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翻译HP/ELITE/PERIODICAL专辑语言·翻译

时间,博尔赫斯的维度

2020-04-13  本文已影响0人  FrankCDB

(写得有点啰嗦,需要再修改)

一年多以前与一位阿根廷记者访谈之后,我在微信上把我对博尔赫斯的想法写给了她,片刻后,也许是自知我的西班牙语之拙劣和我对博尔赫斯的理解之浅薄,我跟她说要收回这些话,就当我没有说过,因为我是一个译者而不是批评者,这些未经沉思的陋见没有什么意义[1]。今天翻出这段文字的存档,发现我的观点并没有什么改变,我需要的不是修正而是加以补充,作为我翻译博尔赫斯的一个背景思路。当时写的中文没有留底,下面是我自己的回译:

昨天,当你问我在读到博尔赫斯之前欣赏的其他作家或诗人时,我的大脑是空的,我与人交谈时总会出现这种状况。我提到保尔·艾吕雅是因为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名字。实际上有卡夫卡,埃兹拉·庞德,叶芝,萨特,加缪,冯内古特,卡内蒂,金斯伯格,仅提一下20世纪的若干作家,我阅读他们是因为他们是我们当时所谓的现代文学(当然现在也是如此)。但其中的大多数,他们的书都已被我合上了,像我在《最后的对话》[2]的译后记里说的那样。也许这对于我们昨天谈论的话题并不重要,但我必须对自己负责。

还要感谢您给我从头思考博尔赫斯的机会。为什么博尔赫斯在我看来如此不同?我必须找到我热衷于博尔赫斯的理由。我想对我昨天的意见作些补充。我认为不同于任何其他作家——之前一些作家的后继者,上一代文学的结果,作为其继承人或否定者——博尔赫斯是他之前的全部(西方)文学的结果,一个属于其全体的继承人或否定者。他是文学史上第一个意识到之前文学的枯竭或无效的人,意识到即使革命和否定(例如20世纪初期的各种现代主义)也是无效与无意义的,因为革命和否定是整个过去的传统,其本身也唯有被革命或否定,而这又使它们与它们之前的一切等同。所有的文学可能性都已被用尽,而注定会被加入这一循环。博尔赫斯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也是第一个将其用作他的写作主题的人。他的写作基于文学中这种现实的无意义和厌倦之上。因此他的写作是与文学史上其他任何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维度。在我看来,博尔赫斯打破了文学中线性的时间序列,向我们揭示了本质的混乱,并将这种混乱打造成为一种新型的文学。这一点最好地呈现在“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德”[3]之中。另一个例子是“巴别图书馆”[4],在其中过去,即人类智慧的总体,呈现为一个无限而混乱的图书馆的形式,包含了自身的所有可能性而归结为虚无,对我来说是互联网的一个预言,在我初读它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我相信为博尔赫斯带来世界声誉的短篇小说就是在这种思路上写成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文学是始于人对自身在时间序列中位置的强烈自觉,始于对这种认识的焦虑和苦恼。博尔赫斯走得更远或更深,将这种意识及这些焦虑和苦恼打造成为他的文学材料,包括他走得更远或更深的努力本身。就如同他试图站到时间的循环之外,从另一个维度观照它,与此同时又清晰地意识到它的不可能,以及这种不可能中本质的苦痛(我今天的补充:而时间的混乱和迷惘由此化为澄明)。在他的诗“梦”[5]中,博尔赫斯说“他细察,看淡并微笑”(“La juzga,resignado y sonriente”),我相信,这行诗表达了他对这一境况的情感。并且我相信他的诗就是在这一情感之上写就的,它是他思想(他的小说)的根源。博尔赫斯在诗歌中感受时间并报以微笑,然后他在虚构中展开与时间的游戏。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博尔赫斯本质上是一位诗人。

几年前,一位中国诗人和评论家在微信上对博尔赫斯的一首诗发表评论说,叶芝是一个高于博尔赫斯的诗人。我回答说高度对博尔赫斯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我的意思是将诗人排位是荒谬的,仿佛他们是对手一样。对于像博尔赫斯这样的诗人来说他们的唯一对手是时间,别的都不重要。以“微笑”的态度,博尔赫斯将时间和它的侮辱改造成“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una música, un rumor y un símbolo”)[6],就像那些无名的,人类最初的艺术家一样,他们以孩子的天真看待时间,而博尔赫斯是以一个老人的经验在观照,而看到了他们所见的同一种时间的透明。这意味着博尔赫斯成功地跳出了时间的序列与循环。一种我相信是佛教的涅槃之境。从这个意义上说“高度”是不着边际的东西。”

我知道前面说的“第一个”,犹其是“文学史上第一个”这种断言必定是错的,仅仅意味着我自己的阅读量之少而已。但正如博尔赫斯所说“每一个作家都在创造他的先驱者”,每一个作家都在书写他的文学史,或多或少地改变我们对文学史(和文学本身)的读法。即使这些话不过是一堆武断的荒谬之语,我仍要划出它的重点是:博尔赫斯改变了文学的维度。

当博尔赫斯说“下雨 /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La lluvia es una cosa / que sin duda sucede en el pasado”)[7],和“在哪个昨天,在迦太基的哪些庭院/ 也下着这一场雨?”(“¿En qué ayer, en qué patios de Cartago, / cae también esta lluvia? ”)[8]时,往昔并非不复存在的时间,而是正在发生,我们从诗中体验到一种近似于空间上的遥远之感;当博尔赫斯说“我轻触的月桂将会盛放 / 当雷夫·艾里克森[9]望见美洲的沙滩”(“Los laureles que toco florecerán / cuando Leif Ericsson divise las arenas de América”)[10]时,未来也并非尚未存在的时间,而是早已发生;当博尔赫斯说“那人对自己说:真想用我的所有来换取 / 身在冰岛,与你相伴的幸福/……/ 恰恰就在那一刻 / 那人正与她相伴同在冰岛。”(En aquel preciso momento el hombre se dijo: Qué no daría yo por la dicha / de estar a tu lado en Islandia / … / En aquel preciso momento / el hombre estaba junto a ella en Islandia.)[11],“我已在感受我必将对此刻心生怀念的那个将来时刻的怀念之情”(“Siento ya la nostalgia de aquel momento en que sentiré nostalgia de este momento”)[12]时,当下并非我们牢牢把握的现实,而是已然远去,被未来向往,被往昔追忆的无可企及之物。而在《那个谁做梦》与《那个谁将要做梦》[13]中,宇宙布局中曾有、正有与将有的事物被不完全地列数,呈现为无所谓先后序列的虚无幻影。以上这些仅见一斑而已,要完整呈现博尔赫斯与时间的关系,除非是将他的每一首诗都展示一遍(这也正是我已经或将要做的事情。)

在“宫殿的寓言”[14]里,“诗人……吟诵了那首短短的诗篇,如今我们将它与他的名字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有人主张它由一句诗构成;也有人说只有一个词……那个容纳了宇宙的词”(“el poeta ... recitó la breve composición que hoy vinculamos indisolublemente a su nombre ... hay quien entiende que constaba de un verso; otros, de una sola palabra ... la palabra del universo”),我猜想每个诗人都有一个与他的名字不可分割的词,一个归结了他的宇宙的词;我猜想在博尔赫斯这里,这个词会是“时间”——如果《宫殿的寓言》是一个谜语的话,“时间”没有在谜面中出现过,而皇帝的惊呼“你抢走了我的宫殿!”(“¡Me has arrebatado el palacio!”)也是顺理成章的,时间足以让宫殿与万物消失于无形)。我还猜想,或许归根结底,将每一个诗人简化,最后留下的都会是这个词,然而博尔赫斯的时间与任何其他诗人,无论他们如何伟大,无论他们是否比博尔赫斯更伟大,都是不同的。

一个并不新鲜的观点:写诗是诗人向宇宙投射一个幻象,一个想象的宇宙,它像我们所在的宇宙一样有其自身的维度,在其中空间并不是必须的,因此也是可以省略的,而时间是唯一不可省略的维度。于是我把这观点简化为:写诗是诗人投射一个想象的时间。

举个完全偶然与任意的例子,比如说叶芝的“第二次来临”(“The Second Coming”,选择这首诗仅仅是因为它包含了一个线性时间序列的标记,而诗中也强烈地呈现了线性时间的前后之分):我无意于讨论它的主题与意旨与哲理与诗艺,甚至无意于讨论诗歌本身,而只想讨论与这首诗对应的诗人写诗这个事件。

如前所述,“第二次来临”清晰地表明了这首诗的时间,是与叶芝的时间(20世纪初叶)不同的另一种时间。两种时间的占据者分别是一个写诗的和一个诗中的(“当一个巨大的图像出自Spiritus Mundi / 困扰我的视线”),而即使这个没有在诗中以第一人称宣示自己,任何诗篇都必定有一个言说的。两种时间都是线性与单向的,诗人的书写从将要与正在走向已然;诗中的进程也一样,诗由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对应着言说者的言说(“来临”)从未被揭示到已被揭示的时间流向。

尽管诗的时间源于诗人的时间,诗中的虽是出自写诗的,但在诗成的那一刻,诗便成为一个自为的存在,它的时间便与诗人的时间相分离,而诗中的也与写诗的愈行愈远,而永不相见。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博尔赫斯的,那个写下所有博尔赫斯文字的,始终处于诗歌的观照之内,诗人之既是又不是诗中的,两者始终纠缠在一起。在博尔赫斯的写作中“我是我所是”(“Soy la cosa que soy”[15],“Soy El Que Soy”[16])与“我并非我之所是”(“no soy lo que soy”)[17]及类似的语句出现过多次,它们出自于《圣经》或莎士比亚,但后者并不像博尔赫斯那样,将它提升为一个根本性的主题,即从时间之外或之上的维度观照存在,观照那正在观照的观照本身。

此刻时间不再是线性的,它同时既是诗人之的时间,也是诗中之的时间,两者的时间——现实的时间与想象的时间——分而又合,一方面它们沿着这两条歧路流向各自的未来,一方面又始终在汇合与交叉,回到诗人之与诗中之尚未分离的那一刻,因为无论这诗人与诗两个维度的各自走得多远,他们都始终是那一而二,二而一的。重复一遍:写诗是诗人投射一个想象的时间;但博尔赫斯投射的想象时间是一件飞去来器,它向未来无限延伸,同时也向往昔无尽回归。一种循环,多向,无时态,或任意时态的时间。

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小说也可以被读成一种更复杂更多层次的诗歌——很多故事都来自于转述,或文件的片断,或在结尾时我们发现叙述者并非我们认为的那个人,或原本是第三人称的角色最终呈现为叙述的主体,这种转换是一个文学技巧,同时也是一种写作与阅读维度的投射。作者的和读者的我们被提醒,我们是这部小说虚构的一部分,于是我们成为我们自身的旁观者,并以此将我们的时空和我们的观照纳入虚构之中。

这种方法或布局在博尔赫斯的诗歌中的对应可以是“你用尽了岁月而岁月也用尽了你,/ 而你仍旧没有写下这首诗”(“has gastado los años y te han gastado, / y todavía no has escrito el poema.”)[18];“但愿另一个人,不是它此刻的誊写者,写下这首诗”(“Que otro, no el que es ahora su amanuense, escriba el poema”)[19];“用这首诗 / 我要打造起我索然无味的宇宙”(“Con el verso / debo labrar mi insípido universo”)[20];“一个盲人在一间空屋里 / …… / 并无论好坏,写下这首诗”(“Un hombre ciego / … / y bien o mal escribe este poema”)[21];“……愿你与我共度这徒劳的/ 黄昏……/ 并助我打磨这首诗”(“…ojalá compartieras esta vana / tarde conmigo, … / y me ayudaras a limar el verso”)[22],仅举最明显的几例。写诗这个行为始终被观照着,甚至与观照这个行为相等同,而诗的维度由此被无限叠加,如同镜子与镜子的反照一样。

或许没有一个作家没有使用过镜子这个意象,但在博尔赫斯之后镜子已是一个博尔赫斯式的符号。经由镜像般的自我指涉,它同时既是反照又是投射[23],博尔赫斯将“我”与世界与存在贯通为一:“他磨光 / 一片艰深的水晶:那无限的 /地图,祂所有星辰的总和”(“labra un arduo cristal: el infinito / mapa de Aquel que es todas Sus estrellas”)[24],而我更愿意把他的写作比作一件存在于(并非曾经存在于)20世纪的大物质,它将我们投向时空的视线弯成一道包容宇宙的弧,最终转向我们自己,让我们以新的眼光又一次看见诗之为诗,诗何以为诗。写到这里我发现我需要修改一下我前文的断言:博尔赫斯并非站到时间之外,也并未跳出时间的序列与循环,而是以一种无限的方式,扩展了时间之维,把它变成了博尔赫斯的维度[25]


[1] 因此之后的报道没有呈现我的观点,只以我谈话中脱口而出的“我被博尔赫斯洗脑了”收尾,这一句的确顶一万句。见 “上海的博尔赫斯译者们”(“Los traductores de Borges en Shanghái”),阿叶(Aye Iñigo),《民族报》(La Nación,2018年11月11日)。

[2] En diálogo,博尔赫斯与奥斯瓦尔多·费拉里(Osvaldo Ferrari)。

[3] “Pierre Menard, autor del Quijote”,《歧路花园》(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4] “La Biblioteca de Babel”,《歧路花园》。

[5] “El sueño”,《深沉的玫瑰》(La rosa profunda)。

[6] “诗艺”(“Arte poética”),《作者》(El hacedor)。

[7] “雨”(“La lluvia”),《作者》。

[8] “十五枚铸币”(“Quince monedas”),《深沉的玫瑰》。

[9] Leif Ericsson(约970-约1020),挪威探险家,被认为是第一个登陆北美洲(除格陵兰)的欧洲人。

[10] “The Cloisters”,《秘数》(La cifra)。

[11] “怀念现在”(“Nostalgia del presente”),《秘数》。

[12] “马德里,1982年7月”(“Madrid, Julio De 1982”),《地图册》(Atlas)。

[13] “Alguien sueña”,“Alguien soñará”,《密谋者》(Los conjurados)。

[14] “Parábola del palacio”,《作者》。

[15] “The thing I am”,《黑夜史》(Historia de la noche)。

[16] “漫长的寻找”(“La Larga Busca”),《密谋者》。

[17] “Everything and nothing”,《作者》。

[18] “马太福音,XXV,30”(“Mateo, XXV, 30”),《另一个,同一个》(El otro, el mismo)。

[19] “约翰福音,I,14”(“Juan, I, 14”),《阴影颂》(Elogio de la sombra)。

[20] “盲人”(“El ciego”),《老虎的黄金》(El oro de los tigres)。

[21] “一个星期六”,(“Un sábado”)《黑夜史》。

[22] “结语”(“Epílogo”),《秘数》。

[23] 不久前钟鸣兄与我讨论翻译计划时,告诉我他设想的书名是“镜像与幻象”,我相信这是一个适用于一切诗人的主题,而适用于博尔赫斯的书名会不会是“镜像即幻象”呢?——姑妄言之。

[24] “斯宾诺莎”(“Spinoza”),《另一个,同一个》。

[25] “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河,而我就是这条河;它是一只毁灭我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El tiempo es un río que me arrebata, pero yo soy el río; es un tigre que me destroza, pero yo soy el tigre; es un fuego que me consume, pero yo soy el fuego. El mundo, desgraciadamente, es real; yo, desgraciadamente, soy Borges.”),《对时间的新驳斥》(Nueva refutación del tiempo)。


题图为2019年米兰“时间之美的精工幻象”(The Grand Seiko Vision of the Beauty of Time)展览中的装置。

——“他们(日本人)把一切做得更好,并且具有一种美感”,《最后的对话》卷一

为防失踪,今后每篇都留我的微信号FrankCDB

脸书:facebook.com/frankcdb1108

推特:twitter.com/frankcdb1108

电报:t.me/frankcdb

我的Telegra.ph主页

我的blogger主页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