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村长的那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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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眼手机首页上的日期,7月23日,大暑。暑假在家,每天过的都一样,吃饭、睡觉、接送娃…至于是几月几日星期几,都不大在意。“大暑”这两个字才让我多看了两眼日期,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初六?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呀,六十岁大寿呢,差点给忘了!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生日几乎是被遗忘的存在,至多也就是打个电话、发个微信,祝福两句罢了。记得过年见面时,父亲还在担心,担心以后没活儿干了,因为工地上有规定:不准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父亲干活从不含糊,任劳任怨,不耍滑头,因此工地上的头儿其实希望父亲继续留在那儿,但规定就是规定。
父亲这大半辈子,活得坦荡、真实、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因此人缘儿极好。村子里无论是东家盖房子,还是西家红白喜事,也不管是夫妻闹矛盾,还是赡养老人问题,都喜欢找父亲去管事儿,去主持公道。这种信任是长期相处下来的“日久见人心”。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年村子里竞选村长,父亲在外打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全票当选。父亲不愿意当村长,一来怕自己没经验,干不来;二来家里就父亲这一个经济来源,村长那可怜的工资实在难以支撑一家子的开销。父亲推辞再三,但挡不住村支书和村民们的连番轰炸,还是从工地上赶回来,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为什么说是“烫手山芋”?因为父亲当村长这两年,是人生最“黑暗”的两年,是遭受非议最多的两年,是最遭人厌弃的两年,是“众叛亲离”的两年……
父亲当村长后尽心尽责,不折不扣地完成下达的各项任务,村民们有了难处也是尽力奔走,绝不敷衍。可就在那两年,政策有变,父亲也因为这两件大事被折腾得身心俱疲。一件是“禁止焚烧秸秆”;一件是“火葬制度”。这两件事,都是吃力不讨好,又得罪人的事。
那年,上面突然下达了“禁止焚烧秸秆”的新规定,说是污染环境。万事开头难。大家已经习惯了秋收后把秸秆在地里烧掉,突然说不让烧了,谁烧罚谁钱,这谁能接受得了?关键问题是:不让烧,这么多秸秆堆放在地里,怎么处理?况且你说不让烧就不烧啊?这大片大片的田地,谁也不能整日看着吧。不看,就会有人偷烧,待你罚他钱时,他说火不是他点的,你还真拿他没办法。
父亲他们几个村干部便各自分了工,一人一片地,都得看紧了。那几日,父亲可是累的不轻,除了吃饭,整日里在东边那片地里溜达转悠,惹得村民们与他争吵。“选你当村长,是觉得你会处处为我们着想,跟我们站在一条线上,早知道你跟我们不是一条心,选你干啥?”一些“毒舌”村民开始语言攻击。上面的指令,父亲只会不打折扣地执行,这是他的性格,他学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有一次,父亲正在家里吃饭(他是刚从地里回来,才端上碗蹲在院子里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就听见有人喊道“东地里烧起来了”,那是父亲负责的那片地。他把碗往地上一扔,撒开腿就往地里跑去,等他跑过去,烧秸秆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父亲索性连饭也不回家吃了,就在田间不停地转悠。
“喜子,你看人村西头的那片地,都烧了七七八八了,你们也不是神,看不住也是有的,上头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你这样较真儿,谁能说你个好?谁会多奖励你个钱?”二大爷来家里给父亲做思想工作。
父亲只是沉默不语,我知道,这是无声的拒绝,他学不会阳奉阴违。
那些秸秆后来如何处置了,我已然记不得,唯一留在我心底的是:那一年,父亲横遭了无数的白眼和非议,脸上的笑容少了好多,皱纹倒是多了几条。
父亲当村长的第二年,上面突然要求实行“火葬”。农村对“火葬”制度是坚决反对的,他们骨子里的观念就是“人死后要葬在祖坟里”,这是落叶归根的传统思想,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呢?可上级命令下达了,怎么办?这个工作怎么推进?村干部们各个束手无策。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商议的,我只知道结果是,要有人起个带头表率作用,给村民们做个榜样。父亲居然成了那个“打头阵”的人。那时候,爷爷刚去世不久(下葬那会儿还没有要求实行“火葬”),父亲竟然要把爷爷的坟墓掘开,给爷爷实行火葬。
大伯反对,两个叔叔反对,姑姑们反对,家里人全部反对,没有人与父亲站在一起,所有人都在指责他。母亲也是气得直掉泪,“你说你干个这干啥?逞这个强干啥?家里人都被你得罪光了。”可父亲就是这么执拗,在家里人全部反对的情况下,他一点也没让步,愣是带人把爷爷的坟墓掘开,给爷爷行了火葬。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都对父亲甚是冷淡,爱搭不理!就连我,也受到了父亲的牵连,堂兄妹们见了我,跟见了瘟神一般,全都躲得远远的。为此,我也一度在心里怨恨父亲。
不知道爷爷在世界的另一边会不会怪罪他这个倔脾气的儿子?但我知道,父亲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一定不知落了多少眼泪。这种无人可诉的苦楚,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惦记村长的位置?一年两千块钱的工资,实在供不上一家子的开销,何况家里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学生(我和哥哥),更是入不敷出。就这么个芝麻大的小官(甚至连官都称不上),硬是把父亲忙成了陀螺,家里的一应事务全落在母亲一个人头上。
“你趁早别干了,赶紧给我出去挣钱去,一天到晚摸不着个人,家里啥活也指望不上你,又不见拿个钱回来,天天净瞎跑……”母亲只要一见到父亲,便开始唠叨。
“过年不是还给你发福利了?你不当村长能有这待遇?”父亲“嘿嘿”笑着回道。
“谁稀罕你的那些东西,不值个烂钱的。”
父亲这个村长,除了拿着那一年两千块的工资,也就过年这么一点福利了。就这一点点的福利,还不敢让人看见,怕村民们有意见。
记得那年,已经到了年二十七八,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给大地装上了无数的小夜灯,夜晚犹如白昼。农村的冬夜,在十点的时候,已是寂然无声。父亲拉上我和母亲,神神秘秘地向村委会走去,深一脚浅一脚,任凭风雪打满头。
“爸,我们这是去干啥?”我禁不住内心的好奇。
“到了你就知道了,给你好东西呢。”父亲喜形于色,好似中了大奖一般。
到了村委会,敲开门,村支书在屋里烤着火炉,磕着瓜子,看着电视,翘着二郎腿,悠闲自得地等着呢。看见我们进来,村支书连忙站起来,指了指门后的东西说:“那些是你的。”
“一袋瓜子,一袋带皮花生,一壶油,就这点东西,还值得我们背着人,半夜三更冒着雪来领?爸,你这村长当的…”回家路上,我摇着头揶揄父亲。
“哼…你爸,他就不是当官的料,除了会掏心掏肺地死干,啥也不会。”
父亲确实不是当村长的那块料,他太认真耿直了。两年下来,父亲黑了、瘦了、皱纹多了、笑容少了。也许是因为父亲自己也感觉到这个位置不适合自己,也许是因为家里的确已经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总之,父亲终是找了个由头,辞掉了村长的职务。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这些事儿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却已是二十多年前了。时光啊,只求你能善待我的父亲,让他永远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