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我姓什么
（一）沙漠里的少年
大漠，烈日。
烈日下有一个少年，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一脚一脚地踩在沙子里。他从不回头，也从不后退。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但他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凶险的地方，因为他的背影，像一匹狼，一匹寻找猎物的狼。
他的左手握着一把刀，紧紧的握着，他的刀似乎已经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即使睡觉的时候，他也握着它。
他已在沙漠里走了五天，他只吃很少的食物，但水是必须的，而他的水，已在两天前喝光了。他不断地吞着唾沫，他甚至开始怀疑，要是现在有人拿一壶水交换他的刀，他视如生命的刀，他是否还能拒绝。他的意志力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这时他听到了远处传来微微的驼铃声。有驼铃的地方就有骆驼，有骆驼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水，干净的水！
他在等，等水！
他等来的不只是水，而是一个商队。一个二三十人的商队。
他向商队老板要来一壶水，他生平最害怕欠人情，但现在他却已欠了商队老板一壶水。
商队老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老板坐在骆驼上，看着少年仰头一口气把水喝光。他知道，这样喝水的人，一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过水了。老板很满意，因为此刻对这个少年来说，他的水比金子更可贵。
“你别急，慢慢喝，还有呢。”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从骆驼上跳下来，对少年说。
少年没有理他，只是不停地喝水。
“萱儿，别打扰喝水的人。”商队老板对小女孩说。
“爹，我从没见过人这样喝水。”小女孩说。
“因为你从未一个人在沙漠里生活。”商队老板说。
少年喝完了水，才有力气向商队老板道谢。他才发现面前正有一个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宠物狗一样。
“你要到哪里去？”女孩问他。
“我不知道。”少年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他。
“我不知道。”少年说。
“真奇怪，你不仅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那我问你从什么地方来，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女孩说。
“我从这里来！”少年说。
“这里是哪里？”
“沙漠，我从沙漠里来。”少年说。
“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沙漠里的人。你的皮肤太细，脸上也没有被阳光晒过的痕迹，倒像是从南方来的。”女孩说。
“萱儿，别胡说。”商队老板也下了骆驼，“这位小兄弟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别再乱打听了。”
“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你可知道我们要去哪？”女孩又说。
“我不知道。”少年说。
“我和爹爹要去长安城。我们从更北边的地方运来货物，穿过了这片沙漠，就能到长安城里换回好多好多银子，也有喝不完的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去？”女孩说。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是第一次有人邀他一起去某个地方。
商队老板说：“这位小兄弟自然有要紧的事要办。我们也该赶路了，这里还有两袋水，你拿去吧。”
少年接过水，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只能连说了两声谢谢。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阵马鸣声，不一会儿，就有十几匹马冲过来，包围了商队。每匹马上当然都坐着一个人，带刀的人！
其中一个人最为粗壮高大，看起来是带头的，他说：“我们几个弟兄好多天没打到猎物了，没想到今天来了个肥的。你们识相的就留下货物，我给你们足够的食物，让你们活着出沙漠。”
商队的人听到这么说都慌了，这是他们辛苦了大半年的成果，家里的老小还等着他们这趟赚的钱餬口。他们人数虽多，其中也有几个人带武器，但都没练过武，怎么是这些马贼的对手。
“哟，这里有个小姑娘长得很俊呐。”一个马贼驱马向前，向商队老板的女儿过来。
马贼的用刀尖抵住女孩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女孩稚嫩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恐惧，而是直直地迎上马贼的目光。
马贼笑眯眯的，正打算再开口说话，他的刀却忽然掉在了地上。刀把上还握着一只手，一只断掉的手！
他的手，竟然在瞬间被砍下。
少年就站在那个马贼旁边，少年的刀却依旧在刀鞘里。没有人看到马贼的手是如何被砍下的，就像没有人看到少年是如何出刀的。但每个人都知道，砍下马贼手的，正是这少年。他出刀，砍手，入鞘这一系列动作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大家刚注意到他的时候，只看到他的刀还在刀鞘里。
那马贼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握在刀把上的手，竟是自己的手。等他知道的时候，大叫一声，摔下马去。
静。只有大风吹着沙子飞舞的声音。马贼们和商队的人却不敢发生任何声音，他们不相信眼前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马贼头子终于开口了：“没想到今天大漠里竟有这样刀法的少侠。我看你不像是这商队里的人，你伤我一个兄弟，我也不跟你计较，我们一起劫了这批货，五五分成，怎么样？”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
马贼头子叹了口气：“你何必要多管闲事，沙漠里不欢迎多管闲事的人。”
少年终于开口了：“我喝了他们一壶水。”
马贼头子：“什么？”
少年：“我喝了他们一壶水。”
马贼头子：“原来是个傻子。”他话刚说完，就挥刀向少年砍去。
他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乘其不备，一刀将少年砍中。刚才少年的那一刀让他害怕了，他从未见过那么快的刀，他也想过逃跑。但他不能跑，他一跑，手下的马贼将不再尊敬他。他只能砍，向地狱砍去。
马贼头子的刀还未挥下，他的喉咙却已经破了，红色的血从喉咙的隙缝中喷出，还未落地，就已被沙子染黄了。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少年的刀，但他已无法和别人描述这把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其余的马贼四散逃走了。
商队老板来到少年面前：“多亏你救了我们。”
少年：“我喝了你们的水，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把人情还清了。
商队老板：“不，我的水不值那么大的价钱。”
少年：“我说两不相欠，就是两不相欠。”
“好，好。”商队老板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
“你这人真奇怪。不过你刚才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女孩又接着说，“刚刚我爹不好意思说的话，我就替他说了。我们还要两日才能走出这沙漠，要是那群马贼去而复返就糟了，你能不能再陪我们走两天？”
少年不知如何回答，这一壶水的代价，的确太大了些。他本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商队老板：“不知道少侠来这沙漠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也许我们能帮得上忙。”
少年：“我来这里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女孩和商队老板一起问。
“姓！”
（二） 疯子
少年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疯儿，因为他是疯子的儿子。
他当然也不是住在沙漠，他住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
从他记事起，他爹就是一个疯子。镇上的小孩都叫他疯儿，镇上的大人们看到他爹都远远地躲开。
好在他们还有一块小小的土地，种着番薯的土地。这块番薯地，让他们一年四季都吃同样难吃的番薯，也让他们能填饱肚子，免于别人的施舍。
疯子之所以是疯子，是因为他说话疯疯癫癫的，走路也疯疯癫癫的，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大侠，沙漠里的大侠。”
小镇上的人从没把这句话当回事，而是把这句话当作他疯了的证据。少年也是如此，他常常感到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正常的爹，恨自己连个名字都没有。事实上，他不仅没有名字，他连姓都没有。
“我姓什么？我姓什么！”少年用力摇着疯子。
“我忘了，我忘了。”疯子呆呆地说。
“那你姓什么？你姓什么！”少年叫喊。
“我也忘了，我也忘了。”疯子呆呆地说。
少年坐在地上，埋头哭泣。
“起来，我们继续练功。”疯子拍拍少年的肩膀。
“你真以为自己是大侠啊！”少年哭着喊道。
疯子说：“我是大侠，沙漠里的大侠。”
说完他就坐下来盘腿练气了。天底下虽然有很多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少年玩，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只好也跟着疯子练功了。他按照疯子念的一些奇怪口诀运气，他不相信这真的是什么武功心法，但每次练完却感到通体舒畅，就当是锻炼身体吧，他想。
疯子常常打少年。疯子拿着一根树枝，忽然跳起来，在半空中张开双臂，在快落地的时候用树枝往少年身上抽去。看起来很笨拙的动作，但少年每次都躲不开疯子的树枝。
“躲不开，躲不开。”疯子叫道，“躲不开就会被打到。”
有一天早上，少年睁开眼睛，看到疯子还躺在床上，没有醒来。这很不寻常，疯子总是很早就起来了。
他来到疯子的床边，却发现疯子已张开眼睛了，是一双冷静，睿智的眼睛，这绝不是疯子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疯子对少年说，“我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多活这么多年，我原本十五年前就该死了。”
少年：“你在说什么？”
疯子虚弱地说：“我疯了十五年，现在快死了，却又想起了很多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疯了？”
少年：“为什么？”
疯子：“我们本来不住在这里，我们住在沙漠里。那时候我是沙漠里有名的刀客，有很多人为了成名，都来找我挑战。我只输过一次，那一次却险些送命。他不仅将我打败，还要杀我。杀了我，他就能名声大震，还能使其他刀客畏惧。
我本打算和他决战到死，但是我逃了，我带着你逃了。我跑了很久很久，离沙漠也越来越远，后来就到了这个小镇上。
我本是沙漠第一刀客，却为了逃命离开了沙漠，我解不开这个心结，就疯了。”
少年：“你姓什么？”
疯子：“我想起了许多事，唯独没有想起这件事。”
疯子：“你一定要知道？”
少年：“我一定要知道，才能活下去！”
疯子：“你出生在沙漠，要知道你的姓，只能到沙漠里去寻找。”
少年：“好，等你死了，我就去沙漠。”
疯子：“门口的树下埋着一把刀，是我当年的刀。你带着它去沙漠。”
少年：“好。”
疯子：“我这些年把刀法全忘了，但却教了你不少内功。你虽然不懂刀法，但这样的内功，已经能打败不少二流的刀客了。还有一件事，我经常打你用的招式，是一招很厉害的招式，我当年就是败在这一招下。在沙漠里若遇到使出这个招式的人，你不是他的对手，赶快逃走。”
疯子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就死去了。
少年在树下挖出那把刀，一把纯黑的刀。
（三）快刀老鹰
沙漠。黑夜。
商队在沙漠里生火，扎营。
女孩拉着少年跑到一旁去看月亮。
“沙漠里的月亮最好看了。”女孩说。
“嗯。”少年点点头。
“你在想什么？”女孩问。
“很多事，唯独没有想到月亮。”少年说。
“我爹也总是这样，想很多事。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去想。”女孩说。
“正是因为你爹想很多事，你才什么都不需要想。”少年说。
“你呢？你想很多事，是为了什么？”女孩说。
“我想很多事，是因为没人替我想。”少年说。
“我替你想。你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女孩说。
“替一个人想，并不只是说两句话而已，而要负很大的责任。”少年说。
“我……我愿意为你想。”女孩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今天你为我挥刀的时候，我就……我……”
少年站起来，说：“我们该回去了。”
“嗯。”女孩点点头。
远方的黑暗里又传来一阵阵马鸣，和白天的时候一样。
很快，商队前方就出现了几十个马贼。
为首的一个人喊道：“我是快刀老鹰。”
商队的人一听到这四个字——快刀老鹰，心都沉了下去。
这片沙漠里没有人不知道快刀老鹰，若有人不知道，他要么刚来到这里，要么已经死了。
旁边的一个马贼对快刀老鹰说：“白天杀了三爷的，就是那个小子。”他指着少年。
快刀老鹰说：“这个小孩，就能杀得了老三？”
旁边的马贼说：“他的刀很快。”
快刀老鹰向身后的马贼挥挥手，说：“你们上去，让我看看他的刀有多快。”
很快就有八个马贼拔出刀冲向了少年。
少年出刀了，他挥了三刀，八个马贼全都倒了下去。他的刀还握在手上，没有入鞘，但却没有人看清楚他的刀，因为他的刀是黑色的，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
快刀老鹰：“你根本不懂刀法！”
这个少年用手中的刀连杀了八个马贼，但快刀老鹰却说他不懂刀法！
快刀老鹰又说：“我从没见过有人这样使刀！”
少年：“但我的刀能杀人！”
快刀老鹰：“让我看看你的刀，火把！”
一个马贼连忙拿来一个火把，往少年的刀上一照。
快刀老鹰大惊：“你怎么会有这把刀！”
少年：“你认识这把刀？”
快刀老鹰：“我知道这把刀总有一天会回到这片沙漠的。”
少年：“出刀吧。”
快刀老鹰：“我们三天后再决斗。”
少年：“为什么？”
快刀老鹰：“你已挥了三刀，损耗了不少气力，现在已不是你的最好状态。”
少年：“你不乘虚而入？”
快刀老鹰：“现在是黑夜，我看不清你的刀。”
少年：“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还是为你自己考虑？”
快刀老鹰：“我说不清楚，所以我们三天后的黄昏再出刀。”
少年：“在什么地方？”
快刀老鹰：“就在这。”
少年：“好。”
快刀老鹰：“好。”
快刀老鹰掉转马头，顷刻间几十个马贼全都走光了。
（四）决战
次日，黎明。
商队已经准备出发。
少年对商队老板说：“我和他约定了三天后决战，这三天里马贼一定不会再为难你们，这三天里你们一定可以走出沙漠。”
商队老板：“你呢？”
少年：“我在这里等他。”
商队老板：“没有人的刀可以比快刀老鹰还快，你有信心赢他吗？”
少年：“我不知道。”
商队老板：“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出了这片沙漠就安全了。”
女孩：“是啊，你跟我们一起去长安城。”
少年：“我答应过在这里等他。而且他认识这把刀，他一定也知道我要找的东西。”
女孩：“那我留下来陪你。”
少年：“你留下来太危险，而且你在这里会让我有所顾忌，会让我的刀变慢。”
女孩：“可是你……你会死的。”
少年：“死，又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少年留恋的东西。
女孩哭着扑进少年的怀里：“不！我不许你死！”
从来没有人对少年说过这句话，也从来没有人这样紧紧地抱住少年。
他感到一股暖流从心里喷出，流遍全身。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少年：“好，那我不死。”
女孩带着哭腔说：“真的？”
少年：“真的，三天后我就去找你。”
女孩的眼泪流过幸福的脸庞：“那我在长安城里等你。”
少年说：“好。”
短短的一个好字，却代表了一个很重的承诺，胜过了千言万语。
女孩走了，商队也走了。
少年盘腿坐在沙子上，默念父亲教给他的口诀。太阳照在他身上，刀插在沙子里。
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思考。
在这样的时刻，他又想起很多事。他想起来父亲逼他一起练功的时候，父亲练功的时候，真像一个大侠。
他又想起父亲经常打他的那个招式，腾在半空，双臂张开，树枝从上而下挥来。现在他能躲过这一击吗？但他还没在沙漠里遇到使出这招的人。也许那个人也已经死了。
胸膛，他想到，那一招的弱点在胸膛。双臂大开，将中门都暴露了出来。但那一招的速度太快，恐怕还没打到对方的胸膛，自己的手已经先被砍下了。除非，自己的刀能更快！
三天后，黄昏。
少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无尽的黄沙。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正在向少年的方向移动。
他来了，快刀老鹰来了。
快刀老鹰拿着一把刀，一把平凡无其的刀。但这把刀一定杀过很多人。
他们站着，在黄昏里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站多久。他们都在等待最好的时机，就是对方松懈的时候。一旦出刀，就是有必胜的把握。
快刀老鹰出刀了，他就是用那把平凡无其的刀向少年砍去，平凡无其的一砍，但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少年立刻向后滚去，避开了这一刀。少年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快刀老鹰跳起来了，在半空中张开双臂，像一只老鹰。
少年终于在沙漠里看到了这招，他没有逃跑，而是立刻冲过去，向老鹰的胸膛刺过去。到底是他的刀快，还是老鹰的刀快？
少年的刀刺入了老鹰的胸膛，快刀老鹰的血顺着刀锋往外流，染红了这把黑色的刀。但少年已经无法握住这把刀，因为他的手，握住这把刀的手，已经断了！
他的断手却依旧紧紧地握在刀把上。
少年的刀更快，但快刀老鹰的刀也不慢，他砍断了少年的手！
快刀老鹰倒下去了，一把黑色的刀垂直插在他胸前，刀把上连着一直断手。
少年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从未体会过这样强烈的疼痛。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快刀老鹰就要死了。
他挣扎着爬到老鹰旁边，大喊：“快告诉我，这把刀的主人姓什么！”
快刀老鹰微弱地喊出了一个字，尽管十分小声，但已足够让少年听清楚。少年终于听到了那个字。
（五）长安
他见到了她，在长安城的大街上。
“我只剩一只手了。”他说。
“好，你以后不能拿刀了。我们永远待在长安，长安不需要刀。”她说。
“我找到了我要的东西。”他说。
“你姓什么？”她说。
“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