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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特朗普

2024-11-14  本文已影响0人  顾禺

刺杀特朗普

        我们暂且不说那些冷若冰霜的午后,北半球的圣诞日已过去将近二十天,时间滑入中国传统的腊月二十三,热热闹闹的小年。两天前刚刚有一场暴风雪降临,望眼过去天地间白茫茫的,只有囿于其中的城市在不停地用各种颜色装扮自己。一株参天大树竖立在熙熙攘攘的广场,无数彩灯披挂在上面,一个圣诞老人模样的雪人蹲在旁边,附近一排二十四个国家的国旗在寒风中飘扬,这就是著名的斜坡广场。那位美利坚合众国之王就像呱呱叫的唐老鸭,他的一绺头发在额前飘扬,下巴拧成一个凶狠而忧郁的绳结站在街角,这个形象与戈培尔的愤怒异曲同工。与他随行的特勤保镖不知去哪里了,或许他们认定这座小镇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区域,或许囿于其他各种原因未能成行,所以只有他独自一人乘坐总统一号前往上帝之鞭所在的国度。

      小叶在用动画演示他倒下的瞬间,一粒点七六二的狙击弹划过重重寒冷的空气贯入他胸口。一挺M24支撑在萧镇大学图书馆,另一挺埋伏在马克西姆餐椅对面的一栋出租楼里。街上满是高房子,像只有五层的楼房少之又少。参观完赫赫有名的斜坡广场,他必然要到马克西姆就餐,然后前去萧镇大学绽放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以给那些莘莘学子洗脑。“他会死翘翘的,不带一丝遗憾。”看过动画演示,那位自诩为中国人的卡佳讲道,她嫁给了一个叫雅各的美国佬,她是巨硬公司亚洲总部驻萧镇代表,因此长期居住在萧镇。这些狙击就是他弄进萧镇的,还有六十发子弹,两辆小车,挂着黑牌的奔驰和丰田。其实,卡佳更应该自称为美国人,她之所以称自己是中国人,不过为了笼络人心,关于这一点我们个个心知肚明,毕竟她拥有双重国籍,既是奔放不羁的俄罗斯人,也是口是心非的美国人。

      “我们必须要一击毕命。”卡佳说道。她的声音很低,就像密林里一条潺潺流水。

      她的兄弟七个月前死于文尼察,一架无人机盘旋在头顶,他躲过了第一枚炸弹,却没能躲过第二枚。当时丢失武器的他正握着根木棍试图击落无人人。他的口袋里还有一本俄文版的《当代英雄》。

      小叶是美籍华人,巨硬公司的资深工程师,依靠编程后门赚得盆满钵满。他的父母住在新镇,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初中都没毕业,蜗居在新镇,辛辛苦苦地打工,辛辛苦苦地生活,辛辛苦苦地养家。哦,其实我们更应该称他为老叶,毕竟他已经年过半百,他生于1969年,昔时南开大学的高材生,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博士。1978年至1980年曾在萧镇求学,所以对斜坡广场与庙前街一带比较熟悉。黄昱宁和马丹是他的两位助手,也是此次行动的执行人。马丹的哥哥失踪于2014年3月8日,是MH370航班二百三十九位乘客之一,一位电脑天才,圈内小有名气的红客。黄昱宁的姑妈死于1999年5月9日的贝尔格莱德,一位年轻的中国商人,曾是黄家的骄傲,我们在一张发黄褪色的照片目睹过她的盛世容颜,从而不知不觉向往起那个激情澎湃的年代。

      马克西姆对面的出租楼就是黄家祺留在这世间的遗产,它饱经岁月的洗礼,虽然外墙经过市政的亮化工程焕然一新,里面却处处呈现出暮年老迈的模样,幽暗的走廊,狭窄的楼梯,泛滥的蟑螂,大白天都敢出没的老鼠,楼道里堆着各样各式的咸菜缸,摆放着租客臭气熏天的鞋子,冬天即便没有拖欠供暖费也会冷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多数租客都在抱怨。“没有办法,我们也知道暖气该清理污垢了,最好再重新铺设一下管道。电线也老旧了,容易发生火灾,”年过古稀的黄宗英双手一摊,无奈道:“可是我们没钱哪。要是我侄女还在就好了,这里原本想要办俄语学校的,当年批文都已经下来了,现在还在我家抽屉里放着呢。”

      我们租下五楼这套五脏俱全的住宅,虽然这种老宅的布局多少有些不合理,构架也是预制板搭建的,就像基础不牢靠的儿童积木,其中一扇窗的上方还留有小气窗。两个小房间由一个屁股大小的洗手间相连,马桶总是漏水,还有小厨房,抽油烟机散发着腻腻歪歪的味道。左侧小房间有道外人无从知晓的暗门,隐藏在衣橱后面,看似幽深的通道,死于梦境的晋景公。衣橱旁边摆放着书架,十几册图书,《春秋左传》,《希特勒暗堡》,《凯撒大帝》和《百事一代》,其中红色封面的《百事一代》的扉页上一行娟秀的字迹:没有人想成为索尔仁尼琴,也没有人想成为安重根,因为我们热爱生活,1994年10月16日购于大港镇新华书店,邱。书架上还摆放着几枚清朝铜钱,生了绿锈的乾隆通宝和咸丰通宝,一幅因潮气而发生霉变的书法卷轴,看起来颇有些文化气息。好奇心怂恿我们打开卷轴,龙飞凤舞的赤壁怀古。卡佳试图用风筒吹干卷轴,那些霉斑倒是除掉了,纸张却变脆了,卷轴瞬间破裂,我们只好重新把它卷起放在原位,假装从来没动过。偶尔我们会想象前任租客的模样,那位邱女士或者邱小姐是做什么的,穿裙子还是坐在梳妆台前顾影自怜,她喜欢喝茶还是喝咖啡?

      “我喜欢布尔加科夫,雅各喜欢纳博科夫,所以我们既拥有一部俄文版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也拥有一部英文版的《洛丽塔》。”卡佳翻看过《百事一代》缓缓讲道。她说这话时完全看不出制订计划时的杀伐果断。

        没有谁能够钦定他人的生死,我们却要褫夺这位老者的生命。电视里正播报着风与雪的信息,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滚滚而至,谁能够想到贝加尔湖下的巨量宝藏,伟大的战将高尔察克,幽暗的死亡之地。年久失修的暖气片发出滋滋声,如果拧动那个小巧的黄铜螺母就会有蒸汽喷出来。或许正因为如此,屋子里才愈发阴暗潮湿,靠窗的墙壁还渗出了水,那是早些年政府的亮化工程搞坏的,一群吊在绳上的工人毫不留情地凿开外墙将彩灯镶嵌进去,一座水晶模样的不夜城骤然诞生。

      “没几年这些灯就不亮了,水晶城失去了光泽重新坠回凡尘,现在政府也没钱了。”黄昱宁感慨道。

    黄昱宁将M24组装好,趴在窗口,眯着眼观察了好一会儿。街边的积雪还没有清除干净,一群环卫工人喀嚓喀嚓地铲雪。室内总是比窗外阴暗,尤其是太阳走出来那会儿。黄昱宁是个狠人,他去过阿富汗,在他的手机相册里有一张穿着美军作战服的照片,为此他获得了绿卡,也顺理成章成为雅各战队的一员。这是他当着我们面第六次组装枪械,前五次是在郊外的林间空地,百米外一面从超市买来的飞镖靶盘,飞镖被顺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黄昱宁只扣动了两次扳机,其余五十二发子弹都是马丹打出去的。做为一名新手,马丹练习得不错,四十七发命中靶盘。或许我们应该制作一枚冰弹,据说那样会不留痕迹,虽然我们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飘渺的想象,某些神剧里的扯蛋桥段,冰弹根本就是一场虚无,一种无敌者无所谓的意淫,不仅会迅速断裂,还会被火药燃烧产生的高温瞬间熔化。

“我们不能疏忽大意,事实上只有一枪的机会,他可是宾夕法尼亚州幸运儿。”小叶如此提醒我们。

        偶尔我们会疑惑,为什么不能把刺杀地点选在美国的密歇根或者佛罗里达,而偏偏要在这座原本鸟不拉屎的异国小城市?为什么他会在宣誓就职的第三天出访他国,抛开他的亲信、臣子与老婆,独自一人去一座知名度不高的小城?不过话说回来,萧镇还不错,一座挺有前景的城市,两座古寺庙,一座教堂,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时一番城市大建设之后幸存下来的日式建筑与俄式楼房,日新月异的崭新建筑,算是海纳百川的文明交汇处,风景也算怡人,春季总会有人前来欣赏满街的丁香,夏日总会有闲者前来避暑,等到秋天来临又总会有摄影爱好者前来拍摄,就连这寒冷的冬他都会不远万里前来聆听雪落的声音。

      “按理来说,我们应该下毒,钚元素是很好的良药,只需要和他擦肩而过。”卡佳调侃道。

      她才是这次行动的总策划,雅各不过是那个即将输掉底裤的男人,所以才会挺而走险,约翰·威尔克斯·布斯和奥斯瓦尔德不过是群演,两头待宰的羔羊。出租楼后面是法领事馆遗址,马克西姆后面是潘氏公馆和英领事馆遗址,不时有旅行团前去参观,这也是我们笃定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个商人总统的逻辑,如果他是那位平民总统,或者明星总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选择,甚至不会在宣誓就职的第三天远离白宫,前往异地他乡。卡佳很认真地为我们规划好逃亡路线,马克西姆前面一条弯曲而又短促的街,向北穿过樱花街,原食品公司,现在劝业场有地下通道,它直通王殿遗址,荒草萋萋的出口,旁边就是苏联红军纪念碑,隔街就是荒废的老客运站,那辆挂黑牌的奔驰泊在那里,车钥匙放在左前轮下面一块硬纸壳底下,新护照、VISA和银联卡也放在车里,还有零散的钞票,美元、卢布和人民币。经过近十年的深耕,卡佳在萧镇结识了不少政要名流,包括那位警察身份的作协副主席和商界巨子亓科芬。

“我们为什么不用无人机呢?”马丹发出灵魂之问。我们不约而同地瞧向卡佳。

      她整理一下衣服。尽管这套老破小四处漏风,却也比室外暖和,脱掉羽绒的她显现出苗条的腰肢,以及那身熨帖的红色羊毛衫,牛仔裤将她的双腿修得更长。她解释说,无人机容易被干扰,何况警察也有无人机,那样会更麻烦的。“而且这样更刺激,也更身临其境。”末了她毫无说服力地总结道。总结之后还不忘讥笑我们:“你们不会害怕了,要打退堂鼓吧?”

        我们俨然已无退路,他已被锁定,几个小时后就将倒在冰冷的大街上成为一具尸骸。一行滑雪爱好者有说有笑地涌进马克西姆,他们戴着墨镜穿着滑雪服,他们来自边境的另一侧,身体由内至外散发着牧人的膻骚味儿。马克西姆总是这样门庭若市,热热闹闹的,那些老毛子从海参崴、伯利和庙街而来,也有从叶卡和彼尔姆过来的,当然也有些高丽棒子和小日本。也会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外地人,毕竟马克西姆的名声在外。我们几个也光顾过几次,先是懵懵懂懂的第一次,那还是漫长的九年前,一个黑人权贵把持自由之塔的船舵,当然彼时我们对今天的任务浑然不知。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当中谁都不是从未来穿越的,所以并不会知道他会成为克利夫兰式的人物,这个韧性十足的老家伙,倒是挺符合他德裔种族这个身份。我们是在十一月份以后才频繁光顾马克西姆的,卡佳的两位同乡在那里当服务员,两个浑身散发廉价香水味的俄罗斯籍乌克兰族美女。她们听说我们属于一家美国公司的职员立刻兴趣倍增,一改刚相识时的高傲无礼,主动与我们互加微信,约会。很快我们就弄清楚了马克西姆的布局,小叶用款建筑设计软件绘制出立体效果图,原来马克西姆共有五个进出口,其中一个还与潘氏公馆相连。

    “娜嘉那个公交车说,他有可能下塌潘氏公馆。”施展美男计的黄昱宁经过一个漫长的销魂之夜后这样说道。他允诺最快一个月后将娜嘉带到连空气都是甜美的美国,为她办绿卡,让她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每座城市都有藏污纳垢的角落,俄罗斯姑娘中不乏借助情欲的力量谋生的,她们与同道的中国姑娘一起筑就了一道诱惑男人的风景。

      如此一来我们的计划无形中被消解,现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将伏击点设在萧镇大学,马丹趴在图书馆顶楼伪装成一盆绿植,镇宅的龙骨与麒麟掌,或者干脆就伪装成身着迷彩的警方狙击手。那是栋拥有现代化设施的建筑,四面天蓝色镀铬玻璃墙,金属框架,颇像大师莱特那栋没有瀑布的落水山庄。“哦,你可以看到顾五车和殷废名的半身像,它们原本是两尊铜像,现在不过换成了石膏制作的赝品。”黄昱宁拍下马丹的肩膀说道。

      如果说马克西姆这边是庸碌市井,萧镇大学那边就是脱俗桃源,两处都堪称萧镇的风景,每天人来人往,衮衮诸公上演着人生百态。我们可曾想过他也是这些凡俗中的一员,不过凑巧戴上王冠,开始扰乱世界,就像一颗不安分的布朗运动粒子,就像一尾放在箱柜里的老鲶鱼。他会预知死亡的到来吗?我们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他的女儿们,她们个个风情万种,撩人心扉。我们想象,如果她们之一利用美色来为他的罪恶开脱,我们能否禁住胸膛里猛烈翻滚的欲望?马丹曾用枝铅笔在一张A4纸上画出伊万卡的轮廓,大长腿,丰胸,媚眼,波姬.小丝般地凭空倚在虚无之处,一条腿高高抬起,私处的位置却是一块空白,一块遮光的马赛克。

      “这个可怜的老人。”黄昱宁的感慨惹来小叶的侧目。

        “不,他不可怜,他可是在根据他的实力地位制定规则。”小叶纠正道。

        要知道杀手最忌讳的就是怜悯之心,否则莱昂也不会最终与史丹菲尔同归于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始终是杀手的信条。倏忽之间一个娜塔莉·波特曼般的女孩儿闯入视线,她捧着一盆绿植小心翼翼地走过街角,一个滑雪爱好者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望向她,或许还伴着句девушка-接物是噶。街对面一条大金毛晃悠着臀部与尾巴,一颠一颠地向她跑过来。刹那,我们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我们会一击必杀吗?虽然警察陆陆续续出现在街面,仍有行人来来往往。这条街原本就比较热闹,哪怕是大家知道他即将到来,这条街即将戒严,更何况总有一些好事之人不顾禁令探头探脑。

      “中国是安保最厉害的国度,”黄昱宁感慨道。

      接连几天,警察挨门挨户通知,不要靠在临街的窗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们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及身份,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也都知道他即将行走的路线。或许他会去舍利塔那边感受一下古老文化的魅力,或许他还会前去圈圈湖,反正中国的佳节又不属于他。我们也见过其中一名警察,一位面色黝黑的便衣,身材五短,据说是位中队长,腰间没有想象中的枪械,屁股上也没挂手铐,倒是胸前有块身份标识牌子,李振武。

      时光被无尽地拉长。当那名叫李振武的警察敲开房门时,我们已经匆匆忙忙将刚刚组装好的枪械丢在床下,房间里那张自动麻将桌是最好的掩护,它正哗啦哗啦地洗牌。“你们不要赌博哟,”警察扫了眼麻将桌大声警告道:“我会抓你们的。”马丹的脸色煞白,显然他太紧张了。这也是把他安排在萧镇大学图书馆那边的原因,我们已经预想过他会毙命于此,马丹不过是双保险的最后一环。即便如此,马丹还是忙中出错,他居然弄丢了两颗子弹,剩下的那颗还是在他的钱夹里找到了,它不偏不倚卡在钱夹的拉链间。当李振武听说黄昱宁是黄家祺的侄子,眼神立刻映出了光,原来他和死者曾是初中同学。

      “当年,我们同学中就她干出了事业,而且正值芳华,没想到天不如人愿,或者说天妒英才吧。”说着李振武轻叹口气,似乎在惋惜什么。

      啰里啰嗦的警察,他在这套巴掌大小的宅子里转了半天,还站在窗口向对面的马克西姆望去。我们心惊肉跳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会看出什么端倪。电视柜上的杯盏暴露了我们真实的人数,还有卡佳扔在床上的羽绒,这些蛛丝马迹足以说明我们在隐瞒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感慨光阴深处的蛊,还是发现了什么。如果是前者,那他真念旧。滑雪爱好者们映在马克西姆二楼的一扇窗前,一个瘦高的男人被两句制服警察拦下,一位环卫工扛着扫帚消失在街角,一辆公交缓缓驶过。黄昱宁的掌心都握出了汗,马丹的手指碰触到剩下的那颗黄铜子弹。我们合力必能干掉这名警察,但谁知会不会惊动其他警察,那样我们就会功亏一篑,他也能全身而退,顺利完成这次萧镇之旅。而且,我们谁也不想滥杀无辜。不过还好警察最终还是走了,再三叮咛过后转身离去。我们松了口气,卡佳也从暗门处现出身子,她的手在抖动,她急忙跑进洗手间哗啦哗啦地撒尿。

      或许我们还应该再谨慎一些,做到万全。马丹也离开了,他要去萧镇大学,还有惊出一身汗的卡佳,她要为我们联系国外事宜。我们的手机被小叶换掉了,现在只能联系到卡佳。麻将静静地摆放在麻将桌上,枪械重新从床底下拖出来,摆放在窗口,正对着马克西姆大门。《春秋左传》挡在窗口,挡住瞄准镜的一侧,以避免反光。情报还是蛮准确的,他已经离开契丹人小校场,五分钟后就会到来,来到马克西姆。他不再是单独一个人,八九位西装革履的外交官,十数位商业菁英,还有若干政府官员,一堆自诩为神探的警察,我们这些芸芸众生。

      谁也不是福尔摩斯与波洛,他们对此浑然不觉。我们正悄悄按计划行事,打开气窗。这气窗是为了这次行动特意制作的,否则它会开在窗的上侧。尺寸是精心量过的,架起的枪口恰恰可以不易察觉地对准马克西姆大门,等他到来,准能够锁定他的脑壳,砰地一声将之击毙,然后某个遥远的地方会有人发出声明,声称对此负责。不过警察迟早会找到这里,李振武也会后知后觉,根据并不牢靠的记忆绘制出画像发出全球通缉。我们将亡命天涯,除非能够遁入虚拟世界。

        经过改造的还有那扇防盗门,它在几位同楼层租客的眼皮底下安装了明锁,一把铅灰色的三环锁,手指头粗的钢筋。卡佳说,这是防患于未然,等到计划实施后警察经过这里会误认为里面没人,从而使我们能够轻易逃脱掉追捕。

      我们的额头沁出了汗,细密的汗珠。我们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视线模糊。他已经坐上那辆从哈尔滨开过来的防弹红旗,他在车中发表振聋发聩的演讲,他发誓要重拾美利坚的荣耀,让制造业回归铁锈区。他的听众只有听不懂英语的中国司机。中国司机肯定在抱怨,因为这天是小年,小团聚的日子,应该在家吃饺子。他是商人,唯利是图的商人,他在用商业的眼光分析这个复杂纷繁的世界。罗马不是一天衰落的,同样也不会在一天复兴往昔的荣光。我们不应该活在旧世界里,新世界也不一定要在旧世界的废墟中崛起。我们可怜这个耄耋老人,他四处奔波攫取权利,他坐在餐厅里大块朵颐,我们却用狙击瞄准他的头部,准备一场谋杀。而这就是生活,真真切切的生活,我们即为鱼肉也为刀俎,他同样不会为时代广场附近某个饥肠辘辘的乞丐流下眼泪,也不会同情哪个庸碌无为的失业者。

        真糟糕。马克西姆门前突然聚集了一丛人,他们当中有一些是马克西姆的员工,娜嘉也在其中,有一些应该是花钱雇来的。他们手里捏着小旗,五星红旗和星条旗。娜嘉似乎发现了我们,她举起小旗朝我们这边挥舞。“该死,这个臭婊子!”黄昱宁手抖动下,口吐芬芳道。扳机下面还有两颗黄灿灿的子弹,必要时它们也会发射出去,撕裂开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体内,残忍地将他的灵魂挤压出去。

“其实我们都知道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也知道事情的结局。完事以后他们会封锁整条街,他们会很快明白过来,我会成为活靶子。一会儿我会带上枪,会随便挟持哪个人,然后在谈判过程中被一枪爆头,”黄昱宁突然打破沉默喋喋不休道:“就像我一枪将他爆头一样。我们在那须臾之间都从自己名字的绞索中滑落,从而得到解脱。”

        我忽然从黄昱宁的话语中品味出阴谋的味道,否则为什么要把刺杀的地点设计在萧镇,徒增国际纠纷?思绪飘落,我迅即感到了恐惧。

“可是我不想死。”刹那一念俱灰。莫名其妙,我联想到娜嘉与卡佳身上无法剔除掉的膻骚味儿。或许他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味道,就像一头四处竖敌的老山羊。我们每个人都有胆怯的瞬间,生的渴望必然大于死。

“那你走吧。”黄昱宁头也不回地讲道。他的声音很低,低到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砰——噢——

      车队拐过街角,我远离窗口伸手去推那扇防盗门。出乎意料的是我没有推开。防盗门纹丝不动,它被从外面锁住了。我的手在抖,脑子陷入一片空白。兔死狗烹。倏忽之间我想象到祭坛与祭品,我们就是那些敬献神灵的牺牲,没有人会怜悯我们,就像没有人会怜悯他一样。我的手不自觉地伸进裤兜,一把冰冷的钥匙,散发金属味道的钥匙,掌心的盐。黄昱宁趴在那里和整间屋子融为一体,屏住呼吸,准备那致命的一击。匆忙之下我打开那扇暗门,里面还残留着卡佳身上的膻骚味。或许她并没注意它能够穿墙而过,抵达布满咸菜缸的公共楼道。那真是一扇生死之门,我侥幸逃离了生死。站在大街的刹那,我嗅到了新鲜的空气,它与室内的浑浊之气完全不同,没有阴暗的氛围,也不存在蠢蠢欲动的阴谋。就在这刹那间我听到拐角处的嘈杂混乱,有人奔跑而过,也有人停下脚步吃惊地朝向马克西姆方向张望,只是我不曾听到过枪响,也不敢想象黄昱宁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

我们应该早就想到这是一次背叛。我们被出卖了,防盗门被锁死,逃离之路也并非直达王殿遗址,更没有什么接应,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老客运站那边没有黑色奔驰,我们这些被弃的棋子不可能逃出萧镇,李振武的出现也是某种势力的刻意安排,只不过黄昱宁承揽了全部罪行,我成为无辜者,一个被劫持的可怜虫,甚至连饺子都没吃到。至于马丹,见风使舵地逃到边境的另一侧,又辗转去了欧洲。巨硬公司也由此受到波及,众多高管被清洗,包括小叶。回到白宫的他也发起一项旷日持久的调查,后来人们都说他在搞麦卡锡那套,许多菁英先后遭遇到政治迫害,他们流亡到世界各地,就像失去迦南的犹太人。

若干年以后我会重新记起2025年1月22日正午十二时三十九分的狼狈,它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也是穿越时空凝结于瞬息的虚幻,我站立在街角,倏忽之间想象到他倒在地上的场景,警察们四处散开,他们在寻找枪击点,那些手握小旗的群众随着声声惊号一轰而散消弭于可以不断骤变的四维空间。刹那间我似乎看到他站在马克西姆大门口,警察们环绕在他四周形成一道人盾。他握紧拳头在嘶吼,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像一头声嘶力竭的老驴,一绺金黄色的头发飘在额前,口腔形成一个粉红蚯蚓爬行的圆。他受伤了吗,抑或是垂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他的左耳垂本就有一道划痕,现在又会伤在哪里呢?我伫立在街角,寒风穿街而过,天空飘起雪花。彼时我肯定听到了第二声枪响,这个已经被美化了的德国佬,这个耄耋老人,这个伪装成国家总统的公司CEO,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他就像衰弱的凯撒,就像一位玛雅世界的老祭司,他妈的他真该死,但愿没有佛祖保佑他。还有小叶、卡佳和马丹,他妈的他们全都完犊子操的,一点也不靠谱。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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