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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

2024-08-09  本文已影响0人  罗讷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躺进浴缸,梁笃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什么都不必做,只需享受热水的轻轻荡漾。闭紧双眼,恍惚间,他觉得有股细微的力正在缓慢地将他擢升,直至云端。云端。

头脑一旦放空,就很容易被回忆侵占。他想起年少时听过的,关于大幻想家奥尔默斯特的传说。还是他的同桌讲给他听的。那位嗓音清脆得有如风铃的女孩,眨着星辰般忽闪忽闪的眼睛,赌气似的逼他承认云上城堡的真实存在。

他的面颊浮现孩童般的幸福笑容。

不准笑嘻嘻的,这可是很严肃的事情。他仿佛听见她的声音。

好,好……他听见的是自己变粗的嗓音。霎时,她的身影在他额前消散。

水面攀过梁笃的鼻梁。他慌乱地抓住浴缸挡板坐起,不住地咳嗽,惊魂未定地凝视着浴室里氤氲的水雾。陪伴他的唯有两只晃晃悠悠的橡皮黄鸭。

睡着了吗。想要去摸发烫的面颊,他看见自己发白发皱的手指,猛地感觉一阵晕眩。

勉强从浴缸里站起,他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在他的虚影之后,他隐约看见一对含笑的眼,绽开后的烟花般倏忽消失不见。

梁笃住在顶楼,因此他从来不认为有拉起百叶的必要。据说,沐浴着夜色和月光,是浪漫而诗意的清洁。

可他竟然察觉到一双窥探的眼。他迅速推开窗,探出身体,先看向深渊般的楼底,再检查公寓的外墙,却没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也许不过是幻觉。他想起刚才的梦境,或是回忆。他忘不了那个爱在课堂涂涂画画的女孩,那个爱在课间给他念诗的女孩,她是带着怎样嫉恨、悲哀、决绝的眼神朝他回望。

梁笃,你是富有的,怀抱太阳的;你是贫穷的,拿不出半颗星星的。你不会明白我的痛苦,永远不会。

那纵身一跃并非无限弃绝。

他伸出手,再无力地垂落。冰冷糙砺的墙壁刺痛他的皮肤,夜色侵蚀他探出的身躯。在痉挛般的颤抖之中,他的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腔。

身处漩涡中心,时间也不再流逝。

仿佛身披丘尼克,他裹紧浴巾。害怕惊动夜色,他逃得小心。体面的观念已经深深植根在他的脑海,即便是独居,他也羞于赤身裸体。

他走进自己的卧房。那里光线明亮,能够驱散萦绕在他心底的不祥。

然而黑夜并不打算饶过他。就像那双从未存在过的窥探之眼:他惊觉自己摊在床褥,准备更换的家居服消失不见。

他没有呆立床前;但在徒劳的翻找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原点。盯着斑斓的花纹出神,他感到恐惧在自己的胃袋灼烧。

天花板的筒灯将梁笃围在房间中心。倘若将世界颠倒,他就会是某种阵法里的祭品。果真如此,他召唤的究竟是来自地狱的天使,还是来自天国的恶魔。

蜷成一团,膝盖填满他小腹的空洞。可是恐惧并没有被驱逐,反而顺着他的大腿,一路蔓延到脚踝。

他就这样凝视着柔和的灯光,那双笑眼逐渐浮现在光源。一定,他想,一定是它们的主人偷走衣裳;再躲进夜色,以视线玷污他躯体的圣洁。他多么希望那位性倒错者真的乘着晚风逃离,总好过潜伏在角落的阴影,以放荡的呻吟刺激他的神经。

在报警之前,他决定先换掉浴巾。婴孩般爬行过床,他赤裸的双足踩在木质地板,没有触发任何可能打草惊蛇的警报。

衣柜的门板间留有缝隙,用以窥探,或是用以呼吸。他没有多想,自然地认为不过是自己没关好柜门,料不到第三种可能。譬如,视线的死角藏有一条幽邃深远的狭道,那是通向亡灵乐园的漆黑长廊,否则,衣柜怎么会有着棺材的形状。也有可能,那条窄路通向一所密室,里面随时准备替代他的非人生物正蠢蠢欲动……

的确,这些非理性的幻想与梁笃绝缘。作为科学的信徒,他虔诚地以抽象规律说服自己的一切怀疑。在打开柜门的瞬间,他仍然坚信,自己的恐惧会被他人、被监控里的证据所消除,只要能探测到那位偷窥者的行踪。

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他不过是在衣柜里看见自己的家居服。两个小时以前,它们也蛰伏在此处;只是此刻,它们既没有被悬挂,也没有呈现几何体般完美的形状。就在他刚刚检查之后不久,甚至没有离开房间半步的情况之下,那件消失的衣服陡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脑袋,看清套着他衣裳的少女面庞。

看起来还是蛮漂亮的,对吧。少女低着脑袋,朝他讪讪地笑。她张开四肢,如飞鼠般悬停在半空。

梁笃被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小腿绊到床沿,倒在被褥。

少女轻盈的笑声立刻绕着房间翩跹。梁笃弓弦般弹起,脸颊泛红,双手拉着浴巾,分别挡在胸膛和两腿之间。

她并不理会他的尴尬,弯腰捧腹,新月般的笑眼里沁出露珠。

站在衣柜的隔板,她的身形渐渐不稳,忽然向前扑倒。

小心。他的提醒没来得及。

她的笑声随她一道坠落。沉默顺着青年前伸的手臂,藤蔓般重新开始盘踞。

你没事吧。梁笃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单膝跪在她身旁,犹豫地找寻适合搀扶的部位。

少女的脸扣在地面,双臂在身体两侧耷拉着,没有回答。

梁笃有些慌神。他用指尖戳戳少女的脑袋和肩,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想要将她翻过身来,以便察看她的情况。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笑声一样没有重量。梁笃很轻松地就让灯光洒在她的面庞。她的容颜精致,有女性的秀丽,也有男性的坚毅。她的头顶戴着狐狸耳朵样式的饰品,散乱的黑发如同血渍般漫溢。紧闭双眼,她大概徘徊在梦境和昏迷的边缘。

因此,现在不是惊叹她相貌的时刻。梁笃注意到少女的胸膛没有起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试探她的鼻息。没有热流的冲击,他孤零零的食指仍然不住地颤抖。

她已经停止呼吸。不祥的字眼在他的雪花屏般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可是他还想聆听她的心跳。虽然事实不会改变,至少,至少他可以拖延噩耗的脚步,重建自己的心理防线。他偏过脸,俯身凑向少女的胸膛;随即,法制节目接替糟糕的信号,故作正经的播音腔调响在他的耳畔。他想起羞耻的观念,涨红面颊,重新注视着少女安详的面容。

她怎么会死呢,明明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梁笃的手潮湿得如泪眼,冰凉得如同坠落的眼泪。尽管没有做错什么,他还是感到歉疚。理智趁机混进大脑,而他浑然不觉。想起急救号码,他绕过少女,注意没有让死亡般漆黑的影遮住她的双眼。拿起摆在床头的手机,他整理着自己即将抖落的言语。

努力回想公寓地址时,他的余光瞥见少女的眼皮在微微抽搐。

他急忙半跪到少女身边,手臂环过她单薄的脊背,手掌托住她的肩,想要扶她坐起;但少女的身躯忽然变得格外沉重。

自喉咙深处挤出的低吼,点燃引信般急促的呼吸,最终爆发震耳欲聋的笑。

少女脱出他的臂弯,靠坐在床沿,拍着小腹狂笑。

我说梁笃,你得相信我的存在。这些语词和着她的节拍,飘逸得像跃动在云端。

梁笃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理智是被笑声冲散的,他呆呆地盯住少女。

要知道,怀疑是很轻易的,但信任却很沉重。她突然收敛笑容,将自己的声线放沉。

正如死亡本身,对已逝者来说不再意味着什么,对生者而言却无比沉重。她摆出严肃的神情。

所以我才无法将你托起。未经思考,这话从梁笃的嘴里跌出,就像苹果坠落那么自然。

这种讳莫如深的语词很好笑吧。少女跺着脚,笑得比之前更放肆。

梁笃思考着她的话,并不觉得可笑。他凝视着灯光下的笑靥,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这种疏离指向的不是少女,而是自己,是自己的生活。他的目光聚焦在帘布,仿佛自己不再存在。

奥尔默斯特先生就喜欢这么说话。她笑着,似是无意泄露出的秘密。

触发陷阱般,他的双唇立刻弹开。

你是谁。他问。

我是谁。她重复。注视着青年,她开始做深呼吸,渐渐敛起笑意。

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梁笃,我不是你的仇敌。放松点,漂亮男孩,先问问你自己:你觉得我是谁。向我敞开心扉,你打算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少女环抱双膝,将脑袋凑近,眼里充满真诚与好奇。

青年轻轻皱眉,垂目躲开她的视线,接着吞下一团唾液。

你是奥尔默斯特的信徒。他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像是提出某项指控。

信徒。少女的双眼顿时被笑意填满,双肩抵在床沿。

那你就是现实的囚徒。她扶住快要掉落的发饰,笑眼里是同情而非挑衅。

请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梁笃的视线在那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和她的双耳间游移。

索取之前,必先给予。请你先向我介绍自己,梁笃,这样我就能拆解你的问题。少女叼住发圈,漫不经心地理着凌乱的发,重新扎起一绺高高的马尾。

这是我的公寓,我有资格知晓你的身份;否则,我有权报警请你出去。梁笃紧紧攥住浴巾,有些虚张声势。

你不会这么做,否则你现在也不可能看见我。少女显然没将他的威胁当真,依然自顾自地笑着,还朝他微微扬起下颌。

可你知道我的姓名,也看过我的身体,在你面前我已经没有秘密。梁笃妥协,坐到少女身边,以便避开她的笑眼。

倘若有人问我梁笃是谁,我可没有信心回答;我也从不敢说自己了解什么,毕竟每种造物都太过复杂。就当我完全不认识你,漂亮男孩,向我重新介绍你自己。少女并不打算放过梁笃,她坐到青年对面,背靠衣柜。

我是梁笃,男,不再需要工作,将生活当作我的全部义务,仅此而已。他耸耸肩,觉得没有什么再需要补充。

你觉得这样就能让我足够了解你吗;或者说,这些问题就足以让你了解我吗。她笑盈盈地看着他,语调里没有责备的意味。

关于自己,我只能想到这么多。现在,请向我介绍你自己,也许我能得到启发。梁笃不敢看女孩的笑眼,也不敢直视衣柜,只能将视线安放在毛茸茸的发饰。

那好。我的编号是77,是女孩,在奥尔默斯特先生的陈列馆里做讲解员。生活对我来说,是排除幻想之后的一无所有。少女摊摊手,露出调皮的笑。

除了性别,梁笃觉得少女的每句话都令他费解。

奥尔默斯特,是真实存在的吗。他无意识地前倾身体,瞪圆双眼。

当然,就和这所房间一样真实,和你我一样真实。77似乎将他的疑问当成笑话。

他想起同桌的女孩,她的世界不曾有过笑容。

可为什么是编号,你的姓名呢。他的嗓音很轻,却没有被笑声掩盖。

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代号而已。如果你觉得数字别扭,也可以唤我齐诗琪。她撇撇嘴,以食指点着下颌,再赠予他灿烂的笑颜。

齐诗琪。梁笃怔怔地重复,也将手托在下颌。

齐是举案齐眉的齐,诗是用以吟诵的诗,琪是代指美玉的琪。可是,不好意思,你念得像带口音的方言。她轻笑出声。

生活是一无所有的幻想,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齐诗琪为什么一直在笑,仿佛他的思考都是微不足道的徒劳。

不对,生活是排除幻想的一无所有。奥尔默斯特先生是这么说的:生活是沉重的,而幻想是轻盈的;不将幻想视作唯一真实的人不得踏足云上城堡。我一直待在云端,所以生活对我而言是一无所有。可惜我动心起念,好奇缥缈之外的存在,于是身躯变得沉重,坠落到你的世界。

谈到奥尔默斯特的时候,她的神情总是会变得严肃。

我不敢相信。梁笃凝视着她,缓缓摇头。这种天方夜谭与他的信念背道而驰。

我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肯相信。难道你要怀疑自己的双眼吗。齐诗琪捧住他的脑袋,强迫他看向自己。她的眼里难得没有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似有似无的恐惧。

她的手很凉,凉得如同他滚烫的心脏。

也许撕裂她幻想的方式该温柔些,否则她就将坠落。梁笃盯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没有半分退让的神色。

如果你不相信,梁笃,我就向你施展幻想的神迹。她抛弃青年起身,环顾四周,将视线锁定在床头的靠枕。

请变成狐狸。她摆出夸张的姿势指着靠枕。

梁笃起身,抱起那静止的、半米长的、十厘米厚的、正方形的、青绿色的、柔软的、散发着淡淡阳光气息的物件,不觉得那是只狐狸。转向齐诗琪,他晃晃怀里的靠枕,接着挑挑眉,目光尽是早知如此的了然。

我明白了,是你的姓名太过匠气。摸摸头顶的狐狸耳朵,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现在开始,我不再称呼你为梁笃,漂亮男孩,你是一根细细长长的竹马。这是昵称,也是保命的咒语。你得记住,你是竹马。打量着男孩,她的双眸重新变得闪亮。

既然你说,姓名是无意义的代号,那有没有想象力又有什么关系呢。避开她的视线,他将双唇埋进靠枕。

当然有关系。快说,你是竹马。少女凑过脑袋,璀璨的眼眸将他面颊的皮肤晒红。

我是竹马。靠枕被他挤得变形。尽管内心深处还存有怀疑,可他不忍拒绝。

这就对了。齐诗琪退开,重新摆出那个夸张的姿势。

请将竹马怀里的靠枕变成狐狸。她紧闭双眼,喃喃自语,淡淡的光雾自她的指尖流溢。在阻拒一切视线的光幕之后,短短半分钟的时间里,靠枕逐渐变得暖烘烘、软绵绵、毛茸茸的。待到光芒完全消散,青团般胖乎乎的小狐狸从他的怀里滚落,眨眼间就蹿到少女的肩头。

怎么样。齐诗琪用面颊亲昵地蹭蹭小狐狸的尖吻,叉着腰,得意地望向她的竹马。

这不可能。光幕是你的障眼法,狐狸是你的幻戏。竹马揉揉眼,他确实从没见过青色毛发的狐狸。

不,这是奇迹。少女的笑有些讳莫如深,他看不透她细细的笑眼间藏有多少奥秘。

可是,奥尔默斯特明明有不少信徒,为什么偏偏只让我这位怀疑者见证奇迹。竹马退到窗边,怀疑自己被卷进某件阴谋,隔着床和少女对峙。

你身体里留有他的印记。虽然你现在很无趣,甚至不懂得什么是幻想;但我看得出,在那位魔术师之后,你是最具潜能的男孩。正因如此我会来到这里。她笑得毫无戒备,偶尔还会看看眯起双眼的小狐狸,似乎没将他的抗拒当回事情。

所以,是奥尔默斯特派你来的。竹马的后脑勺碰到帘布,他已无路可退。

不,我向你解释过,我是失足跌落的。你的公寓离我司职的陈列馆很近。你可以将窗帘拉开,看看那半轮弦月。月旁的云层有个豁口,我正是自那里坠落。在坠落之后,路途就由我自己决定。我有办法辨认他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她嘟着嘴,将食指点在唇下。

这并不能说明你的行踪逃离奥尔默斯特的掌控,明月正有可能是他用以窥探的眼。也许今天他是竖瞳。竹马拨开窗帘,果真看见月与云间的缺口。

奥尔默斯特先生最近很忙,忙着寻找那位号称欺骗命运之人,来自异乡的魔术师,大概没有工夫盯着我。她欢快的视线落在窗前,注视着被灯光吞并的月光。

可是,这位大幻想家不应当是全知全能的吗。竹马的神情像是在责备少女太过天真。

你是怎么知道的。少女仰起脑袋,笑得浑身发抖。黏在她肩头的小狐狸瞪圆双眼。

他的信徒都是这么说的。青年放下窗帘,然后意识到自己的行径不过是徒劳。

那些信徒根本就没有见过奥尔默斯特先生,请问他们和我谁更值得信任。她将狐狸引进怀里,充满爱怜地轻抚柔顺的毛发。

前提是,你没有胡编乱造。在狐狸跃向齐诗琪怀里的时候,竹马很担心它会摔落。

其实你很相信我,我的竹马;可我不知道你对奥尔默斯特先生的敌意从何而来。请向我倾诉,我的竹马,请允许我帮你解开误会。她催细软的毛发躺倒在柔嫩的皮肉,没有察觉指尖已经沾染他残留的气息。

我不明白,既然他真的存在,为什么不肯在他最虔诚的信徒心碎时展现奇迹,为什么要令她的信仰成为徒劳。无尽的深渊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他感觉自己的双腿正被虚无吞噬。这种失重感就好像在坐海盗船。他缓缓瘫倒在地。

因为奥尔默斯特先生是大幻想家,而非全善的神。信徒追随偶像应当完全由衷,毕竟偶像并不对信徒负有义务。她来到竹马跟前,以阴影遮蔽他的身躯。

那么,这样的偶像不值得相信。短暂的沉默后,青年猛地站起。即便如此,他的脸还是没能逃离阴影。

我的竹马,你这样说,不过是将那位女孩的坠落视作奥尔默斯特先生的过错,没有意识到你是在自己有限的心间彷徨。你被习见蒙蔽双眼,被有害的想象引向歧途,错将死亡认作痛苦的根源、意义的终结。女孩的双脚略略悬空,飘浮在青年与主灯之间。安眠的狐狸躺在她的臂弯,她伸手去拭竹马的泪水。

难道你想说,地狱或天国是真实的存在。竹马感觉她的手轻柔得像羽毛。

等你见过奥尔默斯特先生,你就会明白,存在仅是无足轻重的问题,需要关心的是如何构想。至于死亡,那并非感知的终点。无论怎样,我们都是奥尔默斯特先生头脑和心灵之内的永恒存在。她遮住竹马的双眼。

照你这么说,生和死其实根本没有分别。黑暗里,他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开地面。

当然不是,我的竹马。即便死者仍然能够感知,也不再能以任何可理解的形式将他们的构想向我们传达。简而言之,他们走的路途不会通向我们的任何感官,也不能被彼此的心灵所捕捉。我们谈论的是假设之中的存在,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的空洞语词,是绝对的孤独。她的嗓音含有笑意;或者,这笑来自他的心底,是灵魂与知识媾合所诞生的子嗣。

我不能相信。竹马摇晃脑袋,想要摆脱缥缈的黑烟。

为什么言不由衷,我的竹马。你很相信我,否则,你也不能感知到我。要知道,对大多数人而言,我也只是游荡在感官之外的灵魂。你向往我的存在,便不必害怕现有的秩序被破坏。看见竹马在反抗,她将手自他的眼前移走。

我的信任是你给我设的圈套,我看到的不过是被光折断的船桨。竹马的脸仍然被阴影浸没,他赤裸的双足确确实实地踏在木质地板,那里留有他的体温。

那我们就离开这座囚牢,游到水底,亲眼看看船桨的真貌。她踩在书桌,不顾帘布的缱绻,将窗推开。

你要做什么。竹马迅速转身,扯住她的衣角,连灯光都没有看清他的神情。

她的左腿已经踏在窗台,发丝慵懒地漂泊在晚风间。她回过身,朝他伸出右手。面颊沐浴着月亮的银辉,双眼闪耀着星辰的光彩,她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要带你漫步云端。她歪着脑袋,笑容天真得像未经世事的少女。

既然你有办法回到天穹,为什么还滞留在这里窥伺我。他不敢松手。

因为你是值得被凝视的对象,我的竹马。她将手放在他的脑袋,目光里仿佛存在能扰乱他心跳的引力。

开玩笑的。因为今夜很特殊,会出现通往云端的捷径。她将眼睛笑成两道缝隙,藏起那些令人心悸的奇光异彩。

是吗,可是今夜特殊在哪里。抱歉,我已经不再在意日期。竹马探过脑袋,望向清朗的夜空,那里没有星辰的踪迹,所有的璀璨都闪烁在都市。

今天可是七月初七,七夕。齐诗琪瞪圆双眼,像是嗔怪,像是惊奇;可她没有以言语表达她的心绪。她拍开竹马攥着她衣角的手,大概是因为右手举得有些僵。

我还是不明白。竹马揉着手背,委屈里带有警戒地看着她。

你没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他们走鹊桥,我们也走鹊桥。她向窗外张望一番,随后转身坐在书桌。

时辰好像还没到,你还来得及换身衣裳,来自希腊的竹马。她说完拍着桌板笑起来,全然不顾它痛苦的呻吟。

我没同意和你去。竹马坐在床褥,整理着有些松动的浴巾。

你会去的,毕竟科学的信徒经受不住好奇的诱惑。他们美其名曰包容,实则根本不允许其他解释世界的方式出现。少女抱起小狐狸,在他眼前晃晃。

你说的那种信徒不是我,虽然我与世隔绝已久,却并非笃信教条的老顽固。好,我随你去,并且我会用科学的方式解释今夜看到的一切,哪怕耗尽我的余生。竹马走向衣柜,给齐诗琪看他满是留白的背影。

动机是什么,你想拓宽人类认识的边界吗。她从密密的喘息里挤出挑衅似的疑问。

寻找一个对我而言是真理的真理……他的脑海里闪过这句宣言,便不假思索地念诵。

如果你真的愿意为它而活、为它而死,才算有些奥尔默斯特先生的影子。她的声音再度浮在空中,在切实与虚无间徘徊。

是吗,那我最该做的事情就是摆脱他的幻影。竹马取下悬挂在橱柜里的衣裳,随意地丢在床铺。关闭柜门前,笑语欢声间,他听见布料接触床褥的轻响。

为他而死。她的纵身一跃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那一跃代表着什么,绝望抑或虔信。她的笑眼或泪眼在他的记忆里糊成一片,就像掺进所有颜色的清水,最后只能变得浑浊。

他感受到风逆着自己选择的路途冲刺。那些尖啸自耳边滑过,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将胸腔填满。

他忽地转身,看向窗边的齐诗琪。少女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双唇开开合合,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你怎么了。她的口吻褪去笑意。

没什么,只是好奇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衣服还给我。盯着满是褶皱的衣裳,竹马不再怀疑自己的嗓音是虚假的。大概是那阵携着悲伤的晚风已经流浪到远方。

让我多穿会儿嘛,我的竹马。你不知道,我的青春被囚禁在难看的工作服里许久,几乎都要失去光彩。她的语调难得流露出请求的意味。尽管竹马不讨厌她的无礼,还是会因她放低姿态而感到窃喜。

好吧。我要换衣服了,你不许偷看。他面向衣柜,不让少女看见自己的笑意。

该看的不该看的,其实我都已经看过。齐诗琪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扭头,假装将视线移到窗外。

啪嗒。竹马摁动开关,房间霎时被黑暗吞没。少女怀里的小狐狸发出一声呜咽。

我的竹马,你信不过我吗。轻风将齐诗琪的浅笑送到竹马的耳畔,混着温暖的气息掠过他的耳垂,仿佛他们离得很近。

不,我只是在尝试摆脱他的阴影。他也听见布料与自己肌肤摩擦的喘息。

可你不能因为惧怕黑影,就逃避光明。我带你去云端正是要你直视自己的内心,自纯粹的幻想中乞得灵知。她的话语顺着月光映在衣柜,那是他躲不开的如影随形。

奥尔默斯特是望文生义的骗徒;而我,会追根溯源,厘清世界的本义。灯亮起时,竹马转向齐诗琪,调整着蝴蝶结的位置。迎接他的是不出所料的狂笑。

你的正装未免有些寒酸,就像我的工作服。她怀里的狐狸感受到震颤,也探出小小的脑袋,看得竹马不知道该将调完衣领的手放在何处。

这样正好,毕竟我们不是去享乐的。黑色比较耐脏。他不敢表露自己的失望。

你说得也没错。但等你得到灵光之后,就会发现这副躯壳有多么可笑。不过还好,你有颗漂亮的脑袋。她轻巧地向前一跃,随后转身跨上窗台。

牵住我的手,竹马,它们已经准备停当。她向后伸出手臂,没有再看他。

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青年握住少女的手,眼瞳被夜色浸染。

你没有看见吗,它们正扇动着翅膀,在窗台之后盘旋。你也没有听见它们笑到咳嗽般的啼鸣,没有嗅到它们羽翼间泥土的气息吗。离开这些,你的确不能相信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就在这里,我可以向你证明。齐诗琪想要迈出左腿,却感觉竹马在将她往回拉。

喜鹊托起人的重量,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竹马的另一只手也抓住齐诗琪的手臂,暂时形成微妙的平衡。他的同桌浮现在脑海。她的眼前是否也曾出现幻象,在妄图迈向不存在的天阶时失足坠落。他不知道,因此他不会任齐诗琪跨出窗台。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竹马。少女轻轻嘬嘴。小狐狸自她的怀里蹿出,踏着以臂搭建的桥梁,攀到竹马的右肩。

这只小狐狸带有我的灵光,也许能够帮你看得更清楚些。她已经被鹊桥迷住双眼。

竹马的目光越过她的背影,落在那些挤作一团的怪鸟堆。它们漆黑的脑袋融进夜色,身躯却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幽蓝色或黛紫色的光泽。它们的眼瞳里没有亮斑,机械地拍打着翅膀,张着尖喙,仿佛被抽去灵魂。它们首尾相衔;相互倾轧,直至坠落地面;遍体鳞伤,眼框内徒留空洞的漆黑。彼此厮磨,彼此仇视,黑压压的一片通往月色边缘。在被错认的欢笑之中,羽翼扬起一场不祥的黑雪。

现在,我倒更希望这只是幻象。他的喃喃自语淹没在腥臭的怪啼。

这是奇迹,你早该相信。齐诗琪的声音像自他的心里响起,随后她再度迈步。

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他紧紧地拉住少女,暗暗和她比拼气力。

只要你足够信赖幻想,身躯变得足够轻盈,就不会伤害到它们。她的声音满是笑意,仿佛没有看见眼前鹊桥的真实样貌。

可你没看见它们现在的惨状吗。这座鹊桥并不像传说里那般浪漫,反而残忍得恶心。竹马大喊,似乎想要将胃袋里的不满一并倾吐。

那有什么办法呢。不管我们走不走,喜鹊每年都得来这一遭。与其眼睁睁地在这里看着它们受苦,还不如为它们的牺牲赋予些微价值。她的语调很欢快,好像那些喜鹊的遭遇只是用来消遣的谈资。不过因为她在使劲,咬字听起来有些恶狠狠的。

这是奥尔默斯特安排的吗。竹马感觉自己的手心沁出汗珠。滑溜溜的,少女很快就能挣脱。

我不清楚,但我猜这大概不是他的本意,因为它们的确缺乏美感。她甩开竹马,试探着跨出左脚,踩在喜鹊的身体。

你很有力量,我的竹马,差点就将我赢过;可是,你难道不明白,无论你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会为你赐福。她扶住窗框,转过半边身体,向他展露天使般的笑容。

竹马摔在床铺,还没来得及起身。

她蹲低身体,谨慎地将右脚踏在另一只喜鹊的躯体。身形一顿,明显有些下沉,晃晃悠悠,就像跨上泊在岸边的小船。但她很快便适应这种轻摇,慢慢起身,张开双臂,学着那些走钢丝的马戏团演员。被她踩着的两只喜鹊没有表现出任何躁动,依旧按照原来的节奏拍打着翅膀,仿佛它们身负的只是晚风和露水。

快来,竹马。她扭过腰,朝他挥舞着手臂。

踏着其他生灵的血肉,去会见崇尚幻想的神祇,仅为虚无缥缈的灵知,我做不到。被喜鹊发亮的彩羽刺得眯起双眼,他将齐诗琪的挥手视作诀别。

是吗,你算是在谴责我吗。她笑着,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话语里的机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在呐喊后能感到自己的心跳。

没关系,我的竹马。我得提醒你,你居住的这片土地也曾以血和汗浇灌,他们的骨肉也曾在这里腐烂。既然你不能心安理得地抹去牺牲的阴影,为什么不随我双脚悬空,生活在云端。彩羽飘过她的狐耳发饰;她的马尾被夜色托起,衣摆随晚风绽开一朵朵浪花。她还在朝他伸出右手,她还在微笑。这是诱惑。

抱歉,这完全是两码事。他闭起双眼,仰面躺在被褥间。毛茸茸的小狐狸靠紧他冰凉的双手。齐诗琪,他默念着这个将会变得逐渐陌生的名字,安静得像一场隆重的告别。他会遗忘丢失的衣裳,就像遗忘他同桌的姓名。她会沿着鹊桥,回到女孩纵身一跃,却没有资格涉足的云上城堡。等他一觉醒来,怀里的狐狸会重新变回抱枕。他会继续生活,为的仅仅是履行义务;他盼望死亡,因为那是一切意义的终结。今夜,不过是是映在泪珠里的一场梦,被降格成梦的一段记忆……

听见齐诗琪的惊呼,竹马还是猛然坐起。他看见少女摇晃着双臂,努力维持着平衡。曾经暧昧的风此时变得面目可憎,推搡着,起哄着,要看她坠落的好戏。

她的眼神第二次失去笑意。

竹马自床沿弹起,跃上书桌,左手扒住窗框,尽量将半边身体探向窗外。他拼命伸展着右臂,想要抓住少女的手,却始终差着生与死、幻想与真实般的距离。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犹豫,因为齐诗琪已经朝着永恒的床铺躺倒。她所有充满幻想的美梦都将成为他的噩梦,如影般忠实地追随着他。

其实他也没有时间多想,只来得及纵身一跃,跃向漆黑的羽毛,跃向尖喙,跃向失却灵魂的眼珠。他的右手伸向齐诗琪的左手,就像上帝将生命赋予亚当。他们的手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紧紧相握,掌心夹着两根脱落的彩羽。随后,竹马摔在数十只喜鹊身上。那重重的一坠激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变调。翅膀将他的扇得脸颊生疼。

从纷乱的黑羽里抬起脑袋,他看见的是齐诗琪狡黠的嘴角。她的身体如幻想般轻盈。顺着竹马的臂膊,她攀回鹊桥;坐在他身边,抚着他的脊背狂笑。

竹马,我的好竹马,你相信我,却又怀疑我;你想拯救我,我却在欺骗你:这是绝对公平的等价交换。现在,既然你已经身在鹊桥,那么走一步和走一百步有什么区别呢。她捏住其中一片彩羽,递到竹马面前。

这就是你给我的赐福:欺骗我的情感,还诱使我堕落。竹马接过彩羽,放进自己贴身的口袋;接着起身,掸开沾在衣裳的黑羽。

如果我在诱你坠海,那我就是魔鬼般的塞壬女妖;可倘若我想引你游历天国,我就将是圣洁的贝娅特里奇。这样的经历是不是比你苦行般的生活有趣;当你见识过这样奇幻瑰丽的色彩,难道不会为平庸的正装感到羞愧吗。

而且,这些喜鹊比你想象的要坚强许多。你怎么知道对它们而言,搭成鹊桥是刑罚还是荣耀。她拍拍蹿到竹马肩头的小狐狸,用鼻尖蹭蹭它漂亮的青色毛发。

就像那些称颂生命的歌者,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但谁要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生命是祝福或荣光,他就同傻瓜般无可救药。竹马脱掉外套,忙着掸走藏在背面的黑羽。

他习惯性地将外套搭在自己的肩,动作潇洒,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将小狐狸盖住。小狐狸挣扎良久才探出脑袋,在他的耳边发出不满的呜咽。

趁他还在羞愧,齐诗琪笑着牵起他的手腕,引他走向无尽的夜色。

齐诗琪走得平稳,仿佛她是在水面走惯的人;可竹马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身躯居然这样笨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可能随时将鹊桥压垮;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重量,很轻易地就能被夜风推动。他偶尔会向后仰倒,偶尔又会突然前扑;这时,齐诗琪就会化身他的舞伴,以大腿托住他的腰,或是将他揽进怀里。虽然她没有流露责怪的意味,甚至还以温柔的笑鼓励他,他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抱歉。当他再次倒在她大腿的时候,盯住她的眼眸,他忽然觉得自己辜负她的期待。

没关系,我的竹马,夜晚其实足够漫长。她安慰他,发丝垂到他的嘴角。

我看不见鹊桥的终点。抛弃我吧,齐诗琪,否则你永远也回不到云端。他发出痛苦的呐喊,比嘈杂的鹊啼还要难听。齐诗琪的食指贴在他的双唇,那是载着沉默的桥梁。

嘘,别这么说,我的竹马。请保留人的尊荣,别想着像野兽般爬行。现在,我需要你思考些问题。一些足够沉重,又浮在虚空当中的问题。别急着给我答案,竹马,因为重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你思考的过程。她怜爱地注视着他,像是注视着自己襁褓里的婴孩。

对你而言,生命,或是生活,意味着什么呢。她将他拉起,牵着他,陪在他的身边。

被这个问题吸引,竹马托住下颌,不知不觉松开齐诗琪的手,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行。他在思考时走得很快,渐渐地离少女越来越远。一旦被困在自己的内心之中,时间就再也无足轻重。思绪沿着星河流淌,竹马的身体像顺风而行的小舟那般轻快。最终,阻挡他脚步的不会是礁石,而是座荒芜得一无所有的小岛。他以为这是他的终点。

我想明白了。他停住脚步,想要向齐诗琪分享他的思考;却发现她没牵着他的手,也不在他的身边。面对弦月,他的微笑凝结在嘴角。喜鹊的喧嚷重新涌进他的耳道,那些黑羽将他的影也吞没。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

在他望向地面,被虚假的星辰迷惑之前,齐诗琪将手搭在他的左肩。她来得很快,大概是因为竹马从没逃离她的视线。

你真的能想明白么。她笑着,推着竹马向前。

至少,我能给出自己的答案:生命,是生活这项义务的开端。生命本身并不存在任何意义;而生活,则是人们以实际行动为生命赋予的意义。所以,每个人都会对生命有不同的理解。对我而言,生活是为寻求使我内心安宁的真理,这便是它为生命作的注脚。被齐诗琪推着向前,他发现脚下的喜鹊调转朝向,开始飞向更高远的夜色。

这就是你思考的结果吗;还是说,你的脑袋已经被这些语词侵占。少女笑得放肆,并没有嘲弄的意味。她笑出的热流在他的脖颈轻咬,痒得他有些不自在。

那对你来说,生命和生活意味着什么呢。他停住脚步,因为路忽然变得很陡,像堵墙壁般,那些被他踩在脚底的惨状出现在他眼前。

这不是能以语词传达的体验,我的竹马,这些得由你自己领会。她环过他的脖颈,托起他的下颌,示意他抬起脑袋。他看见云层间的豁口,而此时月亮已经逃逸。

那里还很遥远,看起来比鹊桥的终点还要更深更远,我们该怎么去往那里呢。真正长久地凝视着夜空,他越能察觉自己心灵的恐惧与虚无。他想起流传至今的诗句,本想吟诵,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开口。齐诗琪说得没错,他感受到的灵魂震颤本就不是能用语词表达的体悟。即便这些词句再美,也并非出自他本人的心灵。这是一种诱惑。被所谓的知识或才华蒙蔽思想,在自我欺骗中感到心安,他便无法前进半步。

是啊,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她蒙住竹马的双眼。青年以为她要带他飘浮,于是温驯地抛弃纷繁的思绪,保持缄默。

可他没有等来那种双脚悬空的感觉。被喜鹊凄厉刺耳的啼鸣所包裹,他的心迟迟不能得到安宁。他扒开齐诗琪半推半就的双手,看见那只青绿色的小狐狸攀在陡峭的鹊桥,不顾喜鹊的啄击和拍打,以锋利的尖吻刺穿它们的胸腔,吞噬它们的头颅。它的双眼因鲜血而沾染贪婪,它的咀嚼因放纵而显得机械。

那些窟窿之后,仍是漆黑的夜色。

竹马拎住狐狸,将它的尖吻从鹊桥扒开,将它的利爪从喜鹊的翅膀间扒开。原本相貌清秀的小狐狸此时被彩羽和鲜血涂花脑袋,可怖得像雨林之中的蛮族。

你还是将它变回靠枕吧。他将小狐狸拎得离身体很远,转身展示给齐诗琪。

按你说的,这是它为生命作的注脚,也是循着本能和自然规律做事。你有什么资格随意否定它的生命呢。齐诗琪笑嘻嘻地盯着小狐狸的面颊,似乎全然不认为这是过错。

可是,你也承认,动物循着本能行事,因此它们不会有生活。竹马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也沾满血迹。

那么,你为什么要以自己的意志否定自然规律,凭自己的好恶任小狐狸饥肠辘辘呢。少女自竹马手中接过狐狸。小狐狸亲昵地舔舔她的面颊,却没有留下血渍。

它本来是靠枕,依靠你的幻术才变成的狐狸。竹马检查着自己的身体,试图找出没有沾染血渍的留白。

首先,这不是幻术,而是奇迹。其次,按照科学的解释,在成为现在的形象之前,你也曾是一粒受精卵;你不能以它曾是靠枕就否定它的真实。再退一步,如果你非要否认它的真实性,那么狐狸是虚假的,鹊桥也是虚假的。想象之内的生命在想象之内进行互动,就不应该以现实世界的标准进行评判,否则任何动过杀戮念头的人都可以被审判有罪。她抚摸着狐狸的毛发,微笑着看竹马解开纽扣、翻起裤腿的张皇模样。

你这是诡辩。看着自己被鲜血覆盖的皮肤,他吓得连嗓音都变调。

那你为什么不能辩倒我。她的,或者说竹马的衣裳如月光般皎洁.

因为我被其他事物分心,我的皮肤已经浸在鲜血之中。他坐在鹊桥,任由齐诗琪和小狐狸俯视着他。

这是你的错觉,我的竹马。这是一种敏锐的罪恶感,同时也是一种惩戒。所有人的身体里都流着鲜血,所有人的祖辈都曾沾染过他人的鲜血。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谁要是自以为圣洁,谁就会被鲜血漆出耻辱般的印记。尤其是在这里,在这离奥尔默斯特先生的城堡很近的地方。她走到竹马身边,挽起他的手臂。

那么,我该怎样洗去这些鲜血。他仍然盯着前方,怔怔地喃喃。

只要你不要在意这些鲜血,它们就会自行褪去。她攥得很紧,仿佛也像他这般惶恐。

我没办法,即便闭起双眼我也没办法。他随着那些喜鹊一道怪啸,一道猛烈挣扎。

不要闭起双眼,我的竹马,看看远处,你需要一项更大的危机。在无意识间被她的声音操控,竹马看向来路。远处,喜鹊已经在夜空如苍蝇般散开,藏匿进那些看不见的星辰。

它们的职责已尽,我的竹马,鹊桥将要坍塌。我本来还想引导你思考,可惜,你被无关紧要的事情迷住双眼。现在,我只能直接告诉你答案。握紧我,盯着月亮,不要闭眼。

竹马拉住齐诗琪的衣角,他听见喜鹊的啼鸣先是变得欢快,随后,如同暴雨般堵住他的耳道。恍惚间,他以为自己也在呼喊,可是他的声音好像被那些喜鹊撕成碎片。它们的翅膀拍在他的脊背、他的脖颈、他的脸颊。紧盯着月亮,他的余光扫见那些漆黑的喜鹊衔着各自的啼鸣,回到夜空,散发出幽蓝或黛紫色的光彩。就像课间的喧闹,在老师出现在教室后就无影无踪。在绝对的寂静里,来自宇宙的无限孤独顺着月光,钻进他的毛孔。他握住齐诗琪的手腕,方才感到稍稍心安。虚无的月亮仿佛在逐渐离自己远去。他忽然意识到那些喜鹊的身躯有多么温暖,因为他感觉自己正被浸泡在寒冷的晚风里。

想象自己将要落进那轮明月。齐诗琪在他的耳边呐喊,而他觉得她的声音也像喜鹊般渐渐远去。他紧紧扣住齐诗琪的手腕,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指尖在发白。但他还是觉得双腿发软,仿佛它们已被无尽的虚空吞噬。接着,他注意到齐诗琪的马尾辫旗帜般飘荡在自己的视野,恍然间明白自己是在坠落。

他也开始呐喊。无意义的音节自他的喉咙涌出,他似乎在夜空里看见自己的声音,随后他意识到那是他的外套。像断线的风筝,像自由的灵魂。

别想着自己即将坠到地面,想着坠进那轮明月。齐诗琪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赐予他疼痛。

他抿住嘴唇,闭紧双眼,极力想要排除感官的干扰。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听见齐诗琪的心跳,听见风自他的耳边穿过。骤然,他想起那位同桌的女孩。她在坠落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也像他这样兴奋,像他这样恐惧,像他这样孤单,像他这样绝望吗。他不相信她会得到幸福,因此他也想象不出自己该怎样坠进月亮。

别想她的坠落,想想她是怎样向你描述云上城堡的,想想她风铃般的嗓音。齐诗琪冰凉又轻柔的手覆在他的额间。

那会是座乐园。风越急,她的嗓音就越清晰、越动听。

在夜空里,会有绚烂的烟火;绽放之后,它们不会霎时隐没,而会像流星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落到地面前炸开彩絮和飘带。在麦克风失真的音调里,在缤纷的反光灯球前,涂着泪滴和四芒星的小丑正被他抛起的圆球砸到脑袋。人们朝他起哄,对着礼炮喝彩,他却将欢呼误认为人们对他的鼓励。

在搞清楚真相后,他焰色的卷发开始燃烧。穿着紧身衣的空中飞人泼下一桶甘霖,将观众的惊呼和目光劫走。他们看着他荡到最高点,与夜色融为一体,那些点缀在衣衫的亮片好似闪烁的星星。可他忽然从横杆松开双手,旋转着落向没有软垫的地面。在他的脑袋即将盛放血花之前,一顶很长很长的礼帽被高高举起,即便如此,帽顶还是差点垂到地面。那位空中飞人精准地落进礼帽。

立刻,聚光灯对准礼帽的主人。他从容不迫地自观众席立起,穿着暗红色的礼服,戴着纯白的手套。他拎住倒悬的礼帽,对着朝向底部的帽顶轻轻一推,璀璨的钻石顿时喷泉般涌出。趁着人们的目光被钻石吸引,他展开纯黑的披风,腾跃而起,穿过彩虹色的帷幕,奔向乐园的深处。疾行时,他还不忘抛撒钻石,引诱人群跟在他身后,若即若离。

可渐渐地,他表现得有些疲惫。经过旋转木马时,他跨坐到马背,抓住竖杆跟着机器绕圈。等到人们被这无聊的循环消磨足够的耐心,舒缓的音乐忽然变得激昂,魔术师胯下那匹雪白的骏马居然举起前蹄,发出信号般的嘶鸣,向更深更沉的夜色奔去。

狂热的人们跟着他,将他捧成一位威风的将军。最终,魔术师在乐园的尽头,在摩天轮下勒马。人们团团围住他,眼里的色彩比霓虹灯更亮。

你们还想要什么。他问。

我们想要更多钻石。他们回答,阴影将他的暗红色礼服都染黑。

那我就给你们更多钻石。魔术师说着,从缩短三寸的礼帽里抛出更多钻石。

现在,你们该放我走了吧。魔术师趁着他们争抢钻石的时候发问。

不行,我们想要更多黄金。他们呐喊,阴影聚得比摩天轮更高大。

那我就给你们更多黄金。魔术师说着,从缩短六寸的礼帽里抛出黄金。

现在,你们该放我走了吧。魔术师趁着他们争抢黄金的时候发问。

不行,我们想要你的礼帽,那才是一切财富的来源。他们嘶吼,阴影将地面遮挡得有如夜空。

那我就给你们礼帽。魔术师说着,从缩短九寸的礼帽里抛出更多小礼帽。

魔术师没有再发问,趁着他们争抢小礼帽的时候将自己关进摩天轮。他看看自己只剩三寸高的礼帽,有些无奈地耸耸肩。

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他打开舱门,惊讶地发现观众们趴在吊舱、趴在钢架,盯着他的眼神里带有金黄色的渴望。他朝他们摊手,接着纵身一跃。那些狂热的观众唯恐失去他的踪迹,也跟着他跃向乐园之外的未知之地。魔术师拉开披风,变做蝙蝠般的翅膀,滑翔向隐藏在摩天轮之后的城堡。在月光下,观众的身躯都如烟花般绽开,揣在怀里的黄金钻石化为流沙。就这样,奥尔默斯特先生的云上城堡被漆成漂亮的红色,并且如同流沙般能够变换形状。

他不相信那座红色的城堡,但她的描述还是在他的心灵里勾勒出一幅图像。在云端,在离月亮很近的地方。

睁开双眼,我的竹马。我们到了。齐诗琪的手离开他的前额,徒留一阵温热。

他看见齐诗琪抱着小狐狸走到他的身前。如履平地,她的双脚消失在朦胧的云雾间。月亮离他们很近,近到仿佛触手可及。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也已经得不到风的回应。在绝对的寂静里,他发现肌肤表面的血迹已然褪去。

他摸向身边的云雾,指尖没有触到任何有形的实体,身躯却被这些无形的介质托起。他站起身,睁着迷离的眼环顾四周。这里很寥廓,没有人影,也没有传说里的红色城堡,徒余寒冷和沉默的夜色。

我们刚刚明明是向下坠落,怎么可能坠进云端呢。他跟在齐诗琪身后,生怕她的背影消散在缥缈的云雾。

这是献给幻想家的谜题,我的竹马。你不知道,幻想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是颠倒的,凡在云端是堕落的,在你们的世界却能成为至高的存在;在你们世界被轻视的,正是幻想世界赖以存在的根基。正因如此,奥尔默斯特先生将通向云端的通道设计成这样。只有笃信这条准则之人,才能通过他的考验。她没有转身,而是抬起脑袋看向月亮。

那么,那些意识到无路可走的人不是同样会选择纵身一跃吗。他走到她的身边,困惑不解地凝视着月亮。那里只有苍凉。

发自内心的笃信和在绝望之中的妥协是全然不同的情感,我的竹马。她侧过脑袋,看见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拍着他的肩膀狂笑。

可我也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大幻想家的传说,我仍然对此保持怀疑;只不过根据文字描述,我的心里能够显现城堡的图像。他抓抓自己的发,看向脚底流动的云。

相不相信不需要你以言语承诺,我的竹马,只需一瞬足够强烈的渴望,即便你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天赋。她仍然拍着他的肩,只是笑容渐渐收敛。

可是,红色的城堡在哪里,你的陈列馆在哪里呢。我只看见一片荒芜。他隐约察觉到心中的不安,那不是期待落空后的遗憾,而是面对虚无时不自觉的恐惧。

我们就在陈列馆里,你想听我介绍奥尔默斯特先生的藏品吗。她又绽开笑颜,就像刺激离去后的含羞草。

这些也是需要灵光才能感知到的吗,为什么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呢。他睁着双眼,却怀疑自己是盲目的。

不,因为奥尔默斯特先生就是这样设计的。他不太喜欢那种博物馆式的装修风格,那种肃穆的氛围会使人贬低自己的心灵,屈身于物之下;或者,陈列品会被当作奇观,只供那些不能感知到崇高的心灵消遣。他希望参观者的心灵是在孤独之中的平静,展品就是为凝神静思提供的对象。他们需要的不是可供夸耀的历史谈资,不是口号般的自媚;而是看见自己被掩盖的心灵,以及自那心灵衍生出的、以可感的幻想形式呈现的纯粹渴望。她讲述着,口音很标准,但没有假笑,没有拿腔拿调。

这很难做到。我的世界关注的是事物如何可能进步,很少有人再愿意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灵,毕竟心灵的极限是能看得到尽头的。他这样公正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内心其实隐隐有些悲伤。

你说得对,所以这座陈列馆没有参观者,我的生活也很安宁,直到我忽然对你们的世界感到好奇。她盯着竹马,盯着他漂亮的面颊。

你不像那个世界的人,更像是被云端放逐的流亡者,我的竹马。所以我带你来这里乞求灵知,也许能帮你从囚牢里解脱。她轻抚他的脸颊,抬头看看月亮。

可我已经抵达云端。他不理解齐诗琪的意思。

你不是依靠内心的笃信找到这里的,所以你将会感到无趣,将会产生怀疑,再坠落到原先的世界。眯着眼的小狐狸像是在笑;但是齐诗琪的眼里,笑意已经完全褪去。

那就说明,我并不适合生活在云端。为什么非要将那个世界说成囚牢。他皱着眉,怀疑起这是一场阴谋。他拉开齐诗琪覆在他面颊的手。

因为我能领会到,你在原先的世界很痛苦。她想去牵竹马的手,他已经将手藏进裤袋。

可你也说,我会在这里感到无聊。周遭的云雾变得浓厚,将齐诗琪遮挡得有些黯淡。

那么,是我的表达有误,我向你道歉,竹马。我为你提供的是另一种看待自己心灵的视角,这样你就会明白两个世界的差别。然后,就由你来选择自己的命运。她握住他的手腕。

竹马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从裤袋抽出。齐诗琪领会他的默许,朝他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

第一样展品,是关于一个遥远的故事。她引导竹马看向身后。缭绕的云雾开始凝聚,显现出一位皮肤苍白、留着长发的少年的画像。

他很忧郁,也很美丽。竹马出神地望着画像,满眼歆羡。

这是维·德·奥尔维萨伯爵的画像,据说画里寄寓着他的灵魂。你应该听过奥尔维萨城堡的故事吧。女孩的声音变得轻柔,不像之前那样放肆。

我读过那篇故事,可我没想到,线条能勾勒得这么灵动。竹马微微摇着脑袋,发出深深的叹息。

如果我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也是一段遥远的历史,你能够相信吗。她的语调很庄重,没有故弄玄虚的造作。

若是来到这里之前,我绝对不会相信;可既然现在我身处幻想的云端,就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凝视着奥尔维萨伯爵的画像,竹马的辩解听起来像祈祷。

那么,我想讨论的是在这段充满自相矛盾的文本里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色,那位神父。你还记得这篇文章的结尾吗。她的嗓音让他想起在读这段文本时,对薇儿的想象。

我的确记得,因为那是一个古怪的叙述:失去左腿的神父丢掉手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村庄。彼时,我认为这是撰写故事的人为营造氛围时将细节忽略。但既然你向我保证故事的真实性,我就只能将怀疑指向文本流传时的失真;或者,这暗示的是神父重新得到他的左腿。他托住下颌,开始思考。

我希望我们暂时抛弃严谨的考据,专心思考更具启发性的第二种可能。你缘何认为神父能够重新得到他的左腿。她的嗓音像柔和的晚风。

首先,奇迹是真实的存在,这是前提;其次,他开始怀疑,怀疑上帝为什么不慷慨地向祂的信徒展现奇迹。他眯着眼,在回忆里搜刮着文本。

可是,奇迹并非是靠祈求就能得到的,也不是用以打消怀疑的贿赂。她替他预先排除两种可能。

如此说来,奇迹可能是一种嘉奖。他点着头,得出这样的结论。

是奇迹,还是幻术。她追问。

是奇迹,因为这是切实发生的,且对人有利的超自然情况。竹马觉得这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之前文本从来没有展示过奇迹;或者说,所谓的奇迹只是用来对抗幽灵的术式。真正能够影响生活的,是奥尔维萨伯爵被贬斥的幻术。她摸摸躺在怀里的小狐狸的脑袋。

这也不能否定奇迹的存在。也许,这篇故事的流传正是为颂扬虔信能够得到回报,教导人们远离幻象的诱惑,就像那些教会文学一样。他这样回答齐诗琪的怀疑。

需要注意的是,神父其实没能改变少年的想法,将他带离奥尔维萨城堡。少年拥抱的是奥尔维萨伯爵,相信的是幻象。照我看来,神父是在以他的默许表达对上帝的不满,也是对无限心灵的试探,因为他仍然可以用术式将幽灵变回画像。这种术式,更像是对某种因果有意识的运用,而非所谓的奇迹。她瞥向月亮,再盯住竹马。

这还是不能证明奇迹的不存在,文本也没有交待神父是否在之后重拾信仰。抿着嘴,他毫不留情地回望。

既然如此,请先将这个问题悬置。现在,容我提出一种观点:维·奥尔维萨其实是文本里唯一施展过奇迹的角色,他的幻象可以被神父的术式驱散;但同时,维的幻术本身就是对现实的否定,对上帝造物的奚弄。维对现实的蒙蔽,其实也是对上帝奇迹的驱散。我要提出的是一种可能,一种看似荒谬的可能:神父从来没有失去过自己的左腿,这是蒙蔽双眼的幻象。只不过在幻象被驱散前,谁都不会想到去否定自己的亲眼所见。她的语速变得很快。

这种假设很激进,我也很难相信。试想,既然奥尔维萨五世有机会斩断他的左腿,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营造出幻象。他思索得也很快。

倘若,幻术并非由奥尔维萨伯爵施展,而是由他虔信的至高存在所赐,直到他看见维的奇迹和少年的信念而被驱散,是否也存在这种可能呢。她搭住竹马的肩,凑得很近,仿佛这样能够更高效地传达她的思想。

我不会好奇,这样不幸的幻术为什么偏偏针对他一人,因为如果奇迹存在,也只是发生在他一人身上。我想问的是,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将痛苦施加给祂的卫道士。他闭紧双眼,专注思考,不再凝视齐诗琪渴盼的眼神。

不幸是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有人认为这是神的考验,有人认为这是神的敌人阻止我们趋近神的诡计。但我们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幸是神丢给我们的,企图阻止我们向祂趋近的诡计。神害怕人们的趋近,也害怕人们的颠覆。所有神圣的奇迹,不过是将人们困在他们所在世界的手段。就像他能够以幻术蒙蔽所有人的双眼,让他们以为神父失去左腿;再借机驱散幻术,让神父重新看见他的左腿。请问在这其中,神父得到了什么。是疼痛,是死亡的威胁,是渴望救赎的虔信。那么,除去本就属于他的左腿,他得到的还有什么。这种失而复得的戏码很低劣,却意外地有效。祂得到信仰,并且欣喜地看着人们只将目光放在他们的世界,而放弃想象其他任何超验的赐福,甘愿为祂辩护。她的形象浮现在他额前。

你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悲观,齐诗琪,你说的不过是脱离文本的臆测,很有趣,但也无法被证实。不过,现在最有趣的是,你在怀疑神明,我却在为祂辩解。他笑着,确信自己不会轻易受到诱惑,再度睁开双眼。

我也不想这样直接告诉你看似荒谬的结论,我的竹马,但是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你要记住并且好好考虑我的话,相信奥尔默斯特先生,相信他的奇迹能驱散神的幻术。现在,我们得将时间献给别的展品。她不住地瞟向月亮。竹马回头,没发现月亮有任何变化。

等他转回来时,首先看到的是水晶棺材般的玻璃展柜,展柜被水填满,水里浸泡着一位少年。少年赤身裸体,披散着长发;四肢无力地下垂,姿势和坠落无异。

他是谁。竹马看不清少年的脸。

他是爱慕自己倒影的那喀索斯,也是为爱迷失自我的厄科。齐诗琪正想继续讲,可竹马的视线已经穿过透明的水。

请问这堆废铁是什么,奥尔默斯特为什么会收藏这种丑陋的物件。他看向堆成丘陵般的暗淡金属。

它曾经是最完美的偷心机器,代号是J。现在,只不过是履行完使命的蛋壳。她观察着竹马的神色。

偷心,是字面意义的偷心吗。他在脑海里想象着这堆废铁该怎么组装。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为你阐述偷心的功能和原理。至于这种行为的意义本身,就交由你自己判断。她正要向竹马介绍偷心机器,他的注意却已转向别处。

这个木偶,是奥尔默斯特用以练习绘画的工具吗。他走到那具比他还高的木偶身边。

如果你相信灵魂的存在,那么这种木偶就是装载灵魂的容器。只需巧匠为这种容器在表面包裹皮革,它们就能与真人无异。不过奥尔默斯特先生说这种人偶很危险,会吸引陌生的魂灵。她将竹马从木偶身边拉开,拉到一只安睡着的白猫旁。

奥尔默斯特也养宠物吗。竹马盯着这只身体长得像节车厢的猫,想要抚摸它的毛发。

这不是猫,是能够顺遂你的心愿,打造出完美梦境的造梦机器。齐诗琪拦住竹马伸出的手,引他抚摸自己怀里的小狐狸。

这深红色帷幕后面是一座满是牵线木偶的微缩城市。竹马起身,抽回自己的手,拉开遮挡舞台的帷幕,惊讶地望着摆在聚光灯下的模型。

奥尔默斯特先生为它取的代号是完美的世界,这是他的礼物,也是他的试验。齐诗琪忽地注意到光洁的月亮里出现阴影。

快躲起来,我的竹马,奥尔默斯特先生要回来了。她拉着竹马躲到帷幕之后。

为什么,你不是说我们是来找奥尔默斯特乞求灵知的吗。竹马被齐诗琪拦在身后,看不见外面的情景,只能盯着她的狐狸发饰。

我们是来乞求灵知的,但现在的你绝对不能直接向奥尔默斯特先生乞求。你很容易被他的奇迹迷住双眼,在信仰和怀疑交织的迷宫间晕厥,跌回原先的世界。齐诗琪没有回头,但她紧紧攥住竹马的手。

我以为在讨论奥尔维萨城堡的时候,我已经窥见些门道。竹马回想着那场讨论,彼时他已经学会抛弃成见,试图运用理性解释那些超自然的现象。

是有进步,可是远远不够。你还徘徊在岸边,错将水里的倒影当作追逐的对象。她转过身,双眉紧蹙。

躲在这里,是瞒不过奥尔默斯特先生的,我的竹马。你得受些委屈。闭起双眼,念诵你的名字,不要犹豫,不要间断,就像念动某种咒语。齐诗琪对着竹马摆出那个姿势,而信任着她的青年紧闭双眼。

没有疼痛,仅仅是将感知剥夺。在聚光灯的照耀里,奇迹的光芒并没有太过刺眼。

当奥尔默斯特顺着月光滑到云端时,他看见77号坐在青绿色的软垫间,专心摆弄着手里的物件。那是一根细细长长的木棍,在朝着月亮的那一端,红绳绑着纸折的马头。马头涂着瑰丽的油彩,娇艳得像春日里开遍荒野的鲜花。

奥尔默斯特先生,我取您凉亭里的横梁做这根竹马,您应该不会介意吧。少女没有抬起脑袋,手指在红绳间拨弄。

奥尔默斯特没有理会,自她的身前缓缓走过,走向她视线的终点。

你去过鹊桥。来自灵魂深处的音调没有起伏,他离她很远。

没有。77号的手指被红绳缠住,悬停在半空。她的身躯开始颤栗。

你不是在被质询,你听到的是事实。你沾过它们的彩羽。她脑海里的嗓音很温和。

您找到那位小魔术师了吗。她想要引开话题。

你想要引导他相信幻想,以看清世界的真相;可倘若你从来没有看清过真相,又该怎样正确地教导他呢。月亮渐渐变成一颗漂亮的眼瞳,凝视着孤独的77号。

他身体里有您的印记。她盯着被油彩涂满的马头,觉得那些颜色像险恶的漩涡。

不,那是幻想的印记。你的体内也有这样的印记,可你没有察觉,因为这座陈列馆根本没有明镜。你认不出自己,所以会对那位男孩有兴趣。自她的脑海脱离,奥尔默斯特的嗓音响彻天穹,没有感情,像是机械模拟出来的。

我不明白。77号朝奥尔默斯特背影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一件悬浮着的西装外套,她的竹马的外套。

你为什么不唤醒他,给他聆听,给他选择的权利呢。你知道死亡是绝对的孤独,可你的竹马变成现在这样,既无法听,也无法说,又和死亡有什么分别呢。奥尔默斯特先生的嗓音平缓,具有磁带失真的质感。

那么,依照您所说的,奥尔默斯特先生。请施展奇迹,将竹马变回他的本相。她将竹马放在青绿色的靠枕,背对着眼瞳,摆出夸张的姿势。那些瑰丽的色彩自马头冲出,涌向漆黑的夜空,为夜色涂抹梦幻般的油彩。竹马洁白的衬衫映着这些色彩。他的脸埋在靠枕,仿佛躺在她膝头般温驯。

她以指尖触碰他,可他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她跪坐在地,很轻松地将他翻身。色彩将他沉默的脸颊分割,赐他最衷心的祝福。

奥尔默斯特先生,他为什么陷入沉睡,为什么奇迹不再显现。她的手搭在他的胸腔,那里已经没有不停歇的舞蹈。

你不记得吗,是你亲手将他变为竹马,将他的感官尽数蒙蔽。奥尔默斯特的嗓音从青年的心房飘出,没有欣喜,没有悲伤。

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奥尔默斯特先生,您有办法将他自绝对的孤独里召回,请您救救他吧。她回望挂在天穹的眼瞳,其实并不抱有希望。徒劳地以呐喊宣泄自己的悲伤。

可以。奥尔默斯特的答案很简短,也很爽快。

请您不要为难他,做错事的是我。她的抽泣像雨后林间的絮语。

那么,就让他继承你的编号,做这座陈列馆的讲解员,以你感知和被感知的能力作为筹码。他的嗓音像在少女的身边绕圈。

感谢您,奥尔默斯特先生。凝视着云端深处的虚无,她的眼神空洞,喃喃自语。随后她看见夜空中的油彩滴落。黏稠滚烫的油彩将她包裹,将她浸没。她的双眼被遮蔽,双耳被堵塞,鼻和嘴不断地被浇灌。然而这些感觉很快消逝,而她的思维依然保持活跃。被困在回忆与经验之中,她不会再感到痛苦,也不再需要宣泄痛苦。

所有神圣的奇迹,不过是将人们困在他们所在世界的手段,就像他能够以幻术蒙蔽所有人的双眼。困在一无所有的虚空里,竹马正思忖着这句话的含义,忽然重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自睡梦里醒来,不自觉地睁开双眼。他看见漆黑的夜空和半轮弦月,感到自己的腰被柔软的靠枕托着。他猛地坐起,找寻齐诗琪的身影,却只看见他的家居服躺在身边。如果不是躺在云端,他可能会怀疑之前的经历都是梦境。

他正要起身,看见同桌的女孩自他面前走过,陪同她的正是戴着狐狸发饰的齐诗琪。恍然间,他又体会到在卧房里那种失去自我的感觉。他能清楚地看见女孩的脸,仿佛她就立在他面前;他也能看清齐诗琪轻薄的双唇,仿佛她在欢快地朝他诉说。可他不能够听清她们的声音,而那些流动的话语呈现在他的额前。

那位女孩,从不展露笑意的女孩,抱着课本敏捷地穿过人流,躲进楼梯底的杂物堆。她拿笔尾戳着自己的面颊,坐在纸箱,将课本放在积灰的地面,摊开稿纸在双腿;齐诗琪的脚扣在楼梯扶手,倒挂着看向满满当当稿纸。她们在探讨,准确地说,是女孩在向齐诗琪讲述奥尔默斯特的云上城堡。她的笔在纸间游走得顺畅,为齐诗琪描摹着肖像,将她穿着的校服替换为最常见的职业装。齐诗琪笑着抱怨,说这套服装和她的幻想身份完全不匹配。正当女孩要再动笔时,戴着红框眼镜的知性女人忽然出现在楼梯口。齐诗琪起身坐在扶手,笑吟吟地看着女孩被狼狈地领走。

莫非,齐诗琪是她设计出的幻想角色。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遥远,开始微缩、扭曲、坍塌,化作温热的暖流蠕动在他的额前。他睁开眼,看见那只白猫盘踞在他的胸前,以湿润的舌舔舐着他的脸。他将白猫拎到一旁,看着漆黑的夜空和半轮弦月,感受到脑袋压着的柔软衬垫,他坐起身,没有找到齐诗琪的身影,只看见自己的家居服躺在身边。他怀疑自己仍然身处梦境。

那是很怪异的幻梦。可倘若说齐诗琪是幻想出来的角色,也并非没有可能。他其实早有怀疑,只是没想到这幻想由他的同桌创造,而不是她苦苦追寻的奥尔默斯特。他边思索着边站起身,带着昏睡过后的冲动和懵懂,想要去找齐诗琪,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步。他想起那片彩羽,低下脑袋,发现自己穿着那件黑色的西装外套。他的胸前有块工牌,那里写着他呼唤过无数次的数字,77。

了解这里的展品。爱护它们,就如同爱护你自己的子嗣。那道嗓音温和,在他的灵魂深处激起深深的共鸣。他循着声音转身,发现那具人偶蹲坐在他的身后,拳抵住下颌,摆出沉思的模样。

我不是这里的讲解员,77号另有归属。您有看见吗,她是戴着狐狸发饰的漂亮姑娘。他盯着那具无面目的人偶,心里升腾起坠落般的恐惧。就在这种时候,他的头脑变得清晰,在留白中看见他想要答案。

你是奥尔默斯特。你在玩什么把戏,齐诗琪在哪里。他托住充当脑袋的那颗圆球,木质洁净得能看清他自己焦急的眼。

你需要一个故事,一个谜一般的故事,它会教导你冷静。映出的不是他的神色,他的嗓音依旧温和。

我需要的不是冷静,而是答案。得到答案,我的心自然就会平静。他将木偶推倒,掰着它坚硬的腿,试图将它肢解,找出嗓音的来源。

你是瞽者,你指的是条错谬的路途。竹马听见的是自己的嗓音。随后,他感觉自己的左腿传来剧烈的疼痛。他仰起僵硬的脖颈,勉强看见和他有着相同面容的自己正松开他木制的左腿,带着漠然的神情,坐在他的胸口,俯身凝视着他的脸。他想挣脱,可那些不灵活的关节根本不能顺遂他的心愿。

他意识到自己被奥尔默斯特变成可怜的木偶,而原先的身躯被大幻想家接管。

那位女孩很有资质。虽然她的幻想不够新奇,可她具有将幻想视作真实的灵光。

你也知道,在你的世界,看见的幻想越真实,她就越容易被认作疯子。在不被理解中消沉,在消沉中只愿怀抱着自己的幻想,多么可怕的循环。

直到她在睡梦中看见奇迹,看见她的齐诗琪挽着她,漫游在矗立云端的城堡。

无限的欢愉落幕后,齐诗琪向她告别,告诉她自己将留在云端的消息。她激动得惊醒过来,真的发现那些画着齐诗琪的稿纸变得空白。

试着想象她的惊喜;然后想象那些雷霆般的呵斥、骤雨般的嘲笑。她想要以画笔和白纸召回齐诗琪,可她已经想不起她的狐狸发饰,想不起那双永远含笑的眼。

这时,奇迹带给她的震颤错谬地使她对那个世界的生活还抱有希望。她需要纯粹的爱来支撑,于是她凭自己狭隘的眼界、微不足道的经验,幻想出专属于她的竹马。

她期待着,同时也害怕着奇迹再度施展,将漂亮的竹马自她身边带离,所以她决定不给予他对云端的信仰。

漂亮的77号,你为什么偏爱离群索居;为什么时常感到迷茫和痛苦;为什么笃信着科学和理性,又轻易接受不可能的奇迹。

她爱你,为你殚精竭虑,为你创造出整座世界;同时她也害怕你,因为你并不理解她的苦心,并不明白幻想运作的原理,甚至语带机锋,揶揄支撑着她的信仰。你富有得能够拥抱太阳,因此忽视遥远的星辰。你怎么能理解她被困在那个世界的痛苦。

被自己的幻想亲手推向永恒的孤寂,她现在还会思索些什么。

木偶能看,却无法流泪;能听,却无法倾诉。被自己单薄的身躯压住,竹马只觉得胸前很闷。好在奥尔默斯特温和的嗓音渐渐变得遥远。在绝对的寂静里,女孩的故事缓缓渗透进他的每一缕思绪,浸润在他的情感里。

他忽然听见水珠碎裂在木板的清脆声音,那是他的眼泪跌在木偶无面目的头颅时发出的呐喊。

用自己失而复得的手指轻触着那具可悲的木偶,他并不感到欣喜。既然他是虚构的,那么他该回到哪里。他该对女孩的死负有责任吗。齐诗琪是否知道他的来历;如果知道,他该怎样面对她的目光。

他想着,只管想着,否则他就该直面自己的命运。但他不该逗留在这里,不该替奥尔默斯特工作。虽然奥尔默斯特以善解释自己的行径,但竹马隐约觉得,他对女孩的死绝对需要负起责任。可他没有办法与他抗衡,他能选择的只有逃离。在这里,他甚至无法结束自己被虚构的生命。他需要一个豁口,能够纵身一跃的豁口,即便是能令他粉身碎骨的痛苦,也好过混沌迷惘地继续生活。

他抹去眼泪,起身朝着月亮奔跑。开始时他跑得很快,快到连云雾都来不及触碰他的脚踝;在被广阔无垠的云海堵住视线后,他开始感到疲倦,怀疑起奔跑本身的意义;最后,他在没有尽头的云端走得很慢,不曾变化的景象使他怀疑自己不过是在徒劳地原地踏步。

为什么打算逃离,77号。奥尔默斯特温和的嗓音再度响起。缥缈的云海间,那具没有面孔的木偶机械地走出。那只白猫的身体如蛇般缠绕在他的肩颈,用脑袋轻蹭他的指节。

赐我死亡,奥尔默斯特。竹马脱去外套,将衬衣的第一颗纽扣解开。

为什么,你还没有厘清世界的本义。木偶圆形的脑袋微微旋转,映出竹马深陷的眼窝。

你大概是在想念之前的77号,她也的确值得你怀念。虽然她因自己的过错夺去你的性命,可她还是将自己的生命抵给你,赎清自己的罪。你就这样丢弃她的生命吗。木偶缓缓朝他走近。

你的意思是,在她将我变成竹马时,我就已经死亡。他转身想逃,可木偶永远会出现在他视线的前方。

那么,死亡并不值得恐惧。既然我的生命已无意义,奥尔默斯特,请您以我的性命,换回她的灵魂。竹马跪倒在地,视线耷拉在木偶渐近的双足。

不允准,但你有机会带着她回到你的世界。木偶将手放在竹马的脑袋,他的手很冰冷也很沉重。

我该怎么做。他想要抬起脑袋,却被木偶的手死死按住。被强迫着叩首,他的双唇落在充当足部的木板。

牵住她的手,在抵达你的房间前不要回眸。木偶的指令很经典,也很简洁。

他看见令人心悸的光幕垂落。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仍然站在寂寥的云端,面对着半轮弦月。他的右手里传来熟悉的触感,轻柔而冰凉。

齐诗琪。他低声呼唤,回应他的是洁白的月光。

齐诗琪。他高声呐喊,回应他的是无尽的云海。

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确证齐诗琪在他身后;可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诡计。于是他不敢细想,与她十指相扣,带她朝着月亮奔去。

自此,夜幕不再空阔。他看见前路铺满稿纸,稿纸间画着齐诗琪的肖像;俊逸的字迹写满她的背景故事、她的性格、她的职业。他看见女孩是怎样欣喜地和齐诗琪拥抱,齐诗琪是怎样安慰着孤独的女孩。他看见她们是怎样谈论大幻想家奥尔默斯特,是怎样计划着去寻找传说中的云上城堡。他看见女孩的梦境,看见以帽檐遮住视线的奥尔默斯特,看见他是怎样诱骗齐诗琪被白猫吞噬,洗去她的名字,洗去她的欢笑。

随后,他看见女孩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看见那双养在泪水中的眼瞳是如何充满爱意地凝视着他。他看见一张张涂满稿纸的画,首先是那些不同风格的男性服装;然后,他认出自己3岁、5岁、8岁、12岁直到20岁的形象。他看见那些文字,写着他的家庭故事、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看见她为他念诗,赌气般地逼他承认云上城堡的存在。最后,他看见她扑向自己。他不会忘记那种嫉恨和决绝,那是她的纵身一跃。

他看着她跃向自己的身后,可他不能回眸。他只能紧紧地攥住齐诗琪冰凉的手,忏悔着自己在那时没能将她抓住。他只能拼命地跑,跑,想将这段经历远远甩在身后。然而,不管他跑得多快,跑得多远,她的嗓音总能将他追到。因为那是来自他心底的呼唤。

不过这次有些许不同。他不自觉地放缓脚步,真切地听见女孩的嗓音自他背后响起。

也许,我们是在神的意识里重逢。竹马停住脚步,等着女孩与他并肩;女孩的声音却越来越遥远。她逐渐变凄厉的呼喊里流露出浓烈的求救意味,仿佛只要竹马回头,她就可以得救。

他忍不住微微偏过脑袋,余光真的扫到女孩的身影。紧闭双眼,任自己的五官被渴望揉作一团,他的呼吸夹在女孩的呼救间,一次比一次缓慢,一次比一次沉重。

在良久的冥思苦想后,他慢慢蹲倒,背上齐诗琪,随后开始倒走。女孩的声音开始变得缥缈,直到那决绝的一跃再度出现在竹马眼前,呼救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存在。

他意识到这是做抉择的时刻:除非他回头,否则女孩就不可能得救。

理性给他的答案很明确,毕竟齐诗琪的得救是奥尔默斯特的许诺,他只需要奔跑,将途经的一切都当作幻象。然而,当女孩的求救声再度响在他的耳畔,他还能怎样残忍地相信自己的理性。

这是幻象,这不过是奥尔默斯特的诱惑,哄我回头的陷阱。这是幻象,这是幻象。他不住地念叨,却没有因此跑得更快。他感到自己的背上的少女变得很重,压得他无法迈步。也许这也是齐诗琪的希望,他想,即便我们不能回到原先的世界,也应该为女孩争取复活的机会。这样想着,他的面颊浮现解脱般的笑容。

就在他忍不住回眸的时刻,齐诗琪的狐狸发饰忽然掉落。被响动吸引注意,竹马正要捡拾,忽然看到发饰底端夹着那根漂亮的彩羽。那是他在鹊桥救下齐诗琪后,她随手送给他的信物。他从自己的贴身口袋里取出自己的那根彩羽。两根彩羽相接触后,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漂亮的喜鹊自光幕后翩跹,清亮的歌声响彻天穹。女孩的求救开始失真,伴随着电流般的噪音,像盘早已录好的磁带。

乘着歌声的翅膀,竹马不再彷徨,他背着齐诗琪,奔向渐近的月亮。

将视线聚焦在喜鹊,将所有充满诱惑的歌声隔绝,竹马跑得很快,远远地已经望见云层间的豁口。他想要把消息讲给齐诗琪听,却忽然发现环在他胸前的手变得僵硬,本该托举着双腿的手也轻飘飘的感受不到重量。他的余光也看不见齐诗琪靠在他肩头的脑袋。他猛地停住脚步,汗水很快爬满他的脸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察看自己将齐诗琪丢在何处。不过,在抬头望向喜鹊的瞬间,他意识到这也是陷阱。

他该相信自己,相信齐诗琪。没有回头,没有改变姿势,他就这样继续奔向豁口。因为他相信理性,偏爱怀疑,所以奥尔默斯特会设计这样的陷阱针对他。他的脚步轻快,他的目光坚定。虽然,在房间时齐诗琪要他相信自己的感官,相信奇迹;可是在谈到奥尔维萨城堡的时候,她将神父失去左腿看作是上帝施展的幻术。这是有理由的自相矛盾,因为她曾被奥尔默斯特删去记忆,被巧言令色蒙蔽双眼。她本想扮演引导者的角色,却没有意识到所谓的上帝或神明,也是遮掩某种真相的代称,是幻术般的语词游戏。现在,他所要做的是怀疑相信,相信怀疑。

竹马在豁口前驻足。

你通过了三道考验,为什么偏偏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畏葸不前。他听见奥尔默斯特没有语调的温柔嗓音自他背后传来。

齐诗琪说的没错,神并非全善。竹马看着漂亮的喜鹊,看着它灵动的双眼,扇动得强劲的翅膀,充满光泽的羽毛。

你不该怀疑,因为这对你没有好处。他的嗓音变得如同磁带般,带有失真的质感,还夹杂着嘶嘶的电流噪音。

竹马望向那道豁口,认出那是饥饿的造梦机器。

即便你看破这些幻象,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兜圈,又能有怎样反抗的余地呢。只不过是徒增痛苦而已。现在,跳进造梦机器,删去这段不该存在的记忆。你会在原先的世界醒来,和前任77号获得尘世的幸福。这是恩赐,竹马。充满诱惑的嗓音自造梦机器的深处传来。

既然我没有反抗的余地;也不再能以奇迹蒙蔽自己的双眼,请容许我向你提问,至少在获得真相的一瞬感到满足:你为何愿意放我离去。他瘫坐在地,望着深渊,不再可笑地保持背着齐诗琪的姿势。

你是漂亮的造物,带有幻想的印记。同时,陈列馆需要新的馆藏,习惯遗忘的世人也需要新的奇迹。他们不能停止对云上城堡的探寻,这会是他们想象的终点,但他们期待的世界并不在云端。在南辕北辙的徒劳里,他们还能以希望告慰自己痛苦的心灵。他的嗓音升腾至夜空,盖过喜鹊慌张的啼鸣。

可他们能将世界建设得很好,也必将随着发展逐渐触摸到幻象的边界。竹马望向半轮弦月,似乎能看见希望。然而月亮逐渐显出眼瞳的模样。

囚徒们能够将监狱建设得很好。正因如此,他们不会再想着逃出监牢。眼瞳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竹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最后,请允许我询问:我真的是被虚构的角色吗。随着视线坠回深渊,竹马忽地感到寒冷。他的嗓音开始颤抖。

真实或者虚构,其实不是重要的问题,竹马,只有醒来的人才能将自己之前的遭遇指认为梦境。奥尔默斯特的回答讳莫如深。

竹马意识到他的话语含混不清,凭借直觉或经验,他猜测这是一道谜题。他在漆黑的深渊里,在混沌的脑海里仿佛看见一点光芒。那是预兆: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壳而出。他不自觉地立起身,忘却恐惧,忘却寒冷,忘却绝望;看见雾霭,看见闪电,看见虹彩。他隐约瞥见破碎的笔画,听见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他张开双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陡然间,一股力量自他背后传来,将他推向造梦机器的豁口。在头脑被惊异淹没的一瞬,他下意识地回望,就像即将溺毙的孩童挣扎着试图浮出水面;可他不知道自己的脚踝已被水草缠住。他看见那具没有面孔的木偶。随后,他开始坠落,被黑暗强迫着蒙住双眼。

坠落的过程并不漫长。他很快落进一块柔软的衬垫,或是某种器官的内壁。幽灵般的回音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孤独,也断绝他找寻出路的念想。

忤逆奥尔默斯特的意志,无疑是选择与神角力,他没有任何胜算。他背着那具木偶,绕着陈列馆兜圈,再坠进所谓的造梦机器,这是他不可被改写的命运。

他躺倒在柔软的内壁,已然精疲力竭。

竹马。恍惚间,他仿佛听见齐诗琪轻柔的呼唤。

他以轻蔑的冷哼回应,期待自己的嗓音能够将幻觉驱散。

竹马。齐诗琪的呼唤越来越清晰。

不过是奥尔默斯特的幻象。他悲哀地想,同时听见自己的心跳。

竹马,是你吗。齐诗琪的嗓音响在他的耳畔,她冰凉的手摸到他的胸膛。

是我。绝望的竹马还是忍不住呼唤。他坐起身,顺着冰凉的手摸索,与齐诗琪紧紧相拥。

奥尔默斯特的话没错,真实还是虚构,其实并非重要的问题。他不应该将世界的真相揭破,怀疑自己的感官,因为这毫无用处。他的真理不能给他带来幸福,只有无尽的绝望。他摸着齐诗琪的马尾辫,将脑袋枕在她的肩。她的存在是如此真实。

漂亮的竹马,我对不起你,我多想再看看你原来的模样。竹马感到齐诗琪的泪落在自己被汗打湿的后背。

我也想用双眼看清你的形象。不过,你的笑颜已经深深印在我的心底。他自她的身躯汲取温暖,也将自己的体温慷慨地分享。

他们不再说话,也许是害怕戳破幻象。他们以呼吸和心跳将彼此的时间替代,直到听见喜鹊发出欢啼。循着声音望去,他们看见一团夹杂着幽蓝和黛紫色的光幕如烟花般消散。随后,两根散发着幽光的彩羽飘到他们的掌心。借助梦幻般的光亮,他们看见彼此泪痕未干的面颊,莫名地相视而笑。

告诉我,齐诗琪,奥尔默斯特说你已将性命赠予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面颊,眼神里带有悲哀和决绝。

他说最后看见我的决心,愿意宽恕我的罪行,以那只小狐狸作为替罪的牺牲。他说他将亲自指引你找到灵知,嘱咐我在通往尘世的道路等候你。那么你呢,竹马,你是否感受到灵知,循着它找到自己的真理。她轻轻地挣脱,以冰凉的手抚着他的面颊,仿佛想要抚平他内心的怀疑与迷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理,这只是奥尔默斯特呈现给我的答案。可是齐诗琪,你有没有想过,奥尔默斯特就是奥尔维萨城堡故事里的上帝。他再度抓住她的手,直视着她那双笑意干涸的眼。她躲开他的目光,以沉默逃避他的追问。

你是否知道自己是由一位女孩幻想出来的,而非奥尔默斯特的造物。你是否知道自己也曾被这台造梦机器删除过记忆。竹马以双手托住她的脑袋,强迫她与他对视。

即便知道,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垂着眼,空洞的眼神里没有惊讶。

你说着想要我找到灵知,找到自我;可你自己为什么在逃避真相,逃避自我。其实你还是希望逃离云端的,齐诗琪,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知道这并非至高的世界。否则你为什么来到俗世;为什么偷穿我的衣裳;为什么不像奥尔默斯特这样,以幻术强迫我接受残酷的真理。可即便你能够逃离云端,也仍然处在他的监视之下。他看着齐诗琪的双眼,就好像能看见自己的绝望、恐惧、焦虑。

你说得对,竹马。我们的知识,我们所苦苦追寻的灵知,其实也是奥尔默斯特先生赐予我们的。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逃离他的监牢。在那些佚失的记忆碎片逐渐回到我脑海之际,你和那位女孩深深的联系才能被我感知。她的灵知能够令她触碰到世界之外的知识,所以,她被奥尔默斯特以幻象和希望交织的陷阱谋杀。你被她的死亡困在自己的内心,不愿意再认识这个世界,那你还怎么可能获得机会去触碰真相。我必须先带你认识这个世界,你才有机会追逐世界之外的知识。可是,竹马,你也明白,这些都是徒劳。她映在内壁的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那里看不见她的双眼,也看不见下睑盛不住的泪水。

告诉我,齐诗琪,竹马只是被虚构的角色,对吧。他微微摇着脑袋,移开视线,向无面目的黑影展露无可奈何的笑。

少女沉默着点头。竹马看着她的映影,觉得那漆黑的一团和她没有任何相像。

可我本来不是这个名字。这是你赐予我的名字,齐诗琪,竹马只是你的幻想。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梁笃。他看向少女,眼瞳反射出彩羽的光亮。

可姓名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代号。齐诗琪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眼瞳已被黑影填满。

竹马,其实是她以梁笃为原型幻想的角色;正如齐诗琪你的原型是她自己。虽然竹马是你给我取的代号,但其实它只是在代指那个虚构的角色。我是梁笃,我并非虚构,而是真实的存在。因为我是竹马的原型,所以你们将我误认作他。姓名是奥尔默斯特惯用的谜题,是掩盖我来自异乡的幻术。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腾跃着火焰般的狂热。

仅凭姓名,你怎么就能这样断定。齐诗琪的嗓音颤抖着。他知道她和他一样因这个想法狂喜,为这个猜测畏惧不已。

这是足够大胆的假设,就像你对奥尔维萨城堡的故事所作的阐释。这不是真理,也不是值得追寻的自我。这只是妄念,是世人不敢承认的幻想。而在幻想的世界里,一切都将由我主宰。

在他视线的尽头,是纯白的光亮。

奥尔默斯特先生说得没错,只有醒来的人才能将自己之前的遭遇指认为梦境。

自幽蓝和黛紫色相间的靠枕堆里睁眼,梁笃感觉自己内心丰盈。他看向躺在身边的齐诗琪,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是个充满奇迹的爱情故事:在七夕的夜晚,梁笃正在沐浴。来自云端的齐诗琪歆羡尘世的幸福,动心起念,坠落凡间。欣赏着梁笃漂亮的躯体,她无可救药地爱慕着他。她偷走他的衣裳,因此与他结缘。齐诗琪携梁笃搭乘浪漫的鹊桥,返回她居住的云上城堡。在奥尔默斯特先生慈爱的注视下,他们将享受永无休止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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