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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在湄公河上的故人

2017-07-12  本文已影响103人  刺猬格Teetee

罗希68岁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在音乐厅演奏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体力和复杂的激情驾驭这曲《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人们评价她是中国的杰奎琳杜普蕾,作为压轴的曲目,必然是这首代表作。

年轻时她最爱这首曲子,也是因为这首曲子放弃了多年的小提琴,转向大提琴。可现在她老了。

罗希到了化妆间换了一袭宝蓝色露肩长裙,她胃口不好,一直消瘦,年老了体型始终没走样,演出服穿起来气质优雅。可岁月不饶人,脸上却早早地有了一些老年斑。好在化妆师能帮她遮起来。她化好了妆等着最后出场。

罗希在大屏幕欣赏年轻的音乐家演奏的时候,助理敲门进来,给了她一封信,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纸板一样的东西,用一块蓝色的布包着。说是一个小姑娘让她转交的,演出时总会收到来自一些小粉丝的礼物或信件,罗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沙房上,不急不缓地拆开信封。

亲爱的罗希阿姨:

我先做个自我介绍,虽然写信的目的不是为了介绍我,我是一名作家。之所以给你写信,是因为我上个月遇到了您的一位故人,我感慨于他的际遇,也为你们的经历唏嘘不已,我猜想您应该还惦念着这位故人,所以便把这始末讲给您听。

我原本只是为了去参加泰国4月23号的新年,原因是我觉得今年的状态很差,写了一半的小说怎么样都写不下去了,小孩子从老家接来身边,养的也费心,想去泼水节沾点好运气,顺便散散心。泰国人很热情,毫不见外地把“祝福”泼往游客。我连着被泼了三天的冷水,凉水倒还好,可怕的是他们皮卡上装的是一桶一桶的冰水,泼在身上直打寒战,三天后我病了,病怏怏的不想动弹,实际上是不想回国。拖拖拉拉好几天,在我准备买曼谷回深圳的机票的时候,有朋友买了从派县到老挝的船票,临时有事不能成行,就把船票送给了我。

船在琅勃拉邦靠岸,说来也巧,同船的遇到一位日本的作家朋友,这世界可真小。前年作家协会举办了一场中日作家交流会,因我能说些简单日语,跟这一行日本作家的交流多一些,也算是结交了几个朋友,同船遇到的藤野青子就是其中一位。她后来再次来深圳的时候,我还当过东道主,尽地主之谊吃好喝好住好,只是说来惭愧,她来了中国倒比我更了解中国一样,告诉我哪家早茶最正宗,哪里最值得去玩,说是给她当导游,实际上是做了一回司机。

除了小说创作,她也是位游记作家,旅行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另外旅行也能帮她捕获灵感,她说她的大多数小说都是在旅途中获得的灵感。我可真羡慕她这样的潇洒。原本出发前我还后悔不该冲动接受了船票。我对老挝完全不熟,人生地不熟,又不想请旅行公司。一筹莫展的时候青子过来跟我打招呼,这之后我只管放心跟着她了。

我们一路从琅勃拉邦到万象,再到四千岛,地图上看这里是老挝的最南部,码头离柬埔寨边境只有十几公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个地方,如果不是青子带我来这里,我想我这一辈子都跟这里无缘,也就遇不到那个人。

青子很显然很钟情这个小岛,我都怀疑她此行是不是就是冲着这里来的,因为我们在其他地方都是住上一两夜匆匆而过,在这个小岛上却待了足足一个星期。

我们是晚上渡河上的岛,我对这个岛的第一印象是幽静,船下的马达声呜呜呜地冲击着黑夜,更显出四周的空旷幽静,平静幽深的湖面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我对陆地有种迷恋,一旦脱离,就会生出无法遏制的无助感,湖水的深不可测让我畏惧。远远地看到几点星火,朦朦胧胧地在雾气蒸腾的湖面上光阴闪烁,随着那星火越来越近,我又被安全感包围了。

到的岛上,天色已黑,夜色在湄公河的水面上投射出朦胧而冷寂的幽蓝。白天的燥热全然不见。

青子对这个岛倒是熟悉,我们上了岸,她径直往曲径通幽的小路走下去,我就在她身后跟着。她在一座悬于水面上的小酒吧停下来,酒吧里放着欧美摇滚,位于一排水上吊脚楼的中间。

出门来迎客的是一对中年亚洲夫妇,男的不怎么说话,女的日文说的很流畅,我以为是日本人,青子介绍我的时候,他们两口子一口中文说的很地道。晚饭席间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本是中国人,并告诉我这个小岛上总共有两家中国人,都是父辈在文革时期从云南一路逃到老挝,后又避在这座小岛上。

岛上的蚊虫很多,即便房东给了我们蚊香,也是等到半夜才睡着。刚入睡没多久,只听得屋外狂风四起,很快雷电交加。闪电的光透过木门的空隙钻进屋子,不知青子睡着没,用毯子蒙着头。我向来睡的浅,轰隆的雷声惊醒了我,这一醒很难再入睡。我起身开了门,在门前两根柱子撑起的吊床里半躺着,欣赏风雨雷电中的湄公河。电闪雷鸣让幽蓝的水面看起来更加诡魅,仿佛水里随时都会有怪物冲上岸来,如同飘洒在我脚上的冰凉雨水。

在我沉溺在这惊心动魄的诡丽场景的时候,突然觉得吊脚楼的木地板晃动起来,这晃动越发强烈,我的心悬了起来,想象着是不是水要把吊脚楼冲垮。我从吊床上坐起来,余光瞥到背后的黑影,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阴影立在临近的一座吊脚楼门前,我后背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那一刻我只是害怕,并没有叫出声来。倒是一个炸雷之后紧接着一个红光闪电,把眼前这个人的五官照亮的时候,我被他白色的眼球给吓到,惊叫了一声。

青子从屋里跑出来,也被吓地立在当场。

房东也从酒吧旁边的吊脚楼跑上来,用中文大喊着:哎哟,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我没见你人,以为你睡下了。

房东匆匆打开走廊上被风吹的飘飘荡荡的灯泡,解释说是常驻在这里的客人,安慰我们不用害怕。灯光一亮,黑影就躲回到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了门。没有一句招呼。

青子拉我到屋里,锁了门闩,说明天要换房间,当然她说的是日语。我试图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然而并没有任何窸窸窣窣的声响,或者说并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屋外的风声雨声。

我试图回忆他的脸,但却只记得披头散发下一双白的瞳孔。房东跟他说中文,难道他是一位中国人?

我一夜睡的都很浅,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屋外丝毫没有昨夜狂风骤雨的痕迹,仿佛昨夜的惊心动魄都不曾发生过。我从那间房走过的时候特意留意一下,发现门已经从外面上了锁。

房东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兴许是为昨夜惊魂觉得很抱歉。男房东很快吃完饭,跟一群本地男子一起出去了,说是要捕鱼。

“那人是谁呀?”青子开始用英文问女房东。

“是我们的一位朋友,住了许多年了,我们偶尔会去镇上的儿子家住些日子,他就帮忙打理酒吧和客栈。”房东边说边用手挤了青柠到粉丝汤里。

“来了很久吗?怎么上次我来没见他呢?”

“很久很久了,我们刚来岛上的时候他也来了这里。他常常出岛去镇上画画,隔一段会回来。你两年前来的时候,他应该刚好不在。他总是飘忽不定的。”

“他是中国人吗?昨天我听你跟他说中文的。”我难抑心中好奇。

“对,中国人。你们不用怕他,他就是外表邋遢了一些,不爱说话,人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我们也是看他可怜,才一直让他留在这里。”

“他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忘却一些事情吧。他这个人很少话,只有一次他多喝了两杯,才说了一些自己事情。麦小姐,你来自中国,兴许对他的经历会更多一点理解。他从小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孩,一个美丽的姑娘,两个人感情很好,但是那姑娘的父亲反对他们在一起。考上大学之后,正逢上中国的文革,作为活跃分子,他做了红卫兵,他说有一次他去姑娘家,被她父亲斥责,他一怒之下就写了实名信去揭发了那个姑娘的父亲说的反动言论,因为这个揭发,姑娘父亲后来被枪毙,说她母亲也受了连累,因为受不了羞辱,投河自尽了。文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对的,觉得自己拥护的信仰是对的,可后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就没办法原谅自己,觉得自己犯了罪,说自己是杀人犯,一直被悔恨和痛苦折磨着。刚来的那些年他常常嚎啕大哭,听到那哭声任谁都要落泪的。”

“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说是那姑娘被她亲戚收养了,后来成了一名挺出名的音乐家。”

“音乐家?叫什么名字?”话一问出口我就有些惭愧自己的过分好奇了。

“他倒没说叫什么名字。”

“你们中国还有这样的事情呢?”青子一脸惊异地望着我。

我心情很压抑,不知该如何作答。

接下来的一下午都闷闷的,躺在吊床上,看着这水波不惊的河面,不禁感慨,多少人生命中曾经历过的风雨雷电,终归还是要归于平静,虚幻到像不曾发生。

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临近傍晚的时候,青子央求我一起去看日落,说这岛上有一处看日落的好去处。我也想散散步,好甩开这情绪的纠缠,就陪同她一起看日落了。

这岛上的小路都是窄窄的,到了一处栈桥却渐渐开阔起来,站在桥上有一种难得的空旷,景象壮观,河水汤汤,两岸的芦苇垂着头随风飘曳,一轮火红的夕阳躲逸在云彩后,漫天霞光,偶有几缕直直照向水面,染的一河水都变成橘红,如同神迹。

我原本并没打算观景,出门的时候并没把相机带出来,又苦于手机像素太低,正在遗憾,旁边看到不远处桥上坐着一个人,我心里不觉一惊。

青子也看见了他,她看了我一眼,朝他努努下巴:中国人。

我朝他走过去,走的近了才发现他坐着的地方摆放着一张空椅子,椅子上放着脏兮兮的画具,他自己呢,坐在椅子上对着夕阳涂涂画画。

“你好,可以帮我画一张画吗?”

他回过头来看我,脸上胡子邋遢,只一双青白眼睛,直视人的时候,显得很有穿透力。他拿出一张画板,上面标着一张画的价格,并不说一句话。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给他,他把放画具的椅子清理干净让给我坐。

我背对着夕阳,他让我侧着身坐,看着我的时候,他总不免发一会呆,然后再埋下头,后面就一直埋着头作画,不再抬头,我暗自惊讶他的记忆力,难道他只需看我一眼就能记住我的相貌了吗?

画好之后,他久久地望着自己的作品,发了怔。

“这是我朋友吗?”青子在他身后说。

我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往画上看,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只看我一眼便可以作画,原来他把我画成了别人。但他的画技是高超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立刻认出了那画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代中国最出名的大提琴演奏家罗希女士。

他满脸愧疚,说要再重新帮我画,我以夕阳已不再为借口,说不用重新画了,就买下了那幅画。

暮色渐渐笼罩了河面,回去的路上,青子说让我做翻译,帮他做个访谈。可惜我们在岛上等了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再出现。问房东他何时回来,房东摇着头说他向来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回国之后,我犹豫着这幅画要不要给你,直到那天跟女儿一起去音乐厅,看到你的海报,于是下定决心把它还给你,因为它原本属于你。

信纸随着罗希的手颤抖着,她放下信,拆开被包裹着的那幅画,久久地陷入沉思。

她看着画上那张熟悉的脸,思绪透过混沌模糊的岁月长河,直达那段年少奔放的回忆。她记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如同一枝垂垂枯朽的藕根,经过水的润泽,冲破岁月的污泥,又冒出热烈的枝桠来。

曾经海誓山盟的浪漫爱情和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都随着一纸令下分崩离析。他们如同被波涛汹涌的巨浪抛起又摔落的水滴,裹挟着走向被安排的命运。

她想起自己为何放弃小提琴转向大提琴了,只有大提琴能包容她那复杂而深沉却又无力阐述的悲壮感情。

她抱着陪了她大半辈子的大提琴走向演播厅中央,灯光打在她身上。她闭了眼,久久才睁开,人们见久久没有动静,她静止着,人们以为她睡了过去,现场有些怯怯私语。

一声压抑又激荡的琴声,低述般地揪起人们的心,每个人都捂了捂胸口,好让自己的心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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