相。她忽然对嘉平气愤起来。虽说已是故人,但这气愤仿佛从多年前就种下了,到现在不知不觉长成了苍天大树。她转头看回田莉,从额头看到下巴,从眼睛看到鼻子,她承认,她真是好看,就连她也会不由得心软。麻将馆泪流满面的女孩长成了女人,隐约有了白发,眼角多了纹路,柔情似水的女人怎么就对嘉平那么无情呢?或许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于晓惊了一下,然而她立刻推翻这个想法。否定她,等于否定自己。她情愿相信现在这一刻错了,也不敢承认过去全错了。这代价太大,她背不起。只是,嘉平啊嘉平,你这个傻子,你真他妈是个傻子。你死在一个赌上——她问曹磊拿到多少钱,田莉说九千块——一个九千块的赌,你知道吗,你的命值九千块!于晓忽然想笑,她又想哭,王嘉平王嘉平,你为什么不能像那个男孩一样,甩田莉一巴掌呢?
田莉自顾自说下去,我没害他,他没看清路,警察说的——你晓得,他近视眼不爱戴眼镜你晓得的,他看电影总坐前排他不爱戴眼镜不是我跟我没关系月牙岭路滑水多他跌下去了跟我无关我写信告诉他我们没交往的你晓得——我不想的,于晓,不是我的错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不是的——
白沫堆积在嘴角,像涌动的蠕虫。葬礼上嘉平的母亲,嘴角挤满白沫,眼眶熬得通红,像一根即将熄灭的炭火。于晓记起似乎跟她说做干女儿什么的。嘉平母亲点头,漠然地空洞地,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然而,转头这么多年,她早已遗忘了当时的承诺。回忆就这样无情地袭来。
于晓缓过一口气,问,离婚,是觉得被骗?所以曹磊是个骗子?
其实他对我还好——
只是还好?比王嘉平呢,好?
求求你,别说了……
我就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哪怕一丁点?
田莉的头发松下来,粘在脸颊,跟泪水混杂在一起,像黑色的河流。于晓也摇头,叹息地,遗憾地,很多年前的冷气从恍惚中吹出来,匕首般锋利,她忽地颤抖。泪流满面的女孩,圣洁、尊严。她以为泪水做不得假,但她不知道泪水是咸的,咸水里泡久了,没什么不会变硬。
田莉用手胡乱抹了把脸,绑好发辫,然后说,嘉平,嗯,嘉平是个好男孩,他——
你不要说,没必要说了。
他温柔、体贴——
都过去了,不必说了。
我要说,你不听我也要说——我以为永远不必说的。他温柔、体贴、多情,你别打断我,是的,他多情。
但是——
嗯,但是,他不是我想要的。
哈哈,你不想要,那你跟他头碰头?
头碰头?什么碰头?
没什么,你继续——
你知道的,你见过我,爸爸,嗯,田福强。我很小的时候,他跟妈妈离婚,因为另一个女人。后来他又有了很多女人——
你以为嘉平也会那样?
不,当然不是,他只是软弱,况且,我需要钱——你莫笑,是的,我不像你,我,羡慕你——你别说话,让我说完。嗯,嗯,我嫌他穷,我要找,条件好的——但,他那么好,我,嗯,我晓得,晓得,你,喜欢他……你喜欢他,是吧?
所以,所以,你拉上我——
嗯。
好好笑,你以为你圣母?你以为你把他让给我?
他不同意,但他好心——
哈!哈!好好笑,你们——你们,把我当什么?你们算老几!安排我?施舍我?
不是的,于晓,我,我晓得的,我晓得你对我好,你一直对我好。我,不是,我,想,哦,不,我不想——羞辱你。
你,以为,你,以,为!
于晓,我,对不起——
电话又响了,田莉很快接起来,“嗯,几度——退烧药在厨房左边的拉门里——给她多喝水。”她挂掉电话,有些焦急,“小双烧起来了。我得赶紧回去。”她把头发扎紧,“我得走了——我,”她似笑非笑,“我跟自己说过,绝对不要跟田福强一样。绝对不要。我怕他的基因留在骨头里——”一只苍蝇停在桌面上,她挥挥手赶走它,“小时候,我恨死苍蝇,想方设法打死它,看不得它在眼前飞。其实,你看,挥一挥,就飞走了——当然它还会回来。没什么,想起来可笑,作势搬出来,孩子一病,还得回去。”她苦笑,“也是,狠不下心,这样一想又有点高兴。田福强的根子到我这里算是彻底断了。”她定定看着于晓,过一会儿,说,“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就是我来B城找你的那天晚上,风特别妖,记得吗?”她径直说下去,“我们躲在被子里,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难闻,只是怪,你说是樟树,我说不可能,你非说是。其实B城不可能有樟树的。你记得吗?”于晓摇头,“我们说到香水,说我们要做各种味道的香水,我们要办全世界最大的公司,赚很多很多钱,买很多很多衣服,住很大很大房子。你记得吗?你还说一定要有一款樟树味道的,我说那味道跟花露水没差别,熏走蚊虫,也熏走男人。我们笑了一个晚上,你记得吗?”
于晓突然说,“B城没有樟树。”
“什么?”
“我记错了。”
她们一同走出店门,在门口分别。于晓突然转身抱住田莉,田莉紧紧回抱。风把枯叶吹得刮擦刮擦打起旋,她们看了很久。末了,于晓说,开春发出的新芽,鲜绿鲜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