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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条狗都有个名字

2016-08-01  本文已影响0人  猛犸和马

东子有过一段逍遥日子。那时候东子还不叫东子,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她就像地里不知道哪根藤上结出的花生,在人们的视线之外默默生长。她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教养”这样的怪事。直到有一天,她坐在一个小小的人工湖边看起锦鲤。

春末的正午,天已有些燥热,鸟躲得不知去向,鸣蝉尚伏在交错盘桓的老柳根上,未能钻破头顶一捧薄土,四周静寂无声。东子的前额耷着散乱卷曲的黄毛,半遮住眼睛。鱼儿横七竖八卧在水中甩动尾巴,搅浑了湖水,只剩鱼背上几处浅色的斑纹若隐若现。不一会,东子就看得兴味索然。

她打了个哈欠,起身想去别的什么地方消遣时光,也许转到隔岸的食堂扒点桌上的残羹冷炙。做这样的事当然免不了要被带着绿头巾的老嫂子追打。她气急败坏地追过来,总要踢翻一两个塑料桶,或者踢上焊牢在地面上的铁椅脚。她只能停下来,跺着生疼的那只脚,一边咒骂一边抓起手边的各种东子丢过来。有时候是油腻的抹布,有时候是扁长的旧喷壶。东子机灵,跑得也快,十次中仅有一两次被打中。好在痛感通常不强,而且瞬间就被饱腹的强烈满足与戏弄的汹涌快感埋在神经元感知不到的深处。

这次东子还没走几步,就找到了丰盛的吃食。一个被咬了一口的包子横在那里。白净松软的面皮破损开,边沿显出挤压和撕咬留下的牙印,熟热的肉馅完好无损。这颗肉丸表面的每个褶皱中都有热气袅袅上升,简直像一颗奋力搏动的心脏,只咬一口就会有金黄的肉汁喷薄而出。

东子扑上去,大口咬嚼。肉弹爆炸,热流在口腔中肆意溅射,怎么连带眼眶都红润起来。而后,东子猝不及防地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命运是一根红色塑料绳,前端的环套轻轻抽紧锁住了东子的脖颈,肉与绳之间只留一指空隙。东子像被哪吒三太子拿住的蛟龙一样怒火冲天,拉扯,蜷缩,摇摆,极尽所能。惹得塑料绳的另一端那只陌生的大手猛地一抽。

东子被牵到一条短短的街上。街尾恰能望见锦鲤游荡的池子。往后的日子里,东子很多次逃到池边,甚至有一次还踏过为观鱼筑起的栈桥,穿过亲水平台,心无旁骛地飞奔,绕过食堂后面的公厕和矮墙,跑得前所未有的远。每次东子都带着疲惫和困惑,甚至有时带着垃圾堆和厨余桶特有的恶臭折返回来。

东子在一个二十多平的小屋里,被命运移交给“教养”。教养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往往被形容成文明的馈赠,或是通往更好世界的钥匙。教养要扼杀呲牙咧嘴,目露凶光的野蛮天性,然后教你分辨高低贵贱。教养有时候也等同于淋浴喷头,吹水机,或者别扭的服饰。如果从教养中领悟左和右的口令区别,生活品质还能登上新的台阶。

名字是这个世界里的头等大事。有了名字,才有后来的一切。这间小屋是个物流发送站点。处在站点里的万事万物,都要由店长发落。这两个包裹拿到外面签收,这个包裹退回去,其他的包裹电话通知收件人……源源不断的包裹送进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忙碌的站长随口说了一个草率的名字。“东子”挺顺口。

必须对名字做出反应,这让东子很困惑。一开始,听到“东子”这个发音就走过去,能换来抚摸,零食,甚至一个完整的包子。后来,“东子”成为了一个日渐空洞的信号。有时候,很多人会因为不同的原因,总不同的语气喊“东子”。声音此起彼伏,就像盛夏的蝉鸣,刺耳又无序,让东子无所适从。日子久了,大家发现这条狗对自己的名字居然都不做任何反应,就开始像猜谜一样,对着东子喊各种字眼,籍此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间:“点点?”“大黄?”“狗?”……

“东子一定会成为大家期望中的东子。”店长说。东子是条狗。但大家希望东子不仅仅只是一条狗。

站长希望东子是个严肃的警卫员,无时无刻不在堆积如山的货物边来回踱步。倘若有任何人靠近,东子必须高高挺起胸膛,做出前冲的姿态,绷紧狗链,直到脖子勒得有些气短。在所有程序执行过程中,东子还要保持狂吠不止。东子花了很长时间熟悉流程,学会守在玻璃门前,试图用狂吠呵退靠近者。但有一天,店长的弟弟拿着条码枪跑进店给一大堆货物做扫码入库。东子吠到第四声,正准备拉长声调,侧后腹部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低沉的喉音顺应本能急剧上滑,换成短促尖利的几声哀嚎。

东子这次响彻云霄的哀嚎拉开了某个隐蔽而厚重的巨幕。不久之后,东子被一个正在签收包裹的陌生人踢了一脚,被遛狗路过的狗主人踢了一脚,被隔壁店里某个店员踢了一脚……被踢中的部位也越来越多,眼眶,下颌,胸口,腹部,屁股。也难怪,她无法飞奔,在散乱堆放的货物间穿梭。拴着链使她能够施展腾挪躲闪的空间缩减到一个很小的圈。而且就算躲开了一脚,恼羞成怒的第二脚往往更凌厉。

东子的生活也并不全是这么促狭。街上不少女人都对东子不错。店长的女友甚至花钱带东子去了宠物美容院。

东子被剪去前额的乱发,还有其它很多处毛发,又按在浴缸里一遍一遍冲刷。走出美容院的时候,东子生平第一次露出两颗圆溜溜的黑色眼仁。她眉头紧缩,眉尾则无可救药地耷拉着,消极地控诉着对生活的种种不满。洗出一身温热蓬松的棕黄色毛发为东子换来了不少爱抚和拥抱,都是些想都没想过的东西。东子像个玩物,安静地在几个女孩怀里传递着。自从某次被踢得呕出两口血之后,东子很少出声了。

东子很久没被链子拴过了。货多的时候站里总显得过分拥挤。赶一只不会叫的狗出去能腾出多一点空间落脚也是好的。

东子跑过,又自己回来了。她趴在路口,远远望着店里成堆的棕色箱子,摞成错综复杂的迷宫,又一点一点被搬走。

东子的肚子日益膨胀,肚里的货不顾一切地野蛮生长。这些货即没有地址,也没有签收人。东子只能拖着它们,在短短的街上来回踱步。一开始,东子能足足走上几个钟头,还饶有兴致地嚼碎捡来的花生壳。后来肚皮鼓胀下垂,几乎贴着地面,缓缓地挪动五六步就成了她的极限。

有个头发略微花白的女人最近常到街上来。她逢人就打听东子的名字。有人说她叫东子,有人说她叫大黄,还有人说她就叫狗儿。女人蹲在路边,对着东子喊狗儿,东子趴在几步远的地方,充耳不闻。女人又喊大黄,东子还是纹丝不动。女人最后喊了一句东子,旋即又笑了起来。她说喊东子的时候,明明看到那只竖着的耳朵尖扭动了一下。她一边唤着东子,一边用浅口纸碗盛出随身带来的狗粮和清水。又给几家临街的店铺派发了几袋狗粮,拜托街坊如果想起来,能够随手喂一喂这只怀孕的狗妈妈。

东子第一次生产,丢了半条命。沾着血腥气与墨绿色污秽的脐带牵挂在身体上,东子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在各种撕咬中找到了诀窍。那个女人一直在东子旁边守着,把崽子一个个轻轻放进垫了报纸和许多旧衣服的纸箱里。六个崽子都是黑黄相间的毛色,脸皮皱巴巴,像是被捏揉过的卫生纸。她还用园艺铲一下一下挖出两个浅坑,把两个死胎埋在了湖边的绿化带里。

这个女人说她常哭。大家一开始都不信。她拜托街上的人投食的时候,脸上总是满载笑意。但是坟包上的半干的数滴深色湿痕证明她确实哭过了。大家愿意相信,这样的女人应该也会在风雨交加的夜里为东子哭泣过。但是,这种相信有多坚定,这条街与这个女人的隔阂就有多深邃。没有人想为任何一只狗流下无谓的泪水。

东子的孩子没有一个留在身边。女人给每个崽子都找到了领养,听说后来成活的寥寥无几。产后变得瘦骨嶙峋的东子歪歪斜斜地在街上溜达,曾被那个女人领去做了绝育手术,然后带回了家。据说那个女人家里还有许多条狗。这些狗都曾经像东子一样,最终归化到那个奇特的大家庭中。但东子居然逃回到街上。

东子可能打算一直住在这里。这里有丢在排水沟里的花生壳,有时而满满当当,时而空空如也的纸碗,有一天都能照见阳光的草坡。如果愿意多走几步,还能在栈桥旁边看看锦鲤。现在,看到她的人都熟视无睹,再也不呼喊她的名字。

“教养”在这副狗的身躯中灌注了一个人的灵魂。她收起利齿锐爪,变得屈从,沉默。她从孤独中被掳掠来,又被放逐到孤独中,再也回不到探看锦鲤的那个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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