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馍
01
“馍馍”这种称谓,在我们老家不知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反正在我的小时候,村里人就这样叫开了。而今过去了几十年,依然还这样固执地叫着。
在“馍馍”的世界里,我吃过用麸皮做的馍馍、用红苕面做的馍馍、用包谷面做的馍馍……等等。听父亲说,他与爷爷那辈人的早年间,在开办集体食堂那阵子,他们吃过了从包谷叶中提炼绽粉做成的馍馍,以及用棕榈树上的松花面做成的馍馍,还有后来“日子有法过了”时,又吃到的用粗糠做成的糠馍馍。
用粗糠做出来的糠馍馍,我也吃过不多的二三次。是那年天旱,住高山上的我们,既没收到像稻谷小麦包谷之类的主粮,连像红苕南瓜等等的耐旱作物,也几乎断了顿。父母去外地买的粗糠,原本是给猪催肥吃的,后来没有办法,我们只好采取人吃头道、猪吃二道的办法度过那年的难关。奶奶在石磨上把粗糠磨细、用罗子罗过的细面,我们拿来蒸糠馍馍吃,余下的则给猪们喂去。猪好像也不嫌弃,狂吞得连耳朵根子都抖动起来了。
我们则觉得那黑乎乎的家伙过于粗糙。甜菜汤配糠馍馍吃,小妹们觉得实在难以下咽,眼泪都吃出来了,最后还得吃,不然没法活下去。我比她们要大些,不好露出难吃的表情,就跟着大人们故意做出“好吃” 的样子来吸引她们下咽。
吃倒是吃下去了,可后遗症也随之而来。我们兄妹大便解不出,肚子鼓得难受。最后好不容易解出来的大便夹带了鲜血。看到我们的痛苦状,大人们则安慰我们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就好了。“我们那些年,吃糠馍馍还算好的了,吃‘神仙士’ 时几天几夜都解不出大便……”
有了吃糠馍馍的经历,后来我们在对红苕南瓜吃腻了的时候,大人们只要一提醒“再难吃也没有糠馍馍难吃”时,有了比较的我们便不再难为父母了。
02
能够吃上白面馍馍,那是后来的事了。不过,用红苕干磨成面做的馍馍,倒是隔三差五就能吃到,用麦子做的白面馍馍却很稀罕。原因是靠挣工分分到家里的口粮,还达不到大吃大喝的程度。一家人要想把粮食从年初匀到年底,必须有细水长流的打算,并且还不能有想吃就吃那样的意气用事。
我记得最清楚了,要想吃到家里的白面馍馍,只有等到端午节,其他时候不论你怎么怎么想吃,那都是不能实现的空想。吃白面馍馍对我们来说,就像端午节每年都只有那么一次似的有章可循。
读初中时,我们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小饭馆,那也是全乡范围内独有的一家餐馆。那里面制定的苛责条件,让你没法选择,只得乖乖就犯。比如用二两粮票、一角二分钱,换一碗一大口就能吃完的面条,再比如用二两粮票、五分钱,去换一个比我们的拳头都还小的白面馍馍。有些同学就做怪动作,把那发泡的馍馍轻轻一捏,顺势丢进嘴里一嚼、很快便没了……
我们那时一没粮票,二没钱,从那香喷喷的饭店门口经过,忍不住被那里面的香味儿吸引,便故意吸一下香气,以解嘴馋。当然,也有并不仅仅只满足于吸几口香气的同学,他们还在私下采取了行动一一按照饭店公开的怂恿,回家偷出白花花的大米来,用二两大米换一个白面馍馍吃。我那时完全被自己的胆小吓着了,想吃而不敢为。
这个我也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靠花二两粮票、一角钱去镇上的饭馆吃白面馍馍的事,象在苦寒岁月中打零星的牙祭那样实实在在我也有过。不过,那是我靠劳动挣来的。比如交公粮时、背家里的瓜果蔬菜去卖时,父母见肚子饿得不行的我,便从他们那藏得很深的口袋里掏出钱来,为我支付一碗面条或一个白面馍馍的零食钱。至于用米去换面条或者去换白面馍馍的事,压根儿就没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一次,我也一样。我们的脑子里都是那种划不着的想法,有如拿米去换馍馍吃,还不如将那米做一顿饭吃。
对我们来说,只有在端午节这一天,蒸出的包子和白面馍馍,才能量大管饱。我那时对吃包子没什么兴趣,主要是那里面包着的四季豆、南瓜丝、白菜本来就是平时吃厌烦了的东西,那包子也只是加进了点油盐炒炒而已。而白面馍馍就不同了,它没有滥于充数的填充物,那甜甜的麦香味是平时所吃不到的。
至今想起家里蒸馍馍这事,心中还有丝丝甜蜜感可以回味。大人们揉面的揉面,烧锅的烧锅,割竹叶、洗笼窗……什么人都有。我们这些娃娃们,则是大的忙着做,小的忙着看热闹。想到就要解馋了,我们的心中都充满了窃喜。等正式开吃的时候,父母为我们几个娃娃每人做的面“斑鸠”,总是留到最后才肯下口。
03
或许馍馍这种东西给人的感觉是踏实,也或许它真是个好东西,人们才在重体力活的现场,让心心念念的它如愿登场,其目的许是要给那些劳动者们以鼓舞吧。在我的印象中,我们那里好像都是这样的,只要干集体活的时候,都要用白面馍馍来犒劳。很多人还专门奔这个吃食而来。
我参加过生产队组织的晚上抢打麦子的活动,也参加过公社组织的兴修水利、背运土石方的重体力活,白面馍馍都无一例外地成了填饱我们肚子的功臣。那时候,两个白面馍馍分发到手上,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家里人还饿着肚子时的情景,哪还忍心一个人一股恼儿地把它们都吃完呢?于是,就只舍得吃下一个、再喝点菜汤填充一下半饱的肚子,把那省下来的一个给收好,晚上收工时拿回家,让其他人也跟着尝尝味道。
有次,我把省下来的那个馍馍拿回家时,母亲说了句“老天有眼啊”!当时,我没弄懂是什么意思,就私下问奶奶,她笑着告诉我,你妈以前去队上修晒场的时候,就把发给她的白面馍馍留一个,拿回家来,那时你们都还小。今天你也把白面馍馍省下来拿回家,就与她当年一样……
听到这话,我就对我即将到来的前途抱定了希望。初中毕业以后,升不了学是预料中的事,如果将来靠蒸白面馍馍来维持生活,也是件顶好的事,还能以此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呢!
我的这想法,多半还是来自父母平时的言传身教。首先,做包子蒸馍馍是件极简单的事,每年端午节也是我们当地的“尝新节”。新麦子磨成面要尝新,四季豆、南瓜结出来了也要尝新,正好都赶在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了。别看平时大家少交流,可就在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的以蒸包子、白面馍馍的形式分享丰收的喜悦。只是当“家’的生产队长们,从没召集大伙评比一下谁做的更好。实际上哪家的馍馍蒸得最 “体面”,私底下大伙还是有口皆碑的;其次,我就听父母私下不止一次地议论过,现在是麦子收成少,将来还会是这样吗?肯定不是了,将来天天吃白面馍馍那完全是有可能的……他们私下议论的这些悄悄话,无疑更让我信心满满了。
做馍馍的那些提前准备工作,至今我也还晓得。端午节的头天晚上,大人们便拿出放置在面缸里的“酵母子”。那家伙自从上次从发酵的面团中专门留起来后,就一直闲搁在那儿了,陈旧得像具干尸。我们用石臼把它舂细,然后浸入水中,不断地加入白面。有时,还要半夜三更起床检查它涨起来了没有。如果 “涨”过了头,蒸出的馍馍一定不会“笑”。
关于这馍馍“笑”的问题,听说家家户户都像我知道的那样很是讲究。如果那一年蒸的馍馍不“笑”了,母亲准会好长时间都高兴不起来,她甚至还会偷偷烧点纸,说点忏悔的话。其实在今天看来,那发“笑”的馍馍就是面没发起来。可是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发酵粉问世,全靠酵母子起作用,一旦它要调起皮来,就只有自认倒霉了。
初中毕业,当预料到的结果如期到来时,我早就利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条件,去姑父那里已经学会了蒸馍馍的技术。每遇山前山后有哪家要办红白喜事了,人们便会请到说话小声小气、做起事来却很麻利的姑父。他在发面、揉面方面传给我的技术,让我受益匪浅。只是那时我力气不大、个子不高,他让我做的事便是给 “笑” 成莲花状的馍馍,用毛笔点上“吉祥红”。八个帅大的白面馍馍,“座”在婚礼的轿子上,惹得围观的人群啧啧称道。
04
生活的改变让人触目惊心。儿时只盼望能在某一天把白面馍馍吃个够,这愿望于多年前就实现了。不仅如此,街面上的商家还别出心裁地搞出了荞面馍馍、包谷面馍馍、高粱面馍馍等杂粮馍馍来。这些杂粮馍馍里面都按一定的比例加进了其他元素,目的是想满足不同人群的不同口味,让收入最大化。
即便卖白面馍馍的地方,也打出了“老面馒头”的招牌。用发酵粉、苏打粉做出的馍馍,有时根本不受青睐。不管哪种做法的白面馍馍,虽然加了糖,口感是好了,但说真的,自然的麦香味却没有了。
我们一家人偶然也会冲着“老面馒头”去买些来吃,那嚼劲儿是我们一直所喜好的。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吧,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会选择自己发面、自己做来吃。小时候我就学会了这手艺,那些古老的技术,今天不论怎样革新,终究还是用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