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谈
初识丹青先生,他在任华老师的课堂上,听说是一位不甘屈服于制度的归国画家,受聘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做教授,博导,没撑几年,愤然离职。也是在那时,得知先生不光画画好,文字也很犀利。单看作品名,就有几分——用先生自己的话说——叛徒的味道。“叛徒”一词,来自《草草集》。
后来在中国教育改革调查的十集纪录片《盗火者》里再次见到陈丹青,这次不是听说,而是实实在在的影像资料。他斜坐在那里,接受关于教育改革的采访。先生提及离职一事,很无奈,很困惑,“美术还有博士?”“不知道怎么弄。”他看好的学生过不了英语和政治,做不成他的学生。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所有教师的梦想,但制度限制这个梦想发生的可能,所以丹青先生愤怒。
《盗火者》让我做了这个决定,应该读一读陈丹青。
于是捧着《草草集》开始读,一发不可收拾。
“人活在这里,也便是这样地一步步学乖”。
多么可怕的学乖!社会教什么不好,非要教我们学乖?!“乖”是什么?是附庸,是奉承,是徇私舞弊,是三缄其口,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你有权利我有金钱……
但是没有办法。你,我,我们,都得一步步,学乖。
学乖了,有些话便不敢多说。像丹青先生这样还能多说几句的艺术家已经很少见了。看他在“国际形象与具有国际感染力的思想观念”会议上的发言稿,很是替先生捏了把冷汗。先生的意思大致是中国没有思想,中国发展靠的是谋略。既然连思想都没有,谈何国际感染。发言稿引用撒切尔夫人的言论:中国出口电视机,不出口思想,更不出口足以影响甚至威胁世界的所谓思想。
赤裸裸的鄙视。可是我们的确拿不出太多的东西反驳人家。就连艺术界,似乎也只有出国深造才是一条出路。看看先生列举的知名画家,摄影家,作家,包括先生自己,几乎都是归于国外。
这个话题很沉重,不过幸好,中国开始富有了,也许金钱承担得起思想的重量,谁能预见往后的中国会出现什么呢,说不定就有影响世界的思想。
真希望鲁迅还在,他大抵可以预见一些中国的未来。
丹青先生熟识周家,与鲁迅之孙周令飞做了兄弟,为鲁迅之子海婴先生写下纪念文章,因此熟识鲁迅,深知鲁迅,对鲁迅侃侃而谈,出版《笑谈大先生》,无论是文笔还是思想,都传承不少,《草草集》的调子很像鲁迅,让我总是误以为,自己在读另一个鲁迅。不知是我浅薄还是错觉。
可丹青先生终究不是鲁迅。时代感差了太多。所以他也不知道,中国未来会不会有真思想出现。
这样一个敢于直面制度,敢于真说思想,敢于愤然批判的血性先生,写起已故老友木心,同样简洁明快的文字,却能叫我从头哽咽到尾。
“死去的人,多么顽皮,到处闪避着,叫你休想找到。”
从未读过木心,不知道丹青先生心里怀着一种怎样的逝去感。木心重病,不能言语,他希望木心还能同他交谈;木心隔离,不能过多探望,他希望还有机会画一画木心;木心死亡,装进冰柜,他觉得还是在隔离间好,“生机勃勃的昏睡”好过冰冷;终于,木心火化了,他没有希望了,真的完结了,剩下的就是葬礼追思,没有木心。
一直沉,一直沉,我终于还是动了感情,把书的前部分所谈论的艺术、思想、人物,甚至是文风都忘了。
我决定读一读木心,不为别的,就为那句:
生命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