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不作不死的蝴蝶栗姬
陕西关中咸阳垣上的泾河与渭河之间，有一座西风残照的汉家陵阙——汉景帝阳陵。
按照西汉帝陵的标准建制，汉景帝刘启在西，皇后王娡在东。一如他们生前所居的“未央宫”与“长乐宫”，帝后相对，千古默默无言。
恢弘的殿宇，浩大的宫阙，迷宫般的回廊，昂扬的鸱吻，威猛的脊兽，富丽的瓦当……千年沧海桑田，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烟云深处。
只有史书的字里行间，还埋藏着钩沉的线索，提醒我们，那些曾经发生在其间的一幕幕鲜活的往事。
阳陵里躺着的那一位皇后，其实本该另有其人。
她就是刘启的妃子栗姬。景帝有封号的后妃并不多，共有七人。在七人中，栗姬本来鹤立鸡群，摊开双手，满满都是好牌。
刘启为太子时，出身平民的栗姬就来到了他的身边。栗姬是齐国人，“燕赵多佳人”，栗姬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俏丽多姿，能歌善舞。连生三子刘荣、刘德，刘阏于之后，刘启对她一直宠爱不衰。
刘启的薄皇后，是他祖母一族。
帝后间的感情和皇后的存在感，真如她的姓氏一样“薄”。从成婚到废后，薄氏无子无宠，无名无纪，无争亦无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废弃的皇后。
既然没有嫡长子，刘启就立了栗姬所生的庶长子刘荣为太子。既受宠，于社稷又有功，栗姬在景帝的后宫，是实际上的第一人，简直可以横着走路。
人生旦夕祸福，栗姬的翻船，事情也坏在这里。人们都说栗姬恃宠而骄，心胸狭窄，愚蠢，情商低，言下之意她后来的遭遇属于不作不死，虽然不算冤枉，但我觉得深层的根源还不仅在于此。
栗姬为人处世的方式处处表明，这是一个小女人。
换句话说，她确实没有母仪天下的眼界和气场。薄皇后被废后，作为太子生母，她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她的撒娇任性小脾气，把这一步咫尺撕成了天涯。
首先她太拿皇宫当自己小家过日子，太拿皇帝当平民丈夫了。
太子立储和皇后虚位，这种关乎社稷，关乎一身一家生死荣辱的事情，在她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种奇怪的视角盲区和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似乎她更在意的，还是和刘启的感情成分，并且一定要用一种小家子的方式。
比如，刘启的后宫有了新人，她经常吃醋吃在脸上，几乎是摔锅打碗“死老头子”的感觉。这放在普通夫妻再正常不过，可是拿来对待刘启，“文景之治”的缔造者之一，搁在帝王堆里也是个人物。在那个时代里，栗姬这就是在捋虎须了。
只是刘启性格深沉有耐性，善于隐而不发。些许小事，犯不着。
当景帝六年九月薄氏废后的时候，刘启犹豫着是不是该把太子生母扶上后位，又很清楚栗姬的个性，就借着一场大病试探栗姬。
“属诸姬子，曰‘吾百岁后，善视之’”《汉书·外戚传》。意思是我身体不好，万一“山陵崩”，你要善待诸王，我那些非你亲生的儿子。
这是相当露骨的暗示和试探，也是栗姬绝佳的洗刷不良印象，显示自己识大体的母仪胸怀的机会。
《汉书·外戚传》中记载的栗姬反应很明确，“怒不肯应，言不逊”。这就很不应该。无论真假，意在弦外，丈夫开口说了软话，病中托孤。
你不答应也就算了，还要嫉妒发怒，出言不逊。不仅伤害了多年的感情，还精准地向刘启表明，将来刘荣即位，在这位“栗太后”的影响下，诸王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刘荣性格纯良宽厚，这是优点，但因为有这位母亲存在，立刻成了无法辖制外戚的致命弱点。
刘启对自己兄弟们的“七王之乱”心有余悸，借晁错削藩，又借他的人头挤出尾大不掉的帝国脓包，好不容易才善后。怎么可能再在身后留下下一代的隐患？
栗姬傻出了一定水平，踢到了刘启的软肋，也葬送了儿子刘荣的未来。后来牵连刘荣废为临江王，被酷吏郅都逼死中尉府。这位不负责任的母亲“功不可没”。
野史中说栗姬哭闹，骂刘启“老狗”。大概不是空穴来风，《史记·外戚世家》“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
面对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栗姬，刘启心已经死了，剩下的就是找由头干些不愿意干的事了。
其实除掉栗姬，借口也好找。
第一个借口来自窦太后唯一的女儿，馆陶长公主刘嫖，栗姬的“大姑子”。
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姐姐，在权力圈子里，手伸得很长。
她本来想与栗姬结亲家，看上了太子刘荣。但因为她经常给景帝进献“美人”，栗姬对她衔恨已久。作为长公主，她无论出于皇家子嗣考虑，还是姐弟之间的某种亲情，这番举动是符合当时的价值观的，不为有过。
栗姬的私人恩怨，其实摆不上庙堂，得不到同情和支持。而且，栗姬犯蠢的直肠子，一概无论对象，总是伸手就打笑脸人，一口回绝了刘嫖的提亲。
帝国实际的血缘权力核心，都对这位太子生母，动了杀机。
刘嫖向景帝告发，栗姬在后宫行“巫蛊之术”“媚惑后宫”。巫蛊魘镇一类血腥残忍的旁门左道，是皇权最忌讳的黑魔法，相当于男性世界的“十恶五逆”，谁碰谁立刻就倒大霉。刘嫖这一馋言，既狠又准。
景帝毕竟余情犹在，也对这一类宫斗剧情旁观者清，关键他了解栗姬，除了想固宠，更大的野心和所谓“阴谋”，她没那个能力。无证据的闲言碎语，听过就算了。景帝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皇权的诱惑下，人性之恶会以各种扭曲的方式盛开。你犯“蠢”，但有的是聪明人。
胶东王刘彻的母亲，王娡就是。这位出生更平民，更有生存“智慧”，在后宫游刃有余的皇妃。给出了第二个比刘嫖的谗言分量更重的借口，事情从后宫牵涉到了前朝和国储，性质不一样了。
刘彻生而不凡，据说王娡曾“梦日入怀”生下刘彻（一个梦而已，只有王娡清楚，造神传说的一种，比起其它还有所谓目击者的“红光满室”的故事，更显出表演痕迹）。
不过他确实聪明有气度，在刘启的儿子们中间，秒杀其它兄弟，本来就是更合适的接班人。年仅四岁的刘彻，和长公主之女陈阿娇定亲。王娡与刘嫖，愉快的结盟了。
做完这一系列铺垫。王娡通过国舅田蚡，指使朝臣请栗姬为后。
这就直接崩断了景帝心中那根已经细如游丝的弦。杀掉进言的大臣，废太子，幽死栗姬，顺流而下。
谁都能看清，就栗姬自己看不清，莫名其妙走向了末路。
其实，对于汉景帝刘启，一生经过不少风浪。
创立“文景之治”，平七国藩乱。巧妙渡过母亲窦太后在治国上的思想干扰（一个尊崇黄老，一个开始接触儒道）；皇统上过于宠爱次子梁王刘武，逼迫刘启“兄终弟及”的权力压力。
这样的人，无论王娡长公主外戚之类如何精明，格局上无法与之抗衡。这些小伎俩，是瞒不过他的。
只是远有开国的吕后与刘氏的血腥纷争，近有母后掣肘的烦恼，这个帝国的领头羊，心里有着更加不能触动的底线，他要带着少年时代的汉家王朝走向巅峰，并且保证自己的接班人可以一棒一棒的传下去，所有可以想见的祸端都要掐灭在摇篮里，不计代价。
借机顺势而为而已。
不过刘启毕竟有比较重情的一面，他做不出刘彻后来“主少母壮，留子杀母”的极端举动，只是不再见栗姬，让她在怨恨中自行生灭。死后仍然葬入阳陵，千载相伴，墓室规格比武帝的宠妃李夫人还要更高。
刘彻将帝国变成了一辆巨大的战车碾压国土，一把硕大的利剑劈向茫茫大地，一生穷兵黩武，晚年看到民生凋敝有所悔意，下《轮台罪己诏》。
如果是性情宽厚的刘荣继位，华夏历史走向是不是会完全不同？但刘启已经看不到管不着了。
历史有着自己的“蝴蝶效应”。而莽撞，执拗，坚持以普通小女人的角色，与帝王之家相处的栗姬。就是那一只扑扇着彩翅，善恶难分，不知是可怜还是可悲的小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