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雪温
康熙六十年正月二十七八,安溪接连下了两天大雪,满山皆白,积雪数日才化,就在前年春天,茶乡同样遭遇了雨雪极端天气,甚至整个18世纪上半叶,这样的天气并不鲜见,而在冬日少雨雪的闽南天气里,这是极冷的时代,让那个时代的安溪人忘不了。安溪下起了雪,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淮地区,更远的京城,那些年的雪,一定下得更深,更厚。
安溪下雪的日子,少而短暂,让人印象深刻。在寻常年景里,安溪并没有雪,有雪的日子,就是幸福的日子,就可以欣赏雪花飞舞的样子,就可以短暂歇息,坐下来喝一杯茶,或者给远方的朋友写一封信,来一场高谈阔论,总之,下一场雪,等于天宫赐福,下得都是瑞雪,寒冷的冬天,因一场雪的来临,越冬的农作物冻死了不少,未挖掘入窖的地瓜烂在田里,茶吐翠的茶雅被沸水烫过一般,遍地焦色,昆虫死了不少,经过雪的洗礼,活下来的动植物更加精神抖擞。
安溪少雪,雪成了一种浪漫、纯洁、高贵的象征。雪阻断了人的行程,却阻断不了人的热情,雪在寒冬里是一种肃静、寂静,却也是有声的世界,树枝因承载不了过多积雪的重量,而枝折雪落,簌簌有声,在寒冷的冬夜,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那一个寂静的夜里,晴耕雨读,雪成了一种倾诉的对象,在一些安溪人的时代记忆里,我们可以找到一些雪的踪影,或者说雪与茶的踪影,如“敲雪烹茶坐夜阑”的潘清泰,“高谈飞白雪”的陈万策,“雪碧茶香澈底清”的官献瑶等。在寒冷的雪夜,想念新朋好友,也适宜给旧交写一封信,或秉烛夜谈,或站起抖动身腿,来一套拳脚,正值夜班,还是武人身份,身上一副厚厚的铠甲,寒冰照铁衣,铮然有声,此时乡村的雪景,与兵营的雪景,完全不一样。
在康乾盛世的这段时间里,数名安溪人在雪地里穿行,他们因科举出仕,在北方工作,有着一番报国立业的雄心。远在京城的李光地家族、陈迁鹤家族等有不少人在京城做官,或者读书备考。他们在数九寒冬的雪夜里,披改着案头的奏折、文稿等,或者安静地书写着、披阅者、校对者等,在冬天的大安静里,他们心无旁骛,一心著述,或一心只读圣贤书。在康熙五十七年,李光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他的一生著述宏富。也就是在他生前的前几年里,约康熙五十四后,他将自己北京宅子的一部分捐献出来,辟为安溪会馆,给到京城赶考的安溪士子作为落脚的地方。陈万策就是在李光地逝世的这一年中了进士。
而稍早的康熙四十五年,与陈万策同为安溪崇信里的王严龙中了武进士,出任江淮中军守备。在这个大时代里,几位出类拔萃时间相近可能有所交集的安溪人,在北方的风雪里,书写着传奇。李光地、陈万策、王严龙同为乡党,操着同样的口音,在偌大的中国北方,在京城相见,十分亲切,以李光地的爱才惜才之心,以晚辈仰慕乡贤论,他们都有可能在哪个时间点相会,但是不是有更亲密的交往,没有确凿的证据,李光地与陈万策一家是至交,交情甚厚,在他们更自的文集中可以找到证明,而武进士王严龙与他们有什么交往,并不很明确,但证据还是有的,王严龙与陈万策,年龄可能更为接近,也都是来自产茶甚多的崇信里,交往可能更密切些,但茶是他们三人的共同语言。
王严龙也不是简单的人。但相关文献甚少,他先中武举人,康熙四十五年中武进士,仅凭这一点,我们论断他为武人,就有失偏颇,他与李光地、陈万策有来往,仅从乡谊论断,也有些勉强,但我仍信其有。王严龙的过人之处是文武双全,他以武科出仕,但他不仅仅只是会武,他的文,也很厉害。乾隆版县志载:“王严龙,登康熙丙戌武进士,任江淮中军守备。居官镇静,兵民相安。颇娴文墨,詹事陈万策赠诗,有‘高谈飞白雪,雅度对长淮’之句。会同事者激兵鼓噪,波及于龙。总河讯问,群呼不干王佛事,免归。著有《诗韵解》十卷、《卜筮方书》七十二卷。”精通文墨才是王严龙的关键,这是他与李光地、陈万策心灵契合的关键,安溪茶是他们共同熟悉的味道。
王严龙的出生地,崇信里产地乡,今西坪镇平原村,是安溪产茶的主产区、核心区之一。在明末清初受李光地影响,湖头李氏家族代有贤人,崇信里珍山乡的陈迁鹤家族也成为名门望族,在他们影响辐射下,崇信里产地乡的王严龙,留山乡的潘思光、潘思穆兄弟等科举连捷,离王严龙家更近的同为产地乡一个叫培田角落,雍正八年盖起了巍峨的土楼——映宝楼,楼的主人叫王省,其少东家叫王宗庇,这个王宗庇也有一说,县志记载他是优贡,当年他还参与乾隆二十二年的县志编修,据记载,王宗庇乾隆二十五年中举人,曾任武英殿校书郎。2007年,安溪发现王宗庇写给长坑乡珍田村苏承瓜的木刻对联:“客至茶香留舌本,睡余书味在胸中。”也是好茶好客好书的人。映宝楼现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安溪茶史迹重要遗存地,土楼里焙茶的焙笼窟至今犹在。
陈万策在写给李光地的《陇西公蒙恩赐题额对语献五言二十韵》里提到:“荒径竹千个,故山松十围。一旗春茗熟,数甲野蔬肥。”家乡的茶他们太熟悉了,太想念了。李光地回湖头时,常常到泰山岩拜会锐峰禅师,与他品茗对弈,谈经论道,他们可是生死至交,茶都是他们熟悉的味道。
王严龙爱着安溪茶,他出生成长的崇信里,是安溪茶叶的主产地,如今的西坪是茶叶原乡,是安溪两大当家花旦铁观音、本山的发源地。安溪铁观音茶文化系统是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其制作技艺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我们在文中提到的这些安溪先贤们,生活在异乡,长大后出仕,离开故土,到了北方,下雪的地方,而家乡的雪,安溪的雪,反而可知不可及,而在他们把他乡当故乡时,每年冬天都有纷纷扬扬的大雪,但他们品着家乡茶,似乎也没有忘记家乡的雪,似乎眼里也有家乡柔情密意的雪景。而今天,在安溪人眼里,安溪茶就是他们携带的故乡,而我想,他们当年对故土的思念更甚,不仅只有茶,还有故土,还要魂归故里,还要描述家乡的四季如春,当然,还有偶尔几场大雪,连我们的县志都没忘记。
在今天产地乡(西坪镇平原村)王严龙家的宗祠里,挂着“高谈飞白雪,雅度对长淮”,胸襟与格局皆不小,谈吐自若的王严龙栩栩如生,而这是陈万策的诗句,载于县志。王严尤从康熙四十五年中武进士出仕,到江淮中军守备,至少有十余年时间,在《清世宗实录》里,雍正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漕运总督张大有在奏报回空漕船过淮数目事中提到:“据臣标守备王严龙报称,尾帮回空漕船,于十月十三日悉行催过临清,昼夜催趱南下,恐厪圣怀,谨缮摺奏。”
县志记载的王严龙免归,还有著述,文韬武略,颇具雄才,其父王铨使,以子严龙贵,赠武德将军。而在高谈飞白雪之间,佐料是酒是茶,与谁高谈,似乎是同僚,似乎也是知心朋友陈万策,他们在信中提到家乡的雪。雍正元年正月初六,安溪的大雪,平地积深尺余,山头数日不化。又过几年,雍正五年正月大雪。雪成了两人的交集,谈资,甚至笔墨往来,稍带寄上家乡的一点土特产,安溪茶。
回到康熙五十九年、六十年的安溪大雪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山头,安溪太冷了,太少下雪了。而在不久的将来,18世纪上半叶那些年里,茶芽冻死了不少,似乎也在孕含新生,昭告未来,天有垂象,具有普世价值普渡众生的观音,即将出现。在不久的将来,雪地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新的品种一一铁观音。那是西坪茶农魏荫的发现,或者博学鸿儒南岩先生王士让南轩下耀眼的一株细弱茶叶,而后茁壮成长,与更多安溪人有了关联。
西坪茶叶原乡走出来的王严龙,进而扩大安溪朋友圈,在那个年代里,李光地、李清植、陈迁鹤、陈万策、潘思光、王士让、官献瑶等等,都或多或少与一株茶有关,西坪发源的茶叶,安溪的茶叶闪闪发光,走上更加耀眼的舞台,而当年的那几场雪,下得有些大,下得触目惊心,后之学者写论文推测,铁观音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出现的,似乎有些道理,在雪中看见了生机,在雪中的纯洁中看见了观音。至今想起,当年的那些雪,还有余温,带着安溪的茶香,带着铁观音的传说,走进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品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