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对奶奶的记忆很模糊了。她故去的那年我才7岁,印象里的奶奶中等身材,长方脸,大眼,厚唇,满脸皱纹,头发少而灰白,向后紧盘起,一双小脚,走路常拄着拐,时常躺在我家东厢房里,不知得了什么病,直到离世一直喝着母亲煎的中药,离世时不到70岁。
与所有农村妇女一样,奶奶是个没文化的极普通女人,她在16岁时就嫁给爷爷,其实是输给了爷爷。她那不争气的爹在赌场赌博,不但现金输完了,还将闺女抵了债。在旧社会女人没啥地位,她们随便可以被父亲或丈夫买卖。
奶奶自从嫁给爷爷,经常挨爷爷打骂,爷爷脾气坏,为一点小事就会在半夜将绳子蘸了水,撩起还在睡梦中奶奶的被子,狠狠抽打裸着身子的奶奶。听一位本家奶讲奶奶的故事,我脑海便想象深夜里,爷爷怒骂和抽打奶奶,回应他的是奶奶惊恐而无助的哭泣和一声声痛苦的哀嚎。对于一个16岁的女孩来说,那是多么可怕的夜晚啊。
父亲6岁那年村里闹瘟疫,全家一下子死了三口人:爷爷,姑姑,二叔。可以想象同一年死了三个亲人对于奶奶来说是怎样的打击。姑姑那年18岁,已经许了人家准备出嫁。村里老人回忆起姑姑都说她长得好漂亮,临死时对前来看她的未婚夫说:“你算白等我了”,然后闭了眼。奶奶当下昏厥过去。
爷爷死时奶奶30多岁,从此和幼小的父亲开始了母子相依为命的艰难生活。
记忆里的奶奶是我的保护伞,有时惹了祸父亲追打我时,只要跑到奶奶房间父亲就不敢动手了,奶奶开始斥责父亲,父亲只好走开。脾气暴躁的父亲在奶奶面前温顺得象绵羊。
夏天父亲回家买两个西瓜,不用问大的一定留给奶奶,小的才是给大家吃的,父亲在村里商店上班(那时叫供销社),他经常给奶奶带回好吃的:罐头、瓜果梨桃、点心蛋糕等,我们兄弟只能得到不多的一点儿,奶奶总是再拿些分给我们。她对我们兄弟三个疼爱到了骄纵的地步,认为我们比谁家的孩子都聪明好看,总护着我们不让父母打骂,尤其害怕听到父母说“死”字,若母亲骂我们不小心带出来,奶奶就阴了脸对母亲不住埋怨:“你怎么说这么重的话,怎么忍心拿这话说自己的骨肉?…”
对奶奶就这些记忆了,另外在奶奶离世时还有点印象:奶奶临死时痛苦地抽搐了好一会儿,她背靠着叠起的被子躺坐着,那是一个上午,大家围着她。我搞不清怎么回事儿,只是不住的叫着奶奶,奶奶闭着眼,嘴里“嗯、嗯”地发出声来,不知是答应我还是痛苦地呻吟。叫来村里的医生摇头说“不行了,不行了”,不久奶奶抖动的身子瘫软下来,嗓子里咕噜一声,身体归于平静。
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父亲一直沉默着,阴沉的脸好像能拧下一盆水来,他不动声色地办理着奶奶的身后事。几天后送葬回来,夜里父亲去到院里上厕所,好长时间没进家,母亲出来找,听到厕所里传出奇怪的声音,那是一个绝望的男人正在孤独地像狼一般的哀鸣。
奶奶的一生是坎坷的,父亲说起奶奶时总爱说一句:“你奶奶一辈子太苦了”。这时一向威严的父亲,忽然红了眼,眼晴里闪出泪花儿。
世上也许只有父亲最了解奶奶所受的苦难了,可奶奶心中的苦父亲又能了解多少呢?你可以想象一个女人,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女人,她十六岁就承受着她本不该承受的一切:承受着丈夫的打骂,承受闺女儿子丈夫同一年突然暴亡,承受独自养育孩子的艰辛,以及世人对她们孤儿寡母的欺凌。
她一日日一年年熬着,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被子里独自饮泣,多少回在暗夜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鼓起勇气将破碎的心一次次缝合?她多么想有一个温暖的肩头可以靠一靠,慰藉一下她那颗孤苦而无助的心,可有谁会注意她,有谁又去关心过她呢?
如今那些曾经的酸楚同她一起永远埋入了坟墓,只剩下坟头摇动着的荒草似在诉说那久远的伤痛。生命在被生活剥夺得濒临绝望时,唯独可以支撑其坚持下来的就是爱了,是奶奶对父亲的爱撑起了她苦难的人生。
我小时村里有个老头,瘦瘦的,60多岁,腿有点儿拐,他是抗美援朝的退伍兵,政府每月都给他发放伤残抚恤金,他没有老婆孩子,每月的收入足够每天喝酒吃肉了。他总是醉醺醺的,迷着红红的眼,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他无牵无挂,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可一天夜里喝了酒后仅上吊死了。
我觉得他的死正是因他的无牵无挂,与其说他是因没有人关心而死,倒不如说因他不关心任何人而死。也许他感觉到了自身的可怜和活着的荒谬,于是离开了这毫无牵挂的世界。
生命有爱才有意义,也正是人世间的情与爱,牵扯着我们对人生的不舍和依恋。
父亲说奶奶一生没享过福,我不这样认为,奶奶享受着她付出的成果:当看到父亲成长起来,看到他有了工作,娶妻生子,她心里也许比父亲还高兴,奶奶的满足是在她的爱当中。
晚年她得到了父母细心的伺候,应该可以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奶奶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但她老人家的爱,就像今夜那颗最明亮的星星,一直慈祥地注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