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花开
腊梅花开了,就在昨晚。也许还会早些,但我的确是昨晚才知道的。
忙完手头上的事,熄了办公室的灯,走出这座温暖却有些沉闷的大楼。冬夜的彻骨清寒,没有让我缩手缩脚,反倒有了凉爽通透的舒展。犹如在澡堂子里泡了很久,走出来后在冷风的刺激下,抛开憋闷疲软,恢复神清气爽。
可是,我不能尽情地大口呼吸。因为这个城市,中度污染。白天,满眼灰蒙。夜幕下,虽看不见,但霾仍未散去。于是我走得很慢,刻意调整着呼吸,以最小的空气摄入量,为一刻不能停止跳动的心脏提供必要的动力。
穿过楼前停车场,转个弯,经过单位宿舍区,出西门,便能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耳机里传来齐秦的《冬雨》,“为什么大地如此苍白,为什么天空如此忧郁,难道是冬雨,即将来临……”真的挺应景。
我在飘雨的冬夜里前行,什么也不想。放下工作,即是生活,我不愿让二者牵扯不清。曾在这个宿舍区住过七年,熟悉这里的一切。多年过去,住户一茬茬地换,但这楼这路、这树这草,还有身边这栋102室院里的那株腊梅花,都不曾有大的变化。
腊梅花开已经二九了,雪也下过两场,这株腊梅,花开了吗?就在这个问题闪现的那一刻,一缕久违而熟悉的清香,幽然潜近我的鼻下唇边,让人毫无心理准备。我惊喜与她灵犀相通,难道她一直在等着为我绽放,还是我的闯入,扰了一树幽香?今夜无月,不然我一定走近,问问她,与她来一个亲密接触。但此时,我只能立在原地,深嗅几口,全然不顾今晚的重霾。
种下这株腊梅的,是宣传处的一名老同志,爱好画画。据前辈们讲,他那时很刻苦,终日丹青图画,沉于无声诗中。但周围的人,没有几个看好他、关注他。偶尔他也以画赠人,但多数当面收下,转身就弃如破缕。后来他调到了省文联,成了专业画家,再后来当选为省美协主席。地位变了,名声大了,气场也就强了。有人说他忘本,与他打交道难,要他的画更难。
我并未与他有过交集,更没有求过他的画。但我理解他,作画需要积累,经得住寂寞,作画是一种劳动,得付出,不轻易予人,应得到回报,理所当然。而此刻,我对他又多了一层猜测,也许当初种下这株腊梅时,他已向世人明志,低调春夏秋三季,必将在一个冬天里怒放。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作者我不伺花弄草,一不会二没耐心,还有一点是,我这人过于挑剔。在我看来,牡丹华丽但有些造作,栀子浓郁但稍多腻味,茉莉清幽但略显消瘦,桂花香甜但泯然于众,荷花高洁但只可远观,菊花有几分傲骨但只可凌霜……即便那些玉洁冰心的梅花中,也惟有腊梅的独特气质与芬芳,才能让我心动、臣服。
她貌不出众,也不爱妆扮,别的梅或曲或伸,或抑或扬,搔首弄姿,而她则任由枝条自由散乱,叶子经年不换,连开出的花也不被人待见,竟被比作呆板的垂铃,发育不全、夭折落地的青桃。然而,蓬头垢面只是其外表,冷峻孤傲才是她的本心。
她生不逢时,却无怨无悔,别的梅只在早春开放,偶尔遇雪,也不过三日便消融,受不了几天苦,而腊梅却常常一根筋地顶着冰雪,走过整个花季。她不只为博得人们赞赏,更是在较着劲地宣示生命的坚强。
她出身贫微,也不擅卖乖讨巧,别的梅以曲以欹以疏为美,挖空心思曲意逢迎,撩拨得人们为其设馆塑景,而她只会以正以直以真示人,甘愿散落于亭台檐下、长廊拐角。简单、自然,不卑、不亢,是她对生命价值的理解、生存原则的坚持。
腊梅花开她淡泊声名,更心境高远,为梅花大家族赢来战风雪、斗严寒的声誉,自己却连“梅”的名份差点没能保住,李时珍这个老中医一口咬定“腊梅不是梅”,范成大这个大官僚污其为“狗蝇”,她都一笑置之,名利本是身外物,是非任由他人说。
她卓而不群,孤独而坚定,历来文人以其言志,题吟殊多,但我觉得,他们的笔下多为大地回暖在即、赶在百花之前大献殷勤的春梅,真正赞咏腊梅的并不多。“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算是一个,当时王安石二次罢相,虽在人生低谷,但“拗宰相”的品性不会轻易更改;“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算作一个,林和靖先生恬淡隐逸、不趋荣利,孤高自傲、趣向博远,此诗是他的真实写照;“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应也是腊梅,虽一生坎坷,饱受风雨,但为了国家,所有的凄凉、衰飒、悲戚皆可抛,这是陆放翁的抱负与情怀……
腊梅花开冬至过后,时至数九。百花肃杀,万木枯槁。此时,等待了三个季节的腊梅,冷不丁地绽放出串串黄花,包绛蕊于内,如黄蜡凝脂,顶雪迎风,傲立枝头,给在清冽寒风中前行的人们送去清香,给毫无生机的苍白大地带来活力与希望。多么伟大,多么值得称颂啊!
范成大讲,“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我是赞成的,但要加个前提,言中之梅,应是腊梅,才更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