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血洒桃林
秋天,梁山这支接受招安的人马,被赐番号为忠义军,奉命开往江南,与方腊率领的起义军作战。此时方腊已占据江南八州二十五县。一连多日,忠义军走在官道上,只见尘土飞扬,两旁树上的枯叶纷纷落下。
每天刚扎营,王矮虎就去安神医帐篷中治病,他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安神医在他下身扎上十几根银针。他一动不动躺着,王二虎和几个小校不得不时常向光着下身的王矮虎请示汇报。王矮虎在安神医这里花了不少银子。安神医说,他下身的病,不是战斗中受的伤,不属免费范围。安神医开的药方中,一只麻雀四十钱银子,一只羊肾三十钱银子,覆盆子,枸杞,韭菜,鹿茸,都不便宜。王二虎自制了弹弓,空闲时帮他打几只麻雀。王矮虎每天吃几碗麻雀与粳米熬成的粥,都吃厌了。这样治了一个多月,没见明显效果,还是时硬时不硬。安神医说:“贵在坚持!”——他也想坚持啊。
忠义军从扬州渡过长江,攻下了镇江。方腊军撤出镇江时带走了大部分粮食,带不走的放火烧掉了。朝廷从北方调来了威虏军和征寇军,与忠义军在镇江会合,统一归童贯指挥。骤然增加十几万人马,镇江的粮食补给吃紧。士兵们经常吃不好,吃不饱,王矮虎和扈三娘身为忠义军的军需官,压力很大。王二虎开玩笑说:“这几只麻雀真舍不得给你呀,不如让我们烤了吃吧!”
王矮虎笑骂:“没孝心的东西,枉俺这些年白疼你啦!把裤带再勒紧点,过两天朝廷就会送粮草来的。”
“我们已经前胸贴后背啦。大伯,你是不是去押运官那里打点打点呀?威虏军和征寇军就比我们吃得好多了!”
“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王二虎停了一下,“我们有几个弟兄晚上去威虏军和征寇军的厨房里偷食物,看见腊肉都是一筐一筐的,他们只拿了几个馒头,就被抓住打伤了。这事我们本来不敢告诉你的,但饿得没办法。”
“他娘的,偷?你们也太没出息了,丢脸呀,丢脸呀,偷什么偷?应该去抢!我去问问情况,如果属实,太欺负人了,抢他狗日的!”
“好!”王二虎和两个小校拍手称快。“我们去准备一下,等你下令就出动!”
下属一走,王矮虎把安神医喊过来,让他赶快把他下身的针都拔掉。穿好裤子,王矮虎慌慌张张跑到宋江大帐里,禀道:“宋大哥,我的部下都饿坏了,说要去抢威虏军和征寇军的厨房,我按不住。”
宋江正在看战区地图,呆了呆,转过身,“乱来!谁敢去抢?定斩不饶!”
“对,定斩不饶,俺这就去斩他几个!”
“且慢!”宋江想了想,“新来的押运官姓宿,是宿太尉的公子,可能不太了解情况。你和扈三娘去拜访一下,说说我们的困难。”他写了一张字条递给他,“去帐上支三百两黄金带过去。”
“好嘞!”王矮虎说。
王矮虎领了三百两黄金,当夜送了一百两给宋清。又分出一百两包好,第二天上午,他和扈三娘一起送给了宿廷召。宿廷召本来爱理不理的,见了黄金,立刻客气多了,说:“前任交帐的时候,说刚给你们发过粮了,看来被他骗了。本官马上发给你们。”
宿廷召写了字条,交给王矮虎。王矮虎起身去仓库,听见背后宿廷召对扈三娘说:“这些事交给你手下就行了,扈将军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看茶!”
“他不是我的下属。”扈三娘笑道,“他是我丈夫。”
“你说什么?”
“他是我丈夫。”
“是吗?他怎么这样好的运气!”
王矮虎站了站,忍下了这口气,招呼扈三娘一起去仓库把粮领了。
这一年冬天来得比较早,忠义军时常冒着冷雨,在泥泞中行进。有一天王矮虎躺在常州一张行军床上扎针,看见王二虎他们冷得打颤,脚上穿的还是单鞋,都湿透了。有人双脚流血不止,大概是冻裂口了。上面早就应该发放冬衣冬靴了。近来王矮虎忙着治病,军需的事管得较少,主要由扈三娘负责跟宿廷召接洽。
王矮虎问王二虎:“今天你大娘有没有去找宿衙内?”
“去了,”王二虎说,“还吵了一架呢。大娘质问宿衙内:为什么威虏军和征寇军都发了冬衣冬靴,就我们忠义军没发?宿衙内说:‘发东西总有个先后嘛。’大娘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发?’宿衙内说:‘我要清点一下够不够数,点完了,再说什么时候发。’这不是故意特殊对待我们嘛!”
当天傍晚,王矮虎去找宋江,告诉他很多军士的脚冻伤了。宋江点头,说他知道了。他让王矮虎和马麟带几辆车,连夜去镇江买些棉靴回来救急。写了字条让他去支银子。
王矮虎和马麟领了银子,冒雨驾车出了营,往北跑了几里,马麟忽然让王矮虎停下,说:“兄弟,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啥事?”王矮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冷雨打在脸上,针扎一样疼。
马麟说:“今天下午,我陪宋大哥送礼给宿衙内,要他早点发放冬衣冬靴,宿衙内收了礼,却没有答应马上发放。宿衙内说:‘你们那个扈三娘傲得不行,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让她今晚来陪我喝碗酒,此事便了。’宋大哥答应了,说:‘我让她晚上来给你敬酒赔礼。’我越想越觉得,这事不是喝一碗酒那么简单,还是告诉你为好。”
王矮虎一只耳朵抖了一下。怒气很快填满了胸膛。他让马麟带人去镇江买冬靴,他自己驾车返回常州大营。路上,他心里有些乱,两次跑错了路。接受招安前,他就担心过这种事,现在终于发生了。怎么办?以林教头的武艺,尚且对高衙内毫无办法……听说这宿衙内中过武举……不不不,打不打得过他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体面地把扈三娘接出来,也要给宿衙内一个台阶下。要是公孙胜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向他请教办法……蠢货!蠢货!现在该找谁请教帮忙呢?王矮虎把在常州的原来梁山的头领挨个儿过了一遍,李俊的笑脸停在了脑子里。
李俊的水寨设在常州东边的龙湖。王矮虎回营取了一百两黄金给李俊送过去,把宿衙内逼扈三娘陪酒的事说了。李俊沉吟半晌,把黄金退给了王矮虎,让他分送给柴进,秦明,朱仝,黄信,燕顺,郑天寿,裴宣,萧让等人,然后以李俊之名,相约今夜一起去给宿衙内敬酒。
这样行吗?王矮虎心里打鼓。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这样试试了。谢天谢地,多数头领收礼后答应去敬酒,只有萧让不敢去,退还了黄金,但发誓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九个头领在王矮虎帐篷里聚齐,都喝了一碗酒,弄了酒在身上,然后各拎一坛酒朝宿衙内的营寨走去。
门口的卫兵拦住了他们,王矮虎往卫兵手里塞了几两银子,说:“我夫人正在里面给衙内敬酒,我们都是去给衙内敬酒的。麻烦通报一下。”
卫兵说:“衙内分咐过了,今晚不再会客。”
王矮虎大怒,一把将卫兵推开了,硬往里闯。进帐篷去一看,扈三娘正趴在酒桌上,人事不醒。
宿衙内喝道:“什么人敢擅闯钱粮重地!来人!”
军士们涌了进来。
李俊掏出腰牌,陪笑道:“别误会,别误会,我们都是忠义军将领,这位是扈三娘的丈夫王英,衙内应该见过。扈三娘本不善饮酒,王英怕她喝醉回不去,特来接她回去。我们都是来给衙内敬酒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宿衙内挥挥手,让军士们退出去。“我刚跟扈将军商量冬衣发放的事,她突然就这样了。原来她不惯饮酒,我正要知会宋先锋呢,你们来得正好。”
李俊说:“早就听说衙内一直很关照我们,我们也早就想给衙内敬一碗酒。王英先带媳妇回去,我们陪衙内再喝几碗。”
“好嘞!”王矮虎说。
王矮虎把扈三娘放在马背上驮回帐篷,见她昏睡不醒,担心是喝了蒙汗药。他忙去把安神医请了过来。安神医把了脉,按了肚子,调了解药。灌解药之前,安神医犹豫了一下,说:“尊夫人有喜,只怕这碗药下去,对胎儿有些妨碍。”
王矮虎听了,又惊又喜又恐惧。他问:“老天呀,这可咋办?”
“这要看你是想保大人,还是想保孩子。”
“咋说?”
“想保大人,就马上灌药,孩子生下后,可能会有些痴呆。想保孩子,就灌水催吐,大人会有些后遗症。”
王矮虎的心提了起来,“什么样的后遗症?”
“身体会越来越衰弱,健忘。”
王矮虎抱着头蹲在了地下,“你看着办吧,我不知道。”
安神医想了想,说:“实话告诉你,你下身不一定治得好,这个孩子要是出事了,你可能没别的孩子了。我灌水催吐试试吧。”
王矮虎给安神医跪下了,“求求你救救我老婆孩子。”
安神医摆手,“别啰嗦了,快拿凉茶水来。耽误时间越长,越糟糕。”
王矮虎让大娥去找了些凉茶,另外又新泡了些茶凉着。王矮虎把扈三娘扶起来坐着,把凉茶灌进扈三娘嘴里去。灌了三碗后,安神医把手指伸进扈三娘喉咙里,不一会儿,扈三娘呕吐出来。吐过后,再灌凉茶,再催吐。扈三娘终于慢慢醒过来。
“安神医,你怎么在这儿?”扈三娘问。
安神医高兴地说:“太好了,她还认识我!我再开个方子,慢慢调养,说不定她会没事的。”
“我怎么了?”扈三娘捂着额头问。
“吓死我了!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王矮虎问。
“昨晚?宋大哥让我去陪宿衙内喝碗酒,算赔个礼,我想喝碗酒有什么了不起,就喝了。之后的事记不得了。我怎么了?”扈三娘说。
“他给你喝了蒙汗药!”王矮虎说。
“啊!”扈三娘惊叫一声。她掀开被子要下床,王矮虎把她按住了。
“别乱动别乱动!幸好李俊大哥和我们到得早,你没事。现在你要好好调养。一会儿我去找宋大哥汇报,我就不信他一个衙内就遮天了。”王矮虎说。
“先好好治病吧。”安神医说。
扈三娘这才又躺下了。
王矮虎封了一百两银子送给安神医,安神医不收。安神医说:“以后大人孩子都没事了,我再收不迟。”送走安神医,王矮虎去了宋江那里。宋江听说后,也很生气。宋江说:“我以为就是喝一碗酒的事,哪知道他会干那种勾当!放心,我会给他父亲宿太尉写信,好好管教管教他。”
这就完了?王矮虎问:“要不要先跟童贯大帅,王禀副帅说一声?”
“你要我去申诉也可以。但我觉得这事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媳妇现在不是没什么大事吗?冬衣冬靴也连夜配发下来了。”
“安神医说她以后可能有后遗症。”
“大夫总是把事情往严重里说。他说可能有,其实也可能没有。等真有了后遗症,我绝对要求童大人为你主持公道。”
“好吧。”王矮虎有些沮丧。但暂时只好这样了。
宋江笑了,“你媳妇也真是傲性。很多将领把年轻女眷往衙内帐篷里送,她偏看不上衙内。好!”
王矮虎说:“她怀孕了,宋大哥能不能给个假,让她回陈桥驿休息?”
“确定怀孕了吗?”
“安神医说的。”
“那应该是真的,恭喜你。”宋江挠头,“可最近战事越来越激烈,折了不少将领,现在正缺人手呀!这样吧,先坚持两个月,局势一缓,你就送她去陈桥驿。”
王矮虎立刻跪拜,“多谢宋大哥关照!”
战事进行了一个月,忠义军攻下了苏州和杭州,方腊大势已去。这一路大仗小仗都是忠义军冲在前面,折了不少将,损了不少兵。而威虏军和征寇军的将领都好好的,一个也没死,连一个重伤的都没有。到这时,王矮虎看出来了,朝廷是在利用方腊势力消灭梁山好汉。宋江则利用方腊势力清洗异己。
应该说很多将领都看出来了。军营里流言四起。有人说,梁山投降的头领太多,朝廷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空缺的实职来安排,必须大幅减少等待安排的名额。就算是分批授职,朝廷也不愿意把七八十支军队交到曾经起事的强盗手里。有人说,童贯跟蔡京,高俅,杨戬是一伙的,号称四大奸臣,梁山不少头领都是这四大奸臣的仇人,参加过劫生辰纲的,劫江州法场的,打过大名府的,打过高唐州的,打过青州的梁山头领,都必须死。还有人说,凡是跟宋江关系比较亲近的,都不会死。还有人说,有些将领上了阵亡名单,人其实没死,逃跑了。还有人说,有些头领是装病,花钱买通宋江和大夫,留在后方医院里。
王矮虎听说这些流言后,心里的念头纷纷扬扬的。他两次参加打青州,慕容贵妃的爹是青州知府,童贯当过太监,侍候过慕容贵妃……他还参加了江州劫法场……他们能放过你吗?说不定你已经在“阵亡”名单上了,只不过还没有公布而已。你要是被人暗算死了,扈三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有一天,王矮虎去救护所看望受伤的马麟,他从马麟和几个受伤将领的嘴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马麟说,方腊失去杭州后,退到了睦州松毛岭,据险死守。童贯十万大军围而不攻,引得附近十几个州县的叛军纷纷来援,童贯命忠义军负责阻击这些援军,马麟就是在昱儿岭阻击受伤的。马麟说,当时方腊的援军有一万二,宋江却只给他两千人马去阻击。马麟担心人马太少,自己完不成阻击任务,宋江说后续会视情况给你增派援军。马麟在昱儿岭坚守了一天一夜,两千人马损失过半,眼看顶不住了,童贯手下的大将王禀率领的一万官军到了。马麟以为这就是援军到了,大喜。哪料到这是来督战的官军。王禀令马麟下山攻击方腊的援军,马麟要跟他论理,王禀的官军却一阵乱箭射来。马麟的人马只好向方腊的援军冲锋,结果几乎全军覆没。如果不是亲信侍丛把受伤的马麟藏进一个岩洞,马麟也会死在昱儿岭上。其他几个受伤头领也说了自己受伤的情形,跟马麟的情形大同小异,基本上一个套路。他们得出一个结论:这是朝廷让忠义军与方腊军互相消耗的套路。
王矮虎回到帐篷,把这些事说给扈三娘听。
扈三娘不相信,说:“别疑神疑鬼的,什么公报私仇,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说不定那些贵人早忘记了。什么消耗忠义军的套路,宋大哥他们会看不出来吗?”
“宋大哥当然看明白了,但看明白了他能怎样?再反,他不愿意,也不敢。童贯每次让梁山军去打阻击,他都执行了命令。当然,他保护了他那些心腹,从不派那些心腹去执行危险任务。倒霉的,就是核心圈外面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咱们俩?我看快了。”
“不会的!宋大哥会保护我们的。”
“他要是真会保护你,就会让你休假。按照律法,怀了孕的人是不能上战场的。”
“现在是关键时期。没听宋大哥说吗?这次朝廷要根据各位的表现授职。”
“我去表现就成了嘛,你在家好好养着身子,生个大胖小子,多好。”
“不成,我不能只靠你。我自己也要挣个统制什么的当当。咱们夫妻要比一比,看谁功劳大,看谁官职大!”
“比就比。”王矮虎有些生气了,说,“俺不见得输给你。”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上当了,又软声央求,“你挺着大肚子去打仗,很容易出事的。”
“不怕,我背着孩子也能打仗。”
第二天,王矮虎和扈三娘被召到宋江的中军大帐,宋江令他们夫妻率三千马军赶到乌龙山谷,阻击从清溪来松毛岭的援军。
“从清溪来的这批援军有多少?”扈三娘问。
“两三千人吧?他们要是人多,我再请童大帅给你派兵增援。”宋江瞟了瞟扈三娘的肚皮,“本来不想叫你去的。你这个样子也不该去。但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实在派不出别的人了。打完这一仗,我就上奏你的功劳,给你授个实职,然后你上任去吧。”
王矮虎进帐后一直没说话,这时鞠了一躬,“多谢宋大哥关照!”转身走了出去。
在帐篷外面,王矮虎对扈三娘说:“我去办点事,麻烦你先回去让大伙儿做好出发的准备。”
“哎,你干什么去?什么时候回营?”
王矮虎没有理会她。现在时间非常宝贵,他没有时间对扈三娘多解释了。
他很快办完了这件该办的事,把队伍带到了乌龙山口。
王矮虎在山口下了寨。远远看见方腊的援军浩浩荡荡开进山谷,至少有一万五千人。
王矮虎站上一块巨石,给部下训话。他问:“敌人有多少,大伙都看清了吧?”
“看清了。”大伙整齐地回答。
“马麟那个营的事,大伙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
“大伙说说怎么办吧?”
“王大哥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别啊,大伙都说说,说说心里话。”
“我们还能怎么办?”
“你们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说说我的想法吧,然后你们看着办。我家的情况大家都看见了,这种情况下,我不想死,也不敢死,所以我想请大伙原谅我,我的确是怂了。”
“王大哥别这么说,我们都怂了。”
“那好,怂货们,动手吧。”
只听下面有十几个人抽出刀来,卡嚓卡嚓一连响了十几声,队伍中倒下了十几个人,有的是普通士兵,有的是小队长。
“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扈三娘问。
没人理她。
王矮虎朝士兵们挥了挥手,“好,怂货们,咱们缘分到头了,滚吧!”
下面的人齐刷刷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一哄而散,三千人转眼跑得干干净净。
“哎哎,王矮虎,你这是干什么?”扈三娘问。
“嘿嘿,干什么!连这都看不出来!我刚给三千人找了一条生路,也给你和俺还有咱们的孩子,咱们仨,找了一条生路。”
“胡闹!快去把他们都追回来!”
“追他们?我不敢。看来你还是没开窍。你不要以为只有方腊的兵敢杀我们,童贯的兵敢杀我们,我们带的兵一样敢杀我们。你要敢追,这些兵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再跑。我太了解这些狗娘养的了!不如咱俩赶紧商量一下去哪里吧。”王矮虎从怀里掏出一把交子银票,晃了晃,“放心,咱们饿不死的。要不先往北,跑出战区再说?”
扈三娘抽出刀,“王矮虎,你跟我回大营去。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宋大哥听,然后求求宋大哥,再给咱们一次机会,将功补过。”
“嗨,你还真傻呀!我还以为出了这么大乱子,你只好跟我跑路了,没想到——你还真以为宋大哥还会护着你!告诉你吧,就算你是宋大哥的亲妹子,你回去他也会眼也不眨杀了你,然后再好好的哀悼你,哭着办一场丧事。他让我们三千人阻击一万五千人,本来就成心让我们送死的,你咋就不明白呢?”
“不是这样的,宋大哥说过,如果敌军人数太多,他就请童大帅派兵增援。”
“那是骗你的!马麟、邓飞他们就是这样上套的。”
“宋大哥不会骗我。”
“不会骗你吗?嘿嘿。”
“你笑什么,宋大哥从来没骗过我。”
王矮虎嘴张了张,赶紧闭上了。他扭头望着一边,突然把头转回来,望着扈三娘。
“不是那样的!有一件事,宋大哥不仅骗了你,还下令让我们都不许对你说实话。”
“什么事?快说!”
“这件事也许我早该告诉你,是我的错。不过,这件事告诉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我答应你个头!你要说便说,不说赶紧跟我回大营去,不然我认得你,刀可认不得你。”
“哎哎哎,慢着。就三件事,不难。”
“罗嗦什么,你说你说。”
“第一件,你知道这件事后,不能去找宋大哥动手。第二件,见了李逵,你先不要跟李逵动手,让我来。第三样,该不该动手该怎样动手你得跟我商量,不能一个人胡来。完事后,我们马上离开。”
“真啰嗦,快说吧。”
“好,你答应了的哈,可不能反悔。”王矮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气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他把李逵屠扈家庄的事告诉了扈三娘,解释了几句,“李逵屠完扈家庄后,怕林冲找他麻烦,他跑到柴进庄上避风头去了。宋江把屠庄大罪栽给祝家庄,主要是骗你为他卖命。”
扈三娘呆了一下。王矮虎退后几步,防着她发作伤人。
让他意外的是,扈三娘听完后没有发作,脸上的表情不是很惊讶,也不是很愤怒,只是发了一会儿呆。难道她心里早就明白?或者气傻了?
“王矮虎,你骗人!”扈三娘突然用刀指着王矮虎,“王矮虎,你可不要骗我。”
王矮虎放心一点了,说:“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但我有一个不会撒谎的证人。”
“谁是证人?”
“黑旋风李逵。你好好问他,他会如实告诉你的。他撒没撒谎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马撒起谎来都比李逵强。我知道没个证人,你是不会相信的。也知道你见了李逵,是不会放过他的。”王矮虎有些忧虑地望着扈三娘的肚子,又说,“你得答应让俺先跟他动手,俺才带你去见他。”
“好,我先不动手,他在哪里?”
“他在后山桃林中的山神庙里。”王矮虎望望日头,“离开大营前,我约了李逵去山神庙里赌钱,我估摸着,他快到了。”
扈三娘一听,二话不说,策马往后山跑去。
王矮虎策马追上她,“记着啊,你不要急着动手。屠庄的事,俺还没弄清楚是李逵自作主张干的,还是有谁下令让他干的。咱们应该问问清楚,要是有人下令让李逵干的,以后俺再慢慢想办法收拾他。”
扈三娘点了点头。“好。”
拐过一座小山坡,远远望见了山神庙。庙门前没有人。
王矮虎说:“别着急,他应该会来的,他有一些日子没赌钱了。现在军营中禁赌,李逵好赌,有时候会耍赖,大伙不太喜欢跟他赌。他听说有山神庙这么个好地方可以赌钱,喜得直搓手。俺先过去看看,你在这等着。咱俩一起过去,俺怕把他吓走了。如果他不在庙里,你藏在山神庙里,俺坐在庙门口等他。一定要等他进了庙再动手。”
扈三娘点了点头。“好。”
王矮虎进庙看了看,李逵不在庙里。他让扈三娘进庙,藏在神像后面,他坐在门口,跟扈三娘聊天。
“这些日子有不少头领跑掉了。”王矮虎说。
扈三娘问:“谁?都有谁跑掉了?”
“解珍解宝那兄弟俩,你还记得吧?兄弟俩一起跑掉了。”
“宋大哥说,这兄弟俩掉下悬崖摔死了。”
“你相信是掉下悬崖摔死了吗?”王矮虎摇头,“摔死的尸体在哪里?谁见过?实际上是跑掉了。还有张顺、雷横、孔亮、吕方、郭盛……等等都跑了。”
“他们都在阵亡名单上。宋大哥不可能对朝廷撒这么大谎!”扈三娘说。
“宋大哥没办法,不得不撒这么大谎!上报他们战死,能领一笔可观的抚恤金。如果上报为逃跑,那宋大哥可负不起责任。”
“逃跑的头领要是被抓住怎么办?”
“放心,那些人被抓住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忠义军将领的,这点默契没有怎么成?他们都会改名换姓默默隐居的。对了,据说还真有一个被抓住了。就是那个小财主穆弘。宋大哥说他病死了对吧?那个小财主根本就没病,他不想上阵厮杀,装病,去杭州治病,装不下去,跑了。他弟弟胡乱买了一具尸体谎报病死了。结果穆弘在老家揭阳镇被抓住了。朝廷责问宋大哥,宋大哥坚决不承认,说一定是有人假冒穆弘收保护费,望朝廷严查。公文一来二去的,现在这事没了动静……嘘,来了。”
王矮虎站起身,迎接飞马而来的李逵。
“都到了吗?”李逵说。
“还没,还差两个,一会就来。你怎么才来呀!”
王矮虎和李逵走进山神庙,扈三娘提着双刀,从神像后面转出来。李逵一楞。
“你在这干什么?”李逵警惕地往门口退了一步,王矮虎堵住了门,李逵问:“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问你点事。”扈三娘声音还算柔和,“扈家庄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是你黑爷爷杀的,怎么啦?”李逵拔出了腰间双斧。
王矮虎赶紧说:“李逵,别紧张,别紧张,我们就是想问问清楚,你当年杀进扈家庄,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让你杀进去的?”
李逵想了想,“是我自己的主意。吴军师说,宋大哥想娶扈三娘当押寨夫人。我觉得,把扈三娘家里人都杀了,他就不敢娶了。”李逵露出牙齿笑了笑,“后来宋大哥果然不敢娶你。怎么,你想报仇?”
“说对了,拿命来!”扈三娘大吼一声,挥刀就砍。
两人顿时打成一团。有一会儿打到神像后面去了,王矮虎看不见两人是怎么打的,只见尘土飞扬,山神爷爷的脑袋被砍没了,被蛛网罩着的山神娘娘倒了下来,差点砸着了王矮虎的双脚。王矮虎很想上前帮忙,但山神庙里有些狭小,他长枪舞不开,有点吃亏。再说,也怕李逵夺门而出。一会儿,李逵破窗跳出去了,扈三娘紧追不舍,两人在桃林里继续厮杀。王英大吼一声,冲上去挺枪就剌。三人不断变换方位,缠斗不休。只见扈三娘突然舞起双刀,腾空而起,王矮虎立刻后退了半步,他知道扈三娘要使出夺命一招——蟒蛇出洞,两把刀挥舞着护住在空中翻转的身子,她打算从李逵头顶越过时攻击李逵后颈。这一招在过去的比武中胜多败少,但是这一次——扈三娘突然哎哟一声,右手捂着腹部从空中跌了下来。左手刀虽然在李逵后背划了一下,但没砍中要害。
李逵转过身,一脚踩在了扈三娘肚子上。
扈三娘惨叫一声,嘴里喷出血来,下身也流出了血。她弯着腰真喘,“不要踩我肚子。”
“我操你八辈祖宗!”王矮虎怒骂一声,眼看李逵右手举起的斧头就要砍中扈三娘了,他紧接着一枪剌向李逵。李逵用左手的斧头砍向了王矮虎。这种打法,就是以攻为守,逼迫王矮虎退后自保,否则就是同归于尽。
“咔嚓!”王矮虎胸前着了一斧,几乎同时,扈三娘架开了李逵右手的斧头,李逵肚子也被王矮虎刺穿了。
李逵眼珠突起,松开了手中的斧子,抓住了枪杆,连连后退。王矮虎一直不松劲,直到把李逵钉在了一棵大槐树的树干上。他见李逵脑袋耷拉下来了,才转身,踩着梦游似的步子走向扈三娘,“三妹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不要紧吧?”扈三娘说。
“我不要紧。”王矮虎走到扈三娘面前,扑通跪下了,坐在了地上。他突然发现李逵不见了,槐树干上只剩下他的铁枪钉在那儿。再一转头,看见李逵捂着肚子跑往桃林深处,身后拖着一截肠子。他挣扎着爬起来要追,扈三娘喊道:“王矮虎,算了,放他走吧。”
扈三娘挣扎着爬过来,试图去拔嵌在他胸前的斧子。王矮虎说:“不要拔,我有几句话,等我说完了你再拔。”
“你不要说话……”
王矮虎艰难喘息着,“不行,这几句话一定要告诉你……我突然感到好害怕,老天,你和孩子以后怎么办?怎么办……”王矮虎不停吸气,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我死后,你去梁山找林冲……千万,把孩子养大……这几年委屈你了……”
说到这里,王矮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流失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大限就要到了。他有一点害怕。他不知道死后会遭遇什么。但他也有一些欣慰,梁山这么多头领死掉了,都没有他死得有价值。他咧了咧嘴,想送给扈三娘最后一个微笑。
有一会儿,他听见扈三娘在喊他,扈三娘说:“跟我说话,跟我说话呀王矮虎!”然后他又听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
刚才还在风中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一下子定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