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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32、乱

2024-03-25  本文已影响0人  百万大象

似今宵、星火乱孤城,看明灭。

(西南联大黄绮:《满江红今如昔》)

           

当起兵之前赛法写给杨畋大人的信,经过无数曲折路径,从遥远的广源州天街山城,跨越整个广南西路,翻过五岭,从数不清的商人和民间秘密会众的手中辗转送到正在大宋西京洛阳丁忧在家的杨畋手中时,杨畋已从大宋中枢的邸报系统知道侬军不仅攻下了邕州,而且一路势如破竹,攻到了广州城下。

杨畋颤抖着手展开这封信,那句流传后世千年的话跃然纸上:

“今吾既得罪于交趾,中国又不我纳,无所自容,只有反耳!”

杨畋明白,不可挽回的事态终于在南疆爆发。大宋南部边疆的管理不知积了多少年的失误,积了多少人的恨与泪,终于铸成此大错,形成这个要倾覆整个南疆的危局。

杨畋并不仇恨、鄙视一向被朝廊上衣冠楚楚的士大夫们视同鸟兽的侬人部族之王,被侬人几十万土民称为天选之子的赛法侬智高,相反,倒有几分同情这位自幼就随父兄在面临交趾人侵略家园的无数铁与火,血与泪中挣扎的铮铮男儿。

根据他长期处理南方事务的丰富经验和远高于大多数朝臣的洞察力,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南疆危机的根源,在于自从开国以来大宋中枢的治理方略一向是重北轻南,具有筹边能力的杰出之臣几乎都派往北方,派往南部边疆的官吏昏聩贪婪,以至于那里的边疆人民痛苦不堪,更遑论化外之民,以至于酿成如此惊天之变。

杨畋明白,自己作为最熟悉南部边疆事务的官员,想在丁忧期间歇息,恐怕是不可能了。

出身杨家将家族的杨畋,最初以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并州录事参军。后升大理寺丞、知岳州。在庆历三年,南方瑶乱暴起,他临危受命,投笔从戎,从殿中丞知岳州的文官转为提点荆湖南路刑狱的武职,驰赴衡州,督率当地官兵应对荆湖南路的瑶乱。

历经五年,杨畋果然不负杨家将家族的威名,为朝廷建立了功勋。早在平瑶乱的几年里,深刻的政治洞察力使杨畋预见到南部边疆的诸多问题,尤其是他当时的视野已越过岭南,看到交趾人的狼视鹰顾,看到了广源州侬人部族的危机。

杨畋虽然成就了赫赫军功,却也素有贤名,侬王与名义上统辖广南西路几十个溪峒的邕州知州沟通艰难,于是通过秘密渠道与杨畋保持了一定的联系。

三年前,杨畋积劳成疾,向大宋中枢请求恢复他的文官身份,随后被任命为屯田员外郎加直史馆、知随州。自去年,从广源州侬人部族方面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危急,杨畋也尽可能地达成侬王方面和大宋中枢沟通的桥梁。

然而,大宋的国家机器,以巨大不可逆转之势的惯性,执拗地,似野牛脾性般地继续咬合着她的重北轻南思维。各部衙门如此,公卿大臣们如此,就连皇帝赵官家也如此。也正在去年,身心俱疲的杨畋将亡父杨琪与亡母慕容氏合葬于洛阳,宣布进入丁忧守制的休息时期。

接到侬智高这封宣告与大宋决裂、对抗的信后,杨畋紧张思考了整整三天,决定给这位侬人首领写一封苦口婆心的信进行劝戒,劝他对大宋皇帝和大宋中枢的公卿大臣们要有信心和耐心。

写完后,缄好口,像之前一样立即联系了侬王的谍报人员为他专设的联系渠道,但杨畋震惊地发现,这条渠道已经被切断了,所有原先的接头人员及接头标志无踪无影。

正当他惶惑之际,接到宰相庞籍的命令,让他立即结束丁忧,紧急启程赶往汴京。

另一位官员和杨畋相似,也接到宰相庞籍的命令结束丁忧,奔赴岭南。这位官员叫余靖,广南东路韶州人,曾是名嘈一时的范仲淹“庆历新政”的“四谏”之一,当时任谏院右正言,与欧阳修、王素、蔡襄齐名。曾以一介文臣仗剑出使辽国,也有半知兵的儒臣之名。

在杨畋从洛阳赶赴京师都门途中,大宋皇帝赵祯和宰相庞籍焦虑万分。庞籍曾经长期主持西北边疆的军事和政务,以知延州兼鄜延都总管、经略安抚沿边招讨使的西军统帅身份率军抵御西夏,是大宋对付西夏的第一功臣。

西夏臣服后,庞籍升至枢密副使,又改任副相参知政事,又晋升枢密使,最后授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此时的他,非常清楚南疆事变的严重性。由于大宋长期以来重北轻南的观念根深蒂固,历年派往南方的官员不是贬官就是庸臣。

煌煌朝廊之上,在皇帝赵官家和公卿大夫们的眼里,以京师开封府为中心,官员派往北方,就是重用,愈往北愈是重用,派到北部边疆的就是大用,一经建功,往往就出将入相;派往南方,就是贬途,愈往南贬黜的程度愈重。真宗皇帝时代杰出的宰相寇准遭贬官死在雷州,前宰相丁谓也是贬往南海崖州。

因此,庞籍首先考虑到的是,南方现有官员不堪其用,必须立即遴选能员,必须是最出色的军事和政治人才方能应对这一事变。

余靖和杨畋,是他最先想到的两个人,密集的人事命令就这样从大宋中枢发出。

本月初二,余靖结束丁忧,被起用为秘书监知潭州;杨畋结束丁忧,被任命为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提举经制盗贼。

在杨畋奉命赶赴汴京的日子里,人事命令仍在不断发出,从宰相衙门驰出赍着公文的令使甚至半夜也在出发。

本月初七,大宋中枢改任余靖为广南西路安抚使,兼知桂州。并命内殿崇班、閤门祇候李枢提点广南西路刑狱,命原知桂州崇仪使陈曙为广南西路钤辖,两人做余靖的副手。

本月初十,调曾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屡立战功的名将张忠为广南东路都监。

本月十一,将不称职的知广州仲简徙任荆南府。

大宋皇帝赵祯以仁心著称。这位后世被称为宋仁宗的皇帝为自己被国家行政机器的惯性运转所误导,长期疏忽对南方的治理而懊恼不已。

从纷至沓来的军报,及各部门的奏报,和与宰相庞籍的分析中,他才逐渐得到清晰的判断。

赵祯不仅全力支持宰相庞籍关于人事调整的命令,也无时不刻进行思考、分析、判断,为了应对南方事变,“天子为之旰食”的说法从宫中不胫而走。

本月十三,杨畋驰入汴京都门。此时,他的孝服未除,风尘满面。他刚被接待人员安排到驿馆,就接到内监传来官家圣谕,要他第二天就入宫奏对。

杨畋从洛阳驰赴开封,接到的是宰相庞籍的命令,不是官家的圣旨,他惟恐失仪,对内监说,由于丧服在身,不敢入见。

稍后,内监又过来传达官家口谕,并带来御巾,说官家赐以所服御巾入宫。

第二天,浑身疲惫还未恢复过来的杨畋只好将御巾扎上,随内监入宫。

他到了议事的便殿,吓了一跳:宰相庞籍、枢密使高若讷、参知政事梁适这三位朝廷职务最高的重臣已在殿中等候。

三位重臣看到杨畋赶到,都站了起来。庞籍尤显亲切,首先开口:

“叔武一路辛苦,本当让叔武歇息几日再来议事,匝耐南方蛮事紧急,一日三变,不得不让叔武奔波。”

高若讷、梁适也在热情招呼。正当杨畋惶恐地拱手施礼之际,内监传呼:

“官家到!”

官家竟然只着一顶高筒家常便巾,一身便袍就走来了,看来是不及冠服,要急着见杨畋。杨畋和三位重臣正要跪下,官家急摆手:

“各位且坐,不必拘理。”

官家坐在主座上,示意让内监们上茶。

若在平时,应是低品级的官员向高品级的官员汇报陈述,然后由地位品级最高的官员一锤定音,做出决策。可是今天,居然由皇帝赵官家先说话。

官家说了南疆蛮事紧急,迫切希望事态平息和对众臣的要求之类的话。然后是宰相庞籍说了为什么要将杨畋紧急召到京师,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串人事命令的原因等等。

然后是枢密使高若讷介绍了军报中一日三变的形势,然后是参知政事梁适也发表了意见。

最后,从官家到宰相、枢密使、参知政事这几位大宋中枢的最高决策人物都眼巴巴地看着刚刚从外地赶来的五品官员杨畋。

这代表了大宋朝廷上下的一致看法,出身于杨家将家族,又在南方平瑶乱五年获得成功的杨畋,是时下派往南疆最合适的能臣。

侬军主力已离开广南西路,广南西路交给余靖收拾。杨畋这位兼资文武的能臣,就要派往广南东路,去阻挡如洪水猛兽一般的侬智高大军。

平心而论,在时望中,这个大宋中枢的最高决策班子还是非常称职的。官家赵祯清明仁爱,是个引领太平时代的好皇帝。宰相庞籍在西北前线崛起,然后参与中枢,西夏臣服,辽国友好,大宋朝的经济文化居于前所未有之巅峰,官家和宰相的卓越政绩,朝野臣民有目共睹。

如果不是这场南疆的惊天之变,大宋仁宗朝的太平盛世真的可以震古烁今,社会繁荣将达到中国历朝历代之极盛。

看到杨畋一直还不说话,庞籍忍不住催他一下,提醒他在官家面前,不可怠慢:

“叔武,恁地不说话,官家和咱们都等你的高见呢!”

在杨畋的心里,从他一离开洛阳在路途中,早已考虑了无数遍到大宋中枢汇报的情形。他明白,面前是一个燃着熊熊大火的大坑,他作为一只飞蛾就要被迫扑上去了。

他自己的前途命运已然注定。在庞大的大宋国家机器中,这场巨大的危机,让他一个名不高位不显的人去首先应对,而且,对手是比他经历五年南方战事的瑶人武装强大不知多少倍的侬军。

侬智高被族人称为天选之子赛法,竟然敢僭越称大南天国皇帝,颁年号,立百官,分明是要和大宋皇帝平起平坐,这决不是他在平瑶几年遇到的黄捉鬼、邓和尚、唐和尚等那样的小首领、小角色。

在之前多次通过书信与侬智高沟通的时候,他也深知侬智高的抱负和眼光,决非平庸的首领。

杨畋一边听着几位中枢最高决策人物的话,一边紧张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提出让大宋倾举国之力来对付侬军,现在并不是合适时机。

这需要他的失败,或者毁灭,才会让整个国家机器明白过来。既然如此,他只能提最关键的意见。

于是,在这个绝密的最高会议中,杨畋首先表态自己愿意立即启程,赶赴广南东路去对付侬军,然后提出几点意见:一是在广南东路,如果战事不顺,必须死死扼守韶州这个北上的咽喉。

二是在广南西路,也必须死死守住桂州、柳州一带北上的咽喉。这样,才能将战火限定在岭南。因为他知道,侬王赛法之志,就是要跨越五岭,占有荆湖。

最后他表示,必须有朝廷大军后续大举南下,才有可能打败侬军。以当前广南东路的兵力,他会拼命锁住韶州咽喉,阻挡侬军不能从这里北上。

杨畋的话一说完,官家和重臣们都沉默了,不得不在心底承认,按当前的局势,整个岭南都有可能丢掉。

大家可怕地沉默了一阵之后,还是宰相庞籍先说话:

“叔武有平蛮之功,出身将门,前几日朝廷已调派张忠为广南东路都监。韶州之守,咱是不忧。按叔武这般说,蛮军就要席卷岭南,这桂州、柳州之守,咱怕是陈曙有心无力。”

陈曙在这几天的人事命令中被任为广南西路钤辖,虽无张忠这样的军功,也算是个长期在南方任官熟悉地方事务,勉强能用的将领。

但最关键的是,被任命全权主持广南西路军政的余靖没有军事经历,本人只是个干练的政治人才。

如果侬军从广南东路突破不了韶州,势必全力攻破桂州、柳州北上。这桂柳之守同样是能否将战火死死挡在岭南的重中之重。但放眼整个南方,竟无可用之将。

官家内心焦急,但他不动声色,尽量显出平和神情和皇帝应有的雍容气度。他用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向侍立的内监和宫女示了一下意。

内监、宫女们立刻轻移步子动了起来,给重臣们面前的小案摆上琥珀色的酒杯和镶金酒壶。一一给重臣们倒上御酒。官家捧着一盅酒,用轻松的语气说:

“叔武和各位辛劳,且饮一盅再商议。这是朕常喝的小酿,色味都绝。叔武只管早早动身赴敌,朕和诸相,都知道南疆事急。今日,就按前几日商议下旨,调彰化军节度使、知延州狄青回中枢,任枢密副使,与高枢相专注谋划平南之事。”

这句话让杨畋有点感到意外。大宋中枢对职业军人一向是严加防范,从不给过高的地位。

狄青是节度使衔,已是军人的最高地位,还被提拔到中枢,担任一般只有文臣才可以担任的职务,这是极其罕见之事。

不过,杨畋心想,这场南疆之变也说得上空前严峻,侬智高公开称帝,宣称要夺取大宋一半的江山。

无论如何,狄青晋位军事部门首脑,这为大宋的国家机器重点转向解决南方问题提供了有利条件。

官家说完,自己一饮而尽。杨畋和重臣们向官家谢恩,也一饮而尽。赐酒这出,把大家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一下。

官家看了看众人的神情,对杨畋又说:

“叔武,广南紧急,尽快动身赴敌吧。庞相、高枢相、梁相都是朕的股肱,他们会选出广南西路赴敌之将。朕看啊,西边无事,从西军中调个人,也是妥的。”

这句话提醒了庞籍,大宋最出色的军事将领几乎都集中在西北,自从西夏皇帝元昊臣服,众将基本无事。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要选谁先期赴敌,也是费一番考量的。

作为枢密使的高若讷也是这样想的。选将自然是曾经统帅过西军的庞籍,和身为最高军事机关首脑的高若讷擅长之事,参知政事梁适觉得官家提点得对,不禁点头。

必须要找一个像杨畋那样可以先期赴敌的将领,扼守桂柳咽喉。

按日送八百里的紧急军报,侬军从邕州沿江东下,声势浩大,攻击速度惊人,因此这位将领必须马上不顾一切率本部兵马奔赴南方。

这位将领不仅要完成阻挡侬军北上的任务,还应有判明侬军规模、战斗力及侦明各种军事情报的能力。

很显然,只能从西军的中层杰出将领中去遴选。很多人选在庞籍和高若讷的心中一一掠过,一时委决不下。

这时,还是杨畋说话了:

“咱的族叔德顺军知军杨文广如何?”

为了表明自己对军事并不是完全陌生,梁适首先表示了肯定。他当即轻拍扶椅,说:

“咱是没有宰相和高枢相这般明白军中之事。但咱明白,叔武这是先让自家人杨家将跳火坑。先期赴敌,敌情多是未明,最是凶险,叔武把这个最难的事推给自家族叔,真的是高风了!”

庞籍抬起眼来,说:

“杨文广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像狄青那样的大将动起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再说会震动朝野。杨文广不用声张,可急率本部秘密先期南下接敌。”

高若讷神态缓了下来,也觉得杨文广是个合适的人选。他说:

“叔武啊,当年就是因你的举荐,让令族叔杨文广任捕盗巡检,讨伐张海,从此在军中建功。这再次举荐,虽情势艰险,对他来说也是建大功于国的良机。叔武啊,你出都门时,咱一定相送。”

梁适想了想,很持重地说:

“杨文广先期赴敌,任务一定要保密,先不让他任广南西路官职。待日后公开,再正式任职。杨文广率本部南下,咱觉得应直接受余安抚节制,不归陈曙指挥。”

庞籍点点头,说:

“梁相这议很妥,高枢相就安排吧。”

看到大家意见趋向一致,官家终于释怀,他再次让众臣举杯,自己也举起来:

“宫中这种小酿,待出宫时,让内监都给诸位各带上一坛。且再饮一盅。”

说完,自己先喝了。杨畋和重臣们又饮了一盅,谢了恩。官家又说:

“朕看就这么定了吧。即日加叔武起居舍人、同知谏院之官而后又差遣,尽快出都赴广南东路。”

杨畋急忙谢恩。大家按礼仪拜了官家出宫。内监早把一人一坛宫中小酿备好,让每人都携了。

经过紧张准备,杨畋出发时,已是本月二十。在都门外,都中好友都来送行。枢密使高若讷果然来了,非但如此,宰相庞籍也到了。这让送行的场面颇为热闹。

好友梅弄臣把这几天写好的诗当场向众人展示。在众人的轰闹声中,他朗诵这首题为《赤蚁辞送杨叔武广南招安》的诗:

南方赤蚁大若象,潜荒穴洞人莫逢。

天公合雨不决雨,从横乱出将自封。

侵疆凌壤坏城市,战斗亿倍南柯雄。

尝闻穿山食此物,此物既大非常凶。

张舌流涎莫可饵,枉啄不怕长戈舂。

今令智者以智取,即见蚳醢传太宫。

因而使知祸福理,天子下令云从龙。

梅弄臣此诗,既灰谐又有寓意,预祝杨畋岭南赴敌马到成功。听罢,在送行众友中,知制诰蔡襄等人一片叫好。

杨畋又一好友,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权判流内铨、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赵抃也当众宣读了他写好的《闻岭外寇梗》:

惊说炎飙烟瘴时,洞蛮蜂起寇南陲。

家书万倍金难得,远梦千回路不知。

刺吏没身专捍禦,谏官衔命救疮痍。

伏波死去今谁继,大笔铭勋压海涯。

赵抃的诗提到了汉时马伏波平南的艰险,这让大家觉得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管怎样,高若讷拉着庞籍在大家面前宣布:

“这几日,宰相和咱请得官家旨意,将当年筑广州城的魏瓘撰为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复知广州。朝廷增援广州五千禁军,由魏知州统领南下。朝廷还规定,为增加知广州和知桂州的事权,这两个知州从今始兼带经略安抚使。

“朝廷又任开国初大将曹彬的孙子,洛苑副使、兼门通事舍人曹修为广南西路同体量安抚经制盗贼,为叔武的副手。自蛮军东下广州后,邕州残破,将派领知宜州、文思副使宋克隆为礼宾使知邕州,令他招辑官衙逃散人员,重新修缮城池。

“另外,由于原广南东路钤辖王锴失踪,朝廷再调知坊州的蒋偕为宫苑使韶州团练使、广南东路钤辖,礼宾副使王正伦为权广南东路钤辖。枢密已下命令,广州城内,指挥权归知州魏瓘。广州城外,及整个广南东路诸将,归叔武节制。”

庞籍也向众人颔首,这等于向众人表明,这些命令就在这几天下发。这下把大家的情绪又激发起来。

杨畋朝两位相爷深施一揖,向众好友拱手,和护兵们上了马。

他的表情虽是微笑的,但内心却十分明白。前敌诸将,尤其是蒋偕、张忠两名悍将是否服从自己指挥都是个问题,要立下大功,谈何容易。

不管怎样,他抱定守住韶州不让侬军北上的决心。只要做到这一点,就无愧于职守,其他的一切,如丢官、贬黜,他早有赴火的准备。

他明白,这份天大的平南功劳,只能由最杰出的大将统率重兵南下之后才能获得。到那时,他这个名不高位不显,文不文,武不武的官员也许早就靠边站了。

杨畋就是抱着这个心态南下的。而此时,侬军已围攻了广州二十多天了。

作为统筹广南东路战事的总指挥,不可能像紧急军报的报信军骑那样日行八百里,杨畋一边南下一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是组建行营指挥班子。

他想到了在荆湖平瑶几年里最得力,并结下深厚战友情的助手陶弼。陶弼因追随他平瑶的功绩授官阳朔主簿,仅为管一县钱粮人口的小官。

杨畋立即函请庞籍发出调令,并亲自修书一封着人飞骑送往阳朔,让陶弼接到调职命令后立即动身,前往广南东路韶州会合。

同时,他对蒋偕、张忠这两位配属他指挥的高级将领发出命令,明确告诉他们如果先期赶到广南东路,在没有他进一步指示之前,轻易不要发起攻击,并以韶州为集合地点。

由于杨畋原本处于丁忧在家的状态,身边除了亲随外没有多余的人。现在要急赴前敌,出都门的时候仅得枢密衙门给他调配了护兵。

这样,杨畋一边马不停蹄地南下,一边要把指挥机关,包括书吏、机宜、令使、护从等人员配齐。

这些人员,一些是从他原来任官的衙门中调来,一些是南下途中各地衙门推荐。除了建立行营指挥机关,杨畋还根据一日三变送来给他的军报分析情况,发出给前敌的各种命令。

越往广南东路走,面对的情况愈加恶化,侬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到广州城下,按接到的军报,侬军已壮大到五万之众,当地的官军虽然不少,多已被调入广州守城,留给杨畋的当地兵力不多。

大宋中枢并未调给他禁军部队让他率领南下。到前线后,他第一件事,必须花大力气整顿当地官兵和民兵,才能对侬军形成战力。仓促发起攻击,不仅不能成功,甚至有覆亡之险。

在他的心里,就两个字:韶州!韶州!他明白,只要守住韶州,就锁住了侬军从广南东路北上的咽喉。留给他不多的当地兵力实在太宝贵了。

因此,他在给蒋偕、张忠的命令中,一再提到不要轻易出战,待他来到统筹一切再寻找战机等等严肃语言。

在杨畋一边组建行营一边南下途中,大宋中枢再次对处置南方事变的指挥体系进行调整。

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桂州余靖认为,侬军从邕州打到广州,其意图判明还要北上荆湖,整个岭南已成战区。因此,广南东西路的统筹指挥不能割裂。

谏官贾黯也有同样的意见。在杨畋出发南下的第十天,大宋中枢发出的命令由军报系统的军骑追赶杨畋送达。

中枢任命官位品级在他之上的余靖为经制广南东西路盗贼,规定杨畋以下均受余靖节制。

整个指挥体系是:余靖为东西两个战区的总负责,具体是指挥广南西路钤辖陈曙部和正率本部南下驰援的德顺军知军杨文广部在战区西路作战。

杨畋则与蒋偕、张忠率广南东路本地兵力,与广州城内守军配合,应对侬军的围城战。由杨畋具体指挥战区东路战事。

指挥体系完备,战区高层及各级将领不可谓不优秀,但如同杨畋判断的,最关键的一个弱点是:由于长期以来朝廷实行重北轻南方略,南方兵弱,在南方的兵力无论是驻泊禁军,还是地方厢兵,在和平时期维持治安尚可,但对付经过多年和交趾人战争淬炼过的侬军百战悍卒则完全不是对手。

大宋中枢之所以调蒋偕任广南东路钤辖,是因为他不仅是西军中的出色将领,早年也有在广南东路为官的经历。蒋偕是华州郑县人。蒋偕仕宦之途的起点就是广南东路的韶州。

中枢充分考虑了杨畋必须死死切断侬军从韶州北上的意见,从西军中调动被称为悍将的蒋偕归杨畋指挥。

蒋偕先为文官,举进士出身,人生的第一个官职就是韶州司理参军,后为大理寺详断官。在这个官位上,他因审理了一个复杂案子而知名于世。

西夏国崛起后,蒋偕屡次上书中枢为西北边防献策,升迁为同州通判,为西北边防效力。后来得到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的赏识,转为武职,任环庆路兵马都监,统领环庆路的禁军。

又任泾原路兵马钤辖,主持泾原路军事。在防御羌人袭扰边境的战斗中,蒋偕率部几次获胜,在西军中名声鹊起。被枢密院看作是西军中一员不可多得的勇将。

蒋偕是典型的西北大汉,身材高大,红脸,留着长须,如同关公在世,性格慷慨,是个勇于任事的高级将领。接到中枢命令后,他本来可以从原任所坊州先到汴京和杨畋会合,再一同南下。

或者,途中追赶会合杨畋一同南下。不管怎么说,两人会合后,可以一边走一边商量分析军事情报,到前线后就可以形成共同意见。

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率护兵数人,以急行军的速度仅用十七日就赶到广州城下。没歇一口气,和城内守军联络后,从南门水路先行入城。

蒋偕和守军总指挥、广南东路转运使王罕和广州都监侍其渊见面了解情况后,当即气得七窍生烟。

当时情势是:当侬军东下的时候,情报已不断传到知州仲简面前,可是仲简不知什么缘故,死活不肯相信。

在侬军大举围城之时,这位知州大人又举措失当,仓促下令关上城门,致使留在城外的大量精壮加入了侬军,使侬军很快壮大到五万人。看到城外平民加入侬军,这位知州大人又发出杀平民的命令。可谓是进退失据。

这还不算最离奇的,最离奇的还有一系列事态——知州大人竟然早就在水路上备好了逃跑的船,家眷细软早早搬到了船上。还有原来的广南东路钤辖王锴,自侬军围城后,形踪诡异,引起了侍其渊的高度警惕。

王锴不知给知州仲简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总之这两人,在城里一个是最高文官知州,一个是军阶最高的将领,在侬军大举扑城的初期,竟然没有发挥任何积极作用。

最不可思议的是,王锴这位主管一路军事的高级将领竟然以违抗军令为由,借着举行军事会议的机会,下令杀了极力主张出城作战的水军巡检王世宁,不久后自己就不知去向,在全体守城官兵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要不是广州作为岭南第一大城驻有数量不少的禁军归侍其渊统领,很可能就由于王锴的乖张行为让名城陷落。

为防知州仲简大人和王锴那样失踪、或者逃跑影响全城士气,侍其渊派兵把他监视起来。

不过,仲简大人现在可以合法离开广州了。中枢的命令已下,接替他的魏瓘大人正在南下途中。他现在只是留任,就等着交接了。

听到广南东路转运使,现在守城的最高指挥官王罕和广州都监侍其渊的陈述,蒋偕气得目眦尽裂,拍案而走,直奔州衙。衙门的卫兵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武将气呼呼直闯进来,身后跟着守城的最高指挥官王罕和城内禁军统领侍其渊,哪里敢拦。

蒋偕闯到后院,看到仲简这位知州大人正在和家人收拾细软。如果是秘密离城,只能带少量贵重细软,这回是公开离任,他觉什么东西都有些舍不得,在任的这些年富得流油的广州城内客商没少孝敬他钱财和稀罕之物。

蒋偕一把将躬身查看细软的仲简大人拉起来,推到一张椅子上。仲简一时懵了,正要大骂何人如此大胆时,看到跟着蒋偕闯进来的王罕和侍其渊,顿时明白了几分。

仲简是江都人,长得细皮嫩肉,在西北大汉蒋偕面前身形如同小鸡。但仲简有脾气在官场中也是知名的。

只不过,这次应对侬军围城确有短处。他弹了弹官衣,朝正整理细软的家仆挥了挥手,让家仆离开,然后大睁眼睛瞪着蒋偕。

不管怎么样,他虽然被贬职了,但曾经当过京官工部郎中,又曾为河东转运使,又曾主政岭南第一大城广州,按照大宋重文轻武的惯例,不能失了气势。

侍其渊向仲简拱拱手,以示对老上司的尊重,说:

“大人,王钤辖不知所踪,朝廷派的蒋钤辖来了!”

仲简斜看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仍然瞪着牛高马大的蒋偕,并不因自己个子小而稍减气势。

蒋偕可不管这些,指着仲简鼻子破口大骂:

“洒家最看不得你这等昏官!洒家也是进士出身,要不是转武职,恁地不得知州、转运使照做。洒家当初就是看不得西北边患,上书官家请缨,投笔从戎,靠着一刀一枪厮杀,为朝廷建功。现在城外蛮军猖獗,你不想着出兵破敌,还纵兵杀民,你有可杀之罪!”

仲简大人从椅子上暴跳,顶了起来:

“团练使要杀天子侍从官,有此理乎?谁给你的胆子?”

仲简面对武将在他面前放肆,坚定他的文官身份,这在重文轻武的官场上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但气得面孔红得像要涨出血的蒋偕竟然就要拔剑。慌得王罕和侍其渊急忙按住蒋偕的手,两人把他紧紧抱住。仲简也吓得不轻,没想到同是进士出身的西北文人,转武职后竟然和行伍出身的大兵粗汉没有区别。真担心他拔出剑来!

蒋偕一边挣着两人的抱按,一边狂怒地吼着:

“洒家这把剑杀过不少人,就凭你这昏官?洒家这剑就是斩诸侯之剑,当真杀不得你吗?”

文官王罕没多少力气,多亏作为职业军人的侍其渊本是北方人,也是膀阔腰圆,还能抱住蒋偕。

仲简看着喊打喊杀的蒋偕,觉得不可理喻,起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嘟哝: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看到仲简避走,蒋偕不咆哮了。两名城防指挥官好说歹说,拉着他离开州衙。

广州城三面被侬军围得铁桶似的,只有南面不远是粤江河道。河上驻有水军,侬军没有水军,因而南门靠着河道和外界相通。

围城一个月了,靠着广南东路各州县官员源源不断从南门运进粮食和兵力,广州城才能坚守下来这许多天。

往后的几天,根据朝廷中枢命令从各地调来的五千名禁军在押官、军头、都头、指挥使、厢正、军正各级军官的带领下陆续经河道入城。

军报上说,新任知州魏瓘大人也已进入广南东路境内,不日到达广州。

杨畋率领他的行营机关离韶州也不过几日路程,蒋偕身兼韶州团练使,又一次接到杨畋大人军令,也不得不离开广州城北上韶州。

临离开时,蒋偕向王罕和侍其渊表示了敬意,对他们指挥的艰苦卓绝的广州城保卫战大加赞赏。告别后,他率护兵从南门出城,上了水师大船到出海口,从那里转陆路向韶州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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