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的刘超仁老师 杨连山
悲苦的刘超仁老师
刘超仁老师是我1978年秋上高二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他消瘦的中等个儿,因为瘦,而且瘦得教人担心,就显得个儿也高些了。而穿的衣服呢,都被骨骼支着,给人以衣服太宽,咣咣当当之感,活像个衣裳架子。理了一个板寸头,头发约莫一寸长,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阿累语)。棱角分明的脸上只有骨感而没有肉。还是因为瘦,显得嘴唇薄而且大,眼睛圆圆的有点儿往外突,戴一副玳瑁框眼镜,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成了弧形,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刘老师的烟瘾很大,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薰的焦黄,而十根手指的指甲又尖又长,就像爱留长指甲的女性一样。
刘老师本来是在李店街南头的李店小学教语文的,在李店街北头建高中时,就调刘老师到高中教语文了。刘老师上语文课时,把胳膊里夹的语文课本、教参、新华字典等一摞子书往讲台桌上一放,静静的往讲台上一站,脚与肩一般宽,上半身往前微微倾着,左手拿课本,目光从眼镜里往下斜视着,仿佛那目光能拐弯似的,然后落在课本上。脸上漾满了笑意,那笑意在弧形的皱纹里像小溪一样流淌,似乎能够听见小溪水流的哗哗声。刘老师每当板书时,就用右手纤细的食指和中指捏了粉笔,很快在黑板上写出娟秀的字来。
刘老师讲课有一个最大的特点,爱较真儿。讲着讲着,忽然刘老师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哎哟,这个字——读啥呀,于是就坐下来,拿起讲台桌上的新华字典,用尖尖的指尖剔开纸页儿,查到不认识的字了,伸直了胳膊,双手托着字典往前一送,梗直了脖子默默地端详了一大会儿说,嗷,这个字读~,原来是~意思,我今儿总算认识你啦。我们这些学生们就坐在座位上,听刘老师如此说,就哄笑了起来,班里顿时飘荡着快乐的气氛,然后哄笑声渐渐小下去,小下去,终于归于寂静。于是在这寂静中,我们静静地等着刘老师往下讲。很多时候我心里直替刘老师着急,但是我坐在那里,着急也没有用,刘老师不急,有紧没慢地查着字典。
那次考政治,我怎么也在桌斗里找不到钢笔了,心里一着急,出了满头大汉。没有办法,我只好向同桌借了笔答题。晚自习下课后,我到班主任刘老师的办公室说,老师,我的钢笔找不到了,你在班里问问,谁见了给我。刘老师吞儿一声笑了道,你的钢笔你自己保管着,咋会就找不到了。明儿要是当官走马上任去了,把官印丢了怎么当官的。我说,刘老师咱先不说当官,明儿我也当不了官。现在说的是我的钢笔丢了,我写不成字。当时作为一个穷学生,每星期家里只给块儿八角零花钱,花一二元钱买一只钢笔,还没有那个经济能力,也舍不得钱。刘老师连连点头说,好吧,我在班里问问。后来刘老师在班里一说,有同学就把钢笔给了刘老师。当刘老师把钢笔递给我时,我的心里对刘老师感激不尽,双手握着失而复得的钢笔,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格外的亲切。
看着班里同学们都卖劲儿地学习,我的心中冒出来了一个念头,一年后就要高考的,别的同学都争先恐后、竭尽全力的学习,我也得努力呀。那得生办法,找班主任调调座位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又听不见,看又看不清。下课后就到班主任刘老师的办公室,刘老师正坐在临南窗的办公桌前备课呢,我立在办公桌旁,也不敢吭声,还是刘老师感觉有人站在旁边了,扭头用往外微突的大大的圆圆的眼珠——现在想想,可能刘老师有点儿缺碘,两个眼珠有点往外突——盯了我凝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有事儿?我低声像蚊子哼哼说,老师,我想往前调调位,坐最后一排听不清看不见。刘老师嗯了一声说,有这个想法好,说明想学习哩,中啊,你的这个想法我会考虑的,适当时候调位了,我给你往前调调。在班里好好学,啊,咱是来学习的,可别像有些学生是来混日子的。我听了,老师答应给我调位了,心里感激涕零,受宠若惊,激动的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怯怯地道,那我走了,谢谢老师。过了三五天,班主任刘老师就真的把我调到第四排最南头了。
1981年春上,我和几个师范同学又来到已经改制成初中的李店乡中实习,因为老师够用,也没有教课。一天,刘老师胳膊下夹了一摞子作文,看见我笑笑地说,帮我改些作文吧。我道,我自己还不会写作文的,怕改不好作文吧。——在当时我说不会写作文,也不会改作文,可不是故作谦虚,说的是实话。就是现在,四十年过去了,也没有一点儿长进。真的是不会写作文,更不会改作文。说到这里,就有读者产生疑问了。老师您说不会改作文,那您老这四十年教学生写作文后,是如何给学生改作文的,又是怎样教学生写作文的。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悖论,一个教了四十年语文的语文老师,确确实实不会写作文,但是,一个不会写作文的语文老师,四十年来却教了学生怎样写作文,还给学生改了四十年的作文。呵呵呵呵,哈哈。这种现象只有在中国的应试教育机制中才会出现。
刘老师听了我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啥事都有个开头,改作文也不神秘。多改改作文也就会改了。无非是找出作文的优点,在结构上,主题上,语言上有哪些特点,文章存在哪些不足和需要改进的地方。作文贵在真新亲,真就是真实,要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新就是在上述几方面有新意,写出别人都没有写出的东西,就是独创;亲就是亲切感人,文章总要语言生动形象,读起来亲切,再好的文章没有人喜欢读也是枉然。我听了茅塞顿开,觉得刘老师说的是真见卓识。于是接过作文本,学着刘老师的样子,就像阿Q画圆圈一般,比葫芦画瓢,装模作样的改起作文来了。
听班里李店街消息灵通的同学说,刘老师在解放前家里很富有,良田百亩,骡马成群,一到春上青黄不接,就搭了粥棚舍粥,四外庄没有饭吃的人们,都涌到粥棚那儿吃饭。后来在六十年代,他的妻子生女儿时难产下世了,女儿呢是先天性痴呆。妻子的去世对刘老师的打击极大,强忍着悲痛,勉力照顾痴呆的女儿,心境很是凄苦悲凉。1985年左右,国家有政策,从事教育工作二十年的教师,配偶和子女可以转成非农户口。我和一个同事到刘老师家调查核实情况,我们两人立在刘老师家徒四壁的屋里,刘老师眼泪丝丝地看着身上搭了被单子,趴在板凳上人事不知,只会嘿嘿傻笑的女儿,带着哭腔伤心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我的这个情况,转不转户口也没有啥差别。我们听了,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宽慰刘老师。
我心里一直觉得,因为妻子的去世,因为痴呆的女儿需要照料,他的心里就成天悲苦着,悲苦着,没有愉悦的时候。好像无论多么快乐的事,在刘老师那儿也丝毫使他快乐不起来。刘老师背着人的时候,不知道流了多少悲哀之泪呢。刘老师的心是苦的,在他觉得,他的心可能比黄连还要苦。而他这苦又无法找到合适的人来倾诉。故他只能在心里悲苦着,自己在内心的深处,默默地咀嚼着这人生悲苦的黄连。
刘老师课余时间都用在照顾女儿身上了,他上课时就让刘老师的一个弟弟刘志仁来照顾。因为成分高是地主,他的弟弟三四十了也没有娶妻成家。自己积攒点钱,买了一个相机以照相为业。有一次刘志仁到学校来了,笑着对我们几个老师说,我给你们照些像吧。于是就站在那儿,闪光灯不停地闪着,照了十来张。后来洗出来后,还专程到学校把照片送给我们几个。现在,有一张照片我还珍藏保存着,那是把我的神情抓拍的最传神的一张照片。每当我端详着照片上自己的尊荣时,就想起了命运坎坷的刘老师弟弟刘志仁。岁月已经过去三十又五载了,给我照过像的刘师傅,你还好吗,我祈愿你后来得遇佳偶,早结良缘,心境喜乐,现世安稳。
后来刘老师调到青台镇教办室工作了,有一次回到李店乡中,我们几个学生请刘老师喝酒,把酒言欢,笑语晏晏。席间,作为学生,都笑言,得给老师敬酒。刘老师脸上喝的红红的,笑着摇手说,不倒了吧,都省了。实在不行,非要敬酒。那咱得立一个规矩,每人先喝仨儿,后倒俩儿,再碰一杯。我们几个一听,这也合乎酒场儿里的规矩,多喝少倒。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先喝仨儿,后倒俩儿,再碰一杯。那不是敬酒之人吃亏了吗?在说笑声中,师生间度过了一个难得的愉悦快乐的夜晚。 易大壮6月23日于十四中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