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房｜读张爱玲《倾城之恋》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

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

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

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

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张爱玲《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多么美好的名字！却不是感天动地的，令人羡慕的，唯美的恋爱故事；而是一段以谋生为目的，“倾覆”一座城换来的婚姻。

很多人说，小说虽以女主人公的圆满婚姻作为结局，却丝毫没有削弱其悲剧性。我却觉得，这是张爱玲作品中的难得的暖色调：有无奈，有凄凉，也有温暖和浪漫。谁能承望自己的故事一尘不染？身处这种混乱与复杂的社会，谁还能独善其身呢？

所以，我明白范柳原与白流苏的不得已。不过是为了自己想要的努力争取罢了，心甘情愿的被彼此利用。那种微妙的关系中，偶尔流露出的惺惺相惜，偶尔产生的感动，偶尔展现的真心，何尝不令人动容？似乎有个能懂你的人，就已经很难了。历经港战时的彼此牵挂与不弃，历经港战后的彼此谅解与成全，何尝不是佳话？

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魇住了。

刚出场的白流苏，是个被时代抛弃的人。屡遭家暴，被迫离婚，无奈回到娘家白公馆，守着单调与无聊，日复一日。然而，几年后，自己的钱被哥哥们盘光了，变成了家中多余的存在，叔嫂欺侮的对象，不该身无分文白吃白喝。可她“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寻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只得死皮白咧的待着，受着家人的白眼，冷言冷语。

一次阴差阳错的邂逅，一次突如其来的青睐。范柳原，英国回来的富二代。徐太太本来是要介绍给流苏未出阁的妹妹宝络的，鬼使神差的几支舞蹈，却让他属意于白流苏。流苏虽是残花，却不是败柳，岁月的印记别有一番风味。

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细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显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宝络和柳原的故事自然告吹了，流苏和柳原的故事也没有立即开展。

徐太太再访白公馆，带来的便是要离开上海奔赴香港的消息。她依然渴望着能给流苏介绍个好对象，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甚至不惜银钱，愿意主动出盘缠，让流苏随着自己去香港。流苏深知是柳原的鬼计，但也愿意用自己的前途赌上一把。随着徐太太往香港去了。

到了香港的旅馆，果不其然，柳原已在那里等待。就这样，他们的故事开始了。

一起去香港饭店，一起逛郁郁的丛林道，一起在城墙下聊着过去，谈着地老天荒——

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的失望。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

他们像恋人一般，什么地方都一起去过，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饭店、思豪酒店、咖啡馆、绸缎庄，还常常晚上一起散步。畅想着未来，对着电话说情话。

然而两人始终关系微妙，手指都难得碰一碰，柳原维持着君子风度。他们清楚的自己的利益。流苏想要是有承诺的婚姻，有经济保障；而柳原想要是真心和懂得，没有爱的感情没有结婚的必要。他们彼此盘算着自己的利益，不肯冒失，不愿妥协。

可在别人眼里，他们确成了夫妇。流苏明白了柳原的用意——他是想让她骑虎难下。她不愿随他的心意，最终启程回了上海。可是柳原的电报又把她召回了香港。她屈服了，她屈服于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

流苏始终没有得到她渴望的婚姻。匆匆的相见还要匆匆的分离，柳原要去英国一年半载。他们一起在巴丙顿道租了新房子，置办了新家具。送走了柳原，流苏守着偌大的空房，难得的宽敞和惬意。

然而，隔天炮声就响了，开仗了。

那一声声“吱呦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尖端。

流苏孤身留在巴丙顿道，米粮也没有，守着空荡荡的房屋，只道是没命了。她想起了柳原。炮火点燃了他们的爱情。

轰隆军用卡车到来的便是柳原，他们一起到了浅水湾饭店避难。苦难的到来，让他们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那一刻，他们只有彼此，懂得彼此，也谅解了彼此。

停战后不久，他们便到报馆登了结婚启事。

倾一座城，成全一对人。他们的爱情不纯粹，有着无奈与妥协，世故与折磨。然而悲哀中的一丝圆满，却也是难得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