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宝冠雄鹿，烈焰红心梦一场（下）

这尘世间的人情世故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平日里夸你跟朵花一样，灯塔熄灭，彼可取而代之。一旦失脚遭了难，那是恨不能墙倒众人推，落井了还要丢块石头。

尼子兵败吉田郡山城，仓皇溃退出云。大内和毛利的联军扫荡安艺，原本投在尼子阵营的众多国人豪族，扭脸就拜倒在大内麾下。战国凶猛，实力不足的地方势力为求家名存续，唯有委曲求全，做那随波走的飘萍，随风倒的蓬蒿。那些抹不开脸面的，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他人的功名踏脚石。

尼子这一次败得实在有点难看，连那经久时期便追随尼子旗号的铁杆国人众也发生了动摇，吉川兴经、三泽为清、本城常光等一大批国人抛弃旧主，联名向大内提议驱逐尼子。

天文十年（1541年）十一月，世态炎凉，一生看淡，尼子经久走完崎岖人生，撒手人寰。

听说大内家集两代之力都无法制服的老人终于放手，大内义隆异常兴奋，叫嚣天时、地利、人和全在我方，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大内义隆集结一万五千人向出云的月山富田城进发，一路上安艺、备后、石见诸国势力纷纷加持，阵营兵力膨胀到了四万五千人。

大内军于天文十一年（1542年）正月开拔，三月集结于石见，七月攻克赤穴城，打开了月山富田城的门户。十一月时，大内义隆在月山附近的正久寺设置本阵。天气转寒，义隆决定来年春天再行攻城。

天文十二年（1543年）三月起，大内军针对月山富田城的菅谷口和盐谷口持续攻击，双方互有攻守，却不足以叫这天下难攻不落的名城降伏。

到四月末，情势忽然发生变化。吉川兴经、三泽为清、本城常光等国人众倒戈投敌，率兵助阵尼子。此消彼长，攻守之势顿时逆转。原来这批国人众先前投降大内的举措正是尼子经久生前最后的安排，目的就是为了在攻城最紧要的关节给大内义隆送上惊喜，送上意外。

大内义隆眼见落入颓势，士气瓦解，即刻决定自出云撤兵，退回周防，这便是死尼子吓退活大内的故事了。

全凭毛利元就的奋战，大内义隆安然退回周防山口。然而他的嫡子大内晴持却因为船只倾覆而葬身大海。月山崩与嫡子亡这两件事给大内义隆以沉重打击，自此他战意消弭，沉溺文治，最终由于陶晴贤的谋反而自尽于大宁寺之变。

毛利元就像，山口市丰荣神社藏

大内跌倒，尼子吃饱。一大波土豪国人呼啦啦改换旗号，都不带脸红的。天文十三年（1544年），尼子家侵入备后，毛利前去阻挡，在新宫党手里吃了大亏。毛利元就自忖，想要讨灭尼子必先翦除羽翼，这新宫党便是尼子家的爪牙和翅膀。

此时尼子诠久受将军足利义晴偏讳改名晴久，大内义隆死后还被幕府正式授封山阴山阳八国守护。尼子经久时期的阴阳一太守多少有些名不副实，部分领国只是有所染指，谈不上独占。到尼子晴久这里，割据出云、隐岐、因幡、伯耆、美作、备前、备中、备后八国，正儿八经得到了官方蓝V认证，开创尼子家极盛之花开富贵，烈火烹油。

这一时期日本文化界的头牌乃是连歌传习谷宗牧与谷宗养父子二人。尼子晴久从大内这里攫取西国领袖地位，为了与山口文化抗衡，特意邀请谷宗养离开京都前往出云。月山富田城众多武士洗干净手脚的泥淖，附庸风雅用连歌酬唱，你说一句大炮开兮轰他娘，我接一句威加海内兮回家乡，不亦乐乎。

趁着毛利元就与陶晴贤相争，尼子再度进军安艺，毛利陷入到被尼子与陶氏两面夹攻的危险境地。毛利元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意用反间计挑动尼子家自相残杀，目标便是尼子势先锋精锐新宫党。

新宫党原是尼子晴久叔父国久的私人武装，战功煊赫，功高震主。国久之子诚久依仗父亲的威名，很有一些跋扈的味道。尼子诚久嫉妒晴久家臣中井的一口美髯，硬生生拔掉中井半拉胡子。晴久没有办法，只好让中井把剩下的胡子剃掉了事。诚久因为晴久另外一位家臣鼻峰挺拔，又一拳打碎了对方的鼻梁。如此横行霸道，家中同僚无不怨声载道。最最要命的，尼子诚久见到晴久，竟然要家督晴久向他行礼。诚久桀骜不驯，简直自作孽不可活。

毛利元就只是派人在月山富田城散布流言，宣称新宫党意图谋反，顺水推舟，便将怀疑的种籽植入尼子晴久的心中。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十一月，尼子晴久以评定为名召集国久等人，而后派兵围剿。新宫党一系的同族尼子尽数战死，仅有诚久之子尼子胜久由奶妈救出，得以幸免。

现在也有说法认为新宫党事件与毛利无关，其实是尼子晴久寻求领主一元化的结果。无论如何，新宫党武力出众，是尼子家的支柱力量。外患未去而剿杀之，这就好比南朝刘义隆处死檀道济，坏汝万里长城矣。

之后数年，尼子与毛利维持着来回拉锯的均势，已无力破袭消灭毛利。永禄四年（1561年），尼子晴久去世，嫡子尼子义久继位。

永禄五年（1562年）六月，石见银山城主本城常光投降毛利。第二年毛利大军出征，目标出云国月山富田城。战前毛利元就嫡子，时任家督的毛利隆元应备后豪族和智诚春邀请参加酒宴，酒后猝死。传说隆元之死与尼子家或有干系。

毛利元就被迫重新出山，狂扫被称作“出云十旗”的众多支城。八月，毛利军对白鹿城展开总攻，守将松田诚保抵死顽抗，毛利元就无奈只得长久围困。传说白鹿城为求瓦解敌军士气，用箭矢将书信射入吉川元春阵地，内中写有“元就白发之丝，拉不动，射不中”，讽刺毛利元就衰老垂死。吉川元春当即回信：“日久天长，白发之丝可破，木阴之露不朽。”

松田诚保又书信曰：“安艺毛利，枝枯叶落，松田增色”，暗喻毛利隆元之死。毛利方回信称：“尼子命系白发之丝，断之安艺毛利，”自夸雄壮。双方你来我往，宣发团队忙得热火朝天，恨不能当时就有推特、微博多好。

白鹿城事关月山富田城门户，尼子义久派万人救援，却无法突破毛利大军封锁。白鹿眼见援兵无望，终于在十月落旗投降。毛利元就三万人马随后将月山富田城团团围困，水泄不通。

月山富田城毕竟是战国时代易守难攻之天下名城，其以断崖壁立为天然屏障，饭梨川流水潺潺，是为外围天堑。通往城池的三条通路盐谷口、御子守口、菅谷口狭窄逼仄，绝非武力强攻可以突破。毛利元就因此采取兵粮战术，长久围城。上一章开篇出云之鹿击杀石见之狼的故事便是发生在围城期间，山中鹿之介幸盛一战成就武名。

月山富田城

三年围城，到永禄八年（1565年）粮草断绝，突围无望，尼子上下皆有气数将尽的心思，潜出城外投降毛利者络绎不绝，城中主事的唯有老臣宇山久兼。毛利元就又一次在推特留言：“宇山似忠实奸，very very bad。尼子terrible，毛利beautiful。”尼子义久看到以后，心生猜忌，杀害宇山父子，富田城中士气崩溃，再难维系。

永禄九年（1566年）十一月，月山富田城开城，城中士卒只剩百人，驰骋山阴山阳百余年的名门尼子至此灭亡。九经三史文书册，压着了一千场国破山河改。富贵荣华，草芥尘埃。青山只会磨今古，绿水何曾洗是非。枉修一世，到末了人亡家破，瓦解星飞。

尼子虽然灭亡，尼子家的故事却尚未完结。这以后的主人公转到了出云的宝冠雄鹿——山中鹿之介幸盛。山中幸盛是尼子十勇士之首，出云再兴的主脑，也是日本历史上足堪与楠木正成齐名的悲情人物。

山中鹿之介幸盛，歌川国芳作品

天文十四年（1545年）九月，山中幸盛出生于新宫谷，父亲是尼子家谱代重臣山中满幸。幸盛尚未成人，父亲满幸便战死在了备后小早川领，死前交锋的正是尼子永远的对手毛利氏。

传说山中幸盛幼年时被母亲叫到家传的鹿角三日月盔前，让他起誓铭记主君山海恩德，讨伐世仇毛利，重现尼子家辉耀阴阳十一国的高光时刻。日后每逢山水穷尽，山中幸盛便会面对明月重复自己的誓言，甘受七苦八难来换取尼子中兴。

十六岁时，山中幸盛迎娶龟井秀纲之女，一度改姓龟井。不过因为兄长病弱，幸盛被叫回来重新继承山中姓氏。

永禄三年（1560年），年方十六的山中幸盛头戴鹿角三日月盔，迎来自己的初阵。幸盛于高屋城之战中一骑绝尘，阵斩山名家知名武将菊地正茂。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鹿之介山中幸盛一战成名，被喻为山阴的麒麟儿。

永禄六年（1563年），毛利大举侵攻白鹿城，尼子义久派兵援救，无功而返。山中鹿之介挺身自任殿军，当阳喝断水逆流，毛利惊涛起，到此空滞留。

白鹿落城，毛利围困月山富田城。山中鹿之介幸盛于一骑讨中斩杀石见之狼品川大膳，宝冠雄鹿威名震彻西国。鹿之介一人武勇，振奋尼子全军的士气。

山中鹿之介幸盛，月冈芳年作品

毛利元就见强攻无用，于是采取兵粮战术。月山富田城粮草匮乏，陷入绝境。尼子老臣宇山久兼拿出全家所有，派人前往丹波、若狭诸地采购粮食，从海路悄悄运回城中。

毛利元就从降兵那里知晓宇山的计策，放出流言声称宇山久兼私藏兵粮，必有贰心。尼子义久猜忌心起，抄杀宇山父子，城中守军皆以之为冤，一哄而散。

富田开城，尼子灭亡，宝冠雄鹿也叫毛利俘虏。毛利元就喜爱山中幸盛的武名，劝他降伏。鹿之介拒绝了元就的招降，离开出云流浪诸国，成了一位孤立无名的浪人武士。

山中幸盛漂泊到京都，于东福寺见到在此出家的尼子胜久。胜久是尼子诚久之子，新宫党剿灭以后被送到东福寺为僧。山中幸盛与立原久纲一同纠集尼子遗臣三百余人拥立胜久，重新竖起尼子大旗。

当时毛利正在北九州鏖战大友，力量受到牵制，无法顾及出云。尼子旧部在出云各处攻城略地，气壮如虹，一时间声势浩大，足以撼动毛利在西国的权柄。毛利辉元大惊，紧急与大友媾和，汇集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的两川军队，以两倍的兵力对阵七千尼子军团。元龟元年（1570年）二月，布部山战役再兴的尼子军队一战而溃，全军尽灭，山中鹿之介护卫着尼子胜久仅以身免，逃出出云。

窘困潦倒的山中鹿之介无法可想，率领数十名属下投奔到了尾张的织田信长。信长欣赏鹿之介忠贞之心，赏赐名马四十里鹿毛，将其配置在明智光秀麾下。尼子旧部在鹿之介率领下攻击因幡，帮助山名丰国击败武田高信，后来因为毛利的反击而退回京都。

天正五年（1577年），羽柴秀吉开始中国攻略讨伐毛利，山中幸盛调归羽柴军团。羽柴攻破宇喜多直家所属的播磨上月城，鹿之介率兵三千担任守备。次年三月，宇喜多直家攻击上月，山中幸盛和尼子胜久逃奔姬路。秀吉两万大军再度攻破城池，还是由尼子旧部守备上月。

天正六年（1578年）四月，毛利、宇喜多联军三万人又来争夺上月城。羽柴秀吉中国军团当时正在围困别所长治的三木城，抽不出兵力援救尼子。尼子胜久和山中幸盛不愿意放弃，拒绝了羽柴秀吉撤退的要求，笼城自守。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上月城在毛利猛攻下支持不住，开城投降，尼子胜久切腹自杀，山中鹿之介幸盛被毛利俘获。

山中幸盛押送安艺，途经备中国甲部川渡口时，毛利家河村新左卫门受吉川元春密令，突然下手，刺杀幸盛。鹿之介身具枷锁，无从躲闪，葬身急流，化作滔滔逝水一浪花。

山中鹿之介幸盛享年三十四岁，一生都在为复兴尼子殚精竭虑，为此不惜甘受七苦八难，死而后已。鹿之介“七苦八难”的誓词与楠木正成“七生报国”一样，都深深感动后世，成为武门的典范。

然而尼子的再兴却不是鹿之介一人之力所能左右。一国之兴盛，有天时，有地利，有人和，缺一不可，时代后浪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鹿之介这种秉持纯粹的忠义心来扶持老旧的守护势力，某种程度上是在逆潮流而动，注定不会有结果。

人类的历史上，无视正道之光，时代之潮，以一己的蛮力虎突豹奔，或许可以成就一时一世的霸王，实难成为天下的共主，海内的灯塔。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自古以来，王图霸业，殊途同归，唯人心二字。

能得天下归心，方才是真正的——

大国崛起。

（第六十四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