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偷
那年新年的那日,妈围着炉子,低声,有些试探和无奈地对我说,你爸一直就是生气你的执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和他商量,自己执意跑到了那么老远的地方。仿佛丢了。
壹·我离你们越来越远。
长久以来——已经七年,我都是依靠寥落的几个电话和你们保持联络,内容表面,对话也短,年少时那种面对面肆意讲话的熟络温情开始游离,彼此的安慰往往有喜无忧,抑或清水平淡。
我没有计算,这么些年自己有多少心事是悄悄泛起,经历挣扎后又是如何自行陈定的。我更没有计算,同样这么些年你们有多少艰辛,经过了岁月怎样的磨难。只有属于我的和你们的时空知道,它们发生的时候,我不在你们身边。
我现在才开始拼凑起,寂寞的夜晚,对你们而言,本该拿来举家同喜悦的微末人事未能找到与儿女共喧哗的机会,很快就被黑暗裹向了时光的深一处,自此寂寂无声。
我现在才开始懂得,父母在不远游。你们需要我,搀扶你们慢慢跋涉,千辛万苦后一家人将困难度成欢声。而,我只是顾着自己马不停蹄的远行,将你们如重负卸下。等再回头,你们早已没了期待,我亦成陌生。
我从来都没有和你们讲过,鲜有的几次回到家乡,长途汽车上坐着的我每刻都如同一个怀揣白兔的小女孩,仓促而高兴。你们从来不忍让我提前知晓,无论暑寒,当我到达村口的时候,爸定会驱车前迎,与此同时,妈已在不停翻搅热锅里的水饺。我们都是一样的,感情只是保守到只让自己感觉得到。
我多想回去一直赖在你们身旁的以前啊,那样你们就不会待我如远客,妈还会说道我,爸还会训斥我,弟弟依旧无理取闹,偶尔欺负我,我还会为此般般烦恼、欣喜。如今的我痛恨成长,它让人看开一些人情,懂得用理性去分解和克制,开始从长远计……
我庆幸,我延续着爸妈怀旧念旧的情绪,家里的家具像是为我们留着的,那些小木柜,木床,钟表,妈在路上捡拾的蓝色的陶瓷的小兔子,小玻璃球,大学时候我的那些书信,以及我的几乎已经忘的一干二净的旧衣物,都在家里摆放或收藏着。一切都在等,不急不迫地在等着,等我一进家门就可以立马温暖如昨。
尽管村子日渐高楼林立昔非今比,尽管有些人我已经无法辨认记起,哪怕遗憾一些旧识之间再也无力亲近,家,只需四口人都到齐,相关记忆就会一一复活,村子还是那方野花穿插绿树环绕的土地,生活其中的还是那些磕绊、亲切、活力个性的乡邻,小朋友也永远长不大,追逐奔跑在年幼的纯澈里。
贰·我不年幼,你们不再年轻。
我想,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苍老。
当你们对我和我对你们一样,始终保持微笑,当大家开始有意无意忽然进入安静,当你们和我有选择地交换话题,另一个我在告诉我,我不年幼,你们已经不再年轻。
爸妈,如果我还年幼多好啊。夏天我们一家去田间拔草,烈日当头的时候,你们给我们编一顶草帽,我们可以插上小花,同时,偷偷希望卖冰棍儿的快点出现。麦子收成的时候,爸爸开着拖拉机,我们坐在车后高高的麦垛上面,一点都不害怕,那时候的我也没有晕车。冬天了,雪没有新疆的多,也没有新疆的大,但是放上糖精后雪就是甜的,手脚可以冻坏却从不觉得冷。假如我把爸爸的金鱼弄死了,他会狠狠骂我,我也会信以为真,汪洋恣肆地离家出走,傍晚时候又会万里无云地被他找回家去。
爸妈,如果我还年幼多好啊。威严也是宠爱,宠爱也会威严,笑就可以呲牙咧嘴,哭就可以没天没地,一切过后都会安然无恙,知道有你们在。
如若不然,我更愿你们倒回年轻。弟弟几次劝我多回去,他说你们已经苍老,我往往置若罔闻。记忆里,我一直都很自我,爸妈始终都是最美丽的时候,一个爱洋洋得意唱歌,一个悄悄地好看,你们就像那张你俩少有的合影,即便岁月不善弄笑,因为年轻,你们的衣着和眉眼也像含苞待放。
爸妈,你们年轻的时候,日子总会偶有争吵,永远都不轻言分离。生活含蓄,少添新衣,却总会收拾干净出门。那次,为奖励我的考试成绩好,爸给我买了那身巧克力色的新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年少,你年轻,春天刚好经过。又有一次,妈要出门去城里赶集,她找出了那件我永远都觉得最好看的淡紫色上衣,套在身上,站在镜子跟前,我刚好撞见,她笑着问我是否好看,我点头微笑。
这次回去,不知如何表示,我只是匆匆买了两件棉衣,因为你们素来节俭,言语倔强,所以没有多说,更不知你们会不会穿。第二日,妈就开心地穿在了身上,穿衣镜前恍若当年,只是,宽松棉衣显得她越发瘦小。爸更为要强坚持,总是迹象少,说的更少,某日他戴着老花镜,就着灯光在引线穿针,边说我还小,衣领上少了颗扣子都没有发觉,硬是自己捯饬了半天。那件衣服他穿上之后始终没有换掉,一直到送我离开家……
爸老了,他讲起了他以前闯关东爬火车的旧事,他还讲他年三十要饭的童年往事,很久很久以前他讲过一次,那时我还小,怎么也不相信。现在,我信了。他和妈总是发愁,说我们这次走了以后,家里剩下的饭菜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
家乡人平日都吃煎饼,煎饼卷葱蘸酱,煎饼卷咸菜,煎饼卷菜,有滋有味。爸妈也吃了一辈子煎饼,我也爱吃,虽然外人说难咬难嚼,煎饼却成就了我们共同的日常生活。年轻或不年轻,我们都对煎饼有很深的感情。
岂止人,事物也在长大,我家东边的沭河,以前小时候经常去河里洗衣,抓鱼摸虾,去河边看小杨柳,生机盎然,诗情画意。现在连它也长大了,修砌一新,壮阔很多。当我冬天站在它的跟前,河面结冰已久,风从河面上吹过来,略微凛冽,却熟悉的感动。就像冰下睁着眼睛的河水捎给我一句话:它说,它还记得我。
岁月如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