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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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责自负
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
宋清微的续弦踏着我的尸骨,享受着我站在他身后汲汲营营铺出的锦绣前程。
京中少了一个藏拙于深闺的后宅妇人沈若初,多出一位惊才绝艳的福安公主。
1.
自身体有实感后,我已对镜坐了整整一夜。
直至晨光微熹,才堪堪理清思绪。
我死后,孤魂在人间飘荡已有十年。
近日在这白露山随风飘摇,眼见一少女颈脖缠绕白绫悬于房梁之上。
我本能地想要出手搭救,却忘了自己如今是魂体,匆忙飘过去,正好撞进这具刚离魂的躯壳。
她,或者说现在的我,是皇帝幺女,福安公主。
圣上本就爱女心切,听闻此事,急忙将我接回了京,并携皇后亲自来公主府上探望过。
此举一是为表宽慰,二也是向天下人表明自己对这个公主依旧重视。
即便是贵为天下之主,在见到自身骨血颈脖上的伤痕时,也忍不住眼眶一红。
那颤抖着手偷偷抹泪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得知我死讯的父亲。
2.
福安公主自小在外便有骄纵之名声。
出了这档子事之后,尘嚣更甚。
好在我自小便跟着父亲熟读诸子百家,满腹才学。
从前身为女子,身后亦无强大的力量,怀才若显,一不小心便容易落得个怀璧其罪。
故而我只得匿于宋清微的后宅之中,作为他最强大的军师,助他一步步踏上这平坦仕途。
而今我贵为公主,便再无丝毫顾虑。
我开始在京中各大宴席上崭露头角,最后以一计成功安置洛北水患灾民,顺利博得天下美誉。
我心知,负责此事的当朝丞相宋清微定会找机会见我一面。
果不其然,他当街拦下了我的车架。
秋绥掀帘入车厢内禀报时,犹语带抱怨,这丞相大人也忒无礼。
这丫头是个实心眼的,近来在我身边待得久了,被我惯得愈发没大没小。
这跳脚的模样倒是将我逗笑,就连出声时,语气中都带着笑意「丞相大人有何贵干?」或许是我和缓的话语未见骄矜,使得宋清微面对我这个年纪小他不少的公主,也卸下了不少恭敬「水患一事...」他略微停顿,我未开轿帘也猜得到,他定是环顾了四周才想起这是在大街上,并不适宜谈及此事「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借。」说完我递了个眼神给正在偷笑的秋绥,示意叫车夫驾车启程。
我自然知晓他未尽之言,洛北水患,产生了大量灾民,人们流离失所,国库有其局限,不可能无限救济。负责此事的宋清微家中有着可安置大量劳工的纺织产业,可从头教导灾民之事劳心劳力又伤财,无人提及他自也不可能主动请缨。我只是在君臣议事之时,端着羹汤给父皇送去,顺便天真地提及一句,宋清微就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摊子。
自此,棘手的活都教他家接了,美名却落到了我头上。
即便他认栽,他家中的那位续弦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那股子莽撞劲居然丝毫未减,只身挡在我的马前,令夹在中间的车夫叫苦不迭。
两架豪华的马车当街对峙,赶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掀帘走出车厢,正对上宋清微看过来的眼,他素来自诩清雅,故总是着一身月白长衫,意喻他为人为官清清白白。
这是十年来,我头一回与宋清微面对面,我本以为再见到他,会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可奇怪的是,此刻心中却并未起多少波澜,似乎时光将那些不甘的爱恨都冲刷掉了一般。
四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车更是寸步难行。
正苦恼着该如何将宋清微劝离,却听得一阵马蹄声渐近。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着「锦衣卫来啦!」,引得众人慌慌张张四散奔离。
眼前长身玉立的清俊青年早已褪去稚嫩,一身墨色飞鱼服意气风发,偏偏眉眼间充斥着刚毅冷冽,浑身写满了「生人勿近」。
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朝言,没想到当年那个我死时在我坟前痛哭的半大小伙子,如今都成了京中人人惧怕的冷面阎王。
一见他我便想起幼时那个漂亮的小男孩,以及他十年前撕心裂肺,哭得仿佛天塌了的画面。
心中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团刚晒过的棉花,柔软又温暖。
锦衣卫直接听令于皇帝,自然对于丞相也无丝毫惧怕,仅是三言两语的威吓,宋清微今日便只能作罢。
「多谢陆指挥使。」他的出现的确给我解决了不小的麻烦,我这谢道得真心实意。
他抬手作揖「参见公主,此乃臣分内之事,公主无需言谢。」,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我知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性子,此番相助必是因为那位宫里的主子下令,让他对独自在宫外开府的福安公主多加照拂。
见他端得此般正经的模样,我便忍不住想要逗弄一番「陆指挥使年逾二十六,为何还不结婚生子?」
话一出口我才后知后觉唐突,我如今是福安公主,并不是当年他追着跑的沈姐姐了,只怪我一见他便觉亲近,才说出此番令人误会之语。
果然眼瞧着他脸色又冷了三分,似是误会我与那些平时大街上朝他抛花的女子一般心思不纯。
「公主忙于民生之大事,臣的私事就不必占用公主的心神了。」私事二字咬得极重,这是在讽我多管闲事了。
秋绥一听,柳眉倒竖就要冲上去与他理论一番,想是这福安公主原先也从未吃过这般言语上的亏。
我轻轻伸手将她挡了回去。
3.
这一挡,使得这丫头后半程都忿忿不平,直抱怨这指挥使语气如此不恭敬,嘟囔着公主为何不让她驳斥回去。
我掀开车帘,转移她注意力,指向路边的点心铺子「秋绥,你瞧,这不是你日日念叨的沈记糕点铺子吗?」
对于一个吃货来说,这招果然奏效。
她停止抱怨,得了我准许后,便兴冲冲下了马车排进了店前长长的队伍中。
我也下了马车,点心铺的对面就是我住了十几年而后又离开了十几年的沈家。
我在这里度过了作为沈若初时最美好的少年时光。
父母亲二人,前半生最大的磨难,大概就是我死的那年,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大门上的「沈府」牌匾已然老旧,但古朴整洁,一看便是时时有人精心擦拭保养过。
这二字乃我亲手所题。
当时年幼,笔力尚且不足,写得并不行云流水,看起来拙诚稚嫩,却因下笔之人而被妥善安放至今。
瞧着瞧着便觉眼眶酸涩,朦胧中见着大门打开,从府内走出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粉色裙衫女孩,是大哥的女儿沈盈盈,当年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如今都已将到及笄之年。
我借口心疾发作,进入沈府讨了杯水。
因着这「救命之恩」,我很快便与沈盈盈成为了闺中密友。
她已快到及笄之年,需要有人带着她去京中世家大族的贵妇人面前露脸。
家中无人善此经营,我这姑姑既然回来了便必然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时时带着她出入各大宴席。
4.
这次却有些特别。
只因本场赏花宴乃我那前夫的续弦操办。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踏进了丞相府。
府中摆设已全然不同,我并不惊讶,按照周婉沁对我的忌惮程度,当然恨不得将我存在过的痕迹抹个干净。
走在廊上便听得花厅那边有人高声嘲讽「莲清,去问问今日门房谁当值,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
是今日宴席主人周婉沁的声音,她这一声惹得身后的京中贵女们纷纷窃窃私语,而站在她面前的沈盈盈绞着手帕,满脸局促不安。
盈盈长得与我是沈若初时极为相似,但这周婉沁竟当众刁难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一个眼色,秋绥便明白我的意思。
上前一步为我掀开门帘,恭恭敬敬喊道「福安公主驾到。」
气势烘托了个十成十。
我拿出身为公主的骄纵「怎么?我的救命恩人就连公主府都可随意去得,你这丞相府倒是更金贵些?那本公主是不是也不该来?」
见我到场,盈盈立马像是找到了靠山,我安慰地抚了抚她袖中的手。
一番话落,场上众人马上转变风向,朝我周身靠拢过来,瞬间抢走了周婉沁的风头。
她眼神不甘,却只能压抑着怒气连声道不敢,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我站在原地欣赏了好一会,才拉着沈盈盈入座。
看着她近日身上逐渐褪去了身上的怯懦,我不禁欣慰地摸摸她的头,在心里道,有姑姑为你撑腰,你再也无需惧怕什么。
她已习惯我的亲昵,抬头笑眼弯弯。
「咦?陆叔也来了?」顺着她的眼神,我只看到一片玄色衣角掠过。
料宴上众人也不敢再为难她,我便放心悄悄离了席。
假山后面,果然有人在等。
「你接近沈家,究竟有何目的?」我刚与他打了照面,脚跟还未站稳,陆朝言便先声夺人,语气中全无对公主的恭敬之意,那气势就仿佛我是一个要来夺取他宝物的盗贼。
沈盈盈口中经常会提起这个陆叔,想来这些年沈家也是多亏了他照拂,他是我爹的学生,又生得个重情重义的性子,我并不感到意外。
可他突然这般发问,我着实是有些不好回答。
难道告诉他我是那死了十年的沈若初?
那钦天监怕是会直接将我当妖物捉了去。
「沈盈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与她一见如故,自是不能让旁人欺负了我朋友。」我昂首挺胸,又端起了那副公主架子。
见他眼中疑虑稍减,我才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那你呢?听盈盈说。这些年你将沈家上上下下照顾得妥妥帖帖,又所图为何?」
我转移话题,顺势问出心中疑惑,身为学生,照顾老师是当然的,可他也未免太过妥帖了,都像是沈家的亲儿子一般。
他侧过身子良久未言,我忍不住道「你该不会是对盈盈别有用心吧?没想到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她可比你小了十多岁呢。」
似是对我所说太过震惊,他迅速转身,眼中闪过恼意「我别有用心之人,久未归家,我留在这里,只为照拂她的家人。」因步伐急促,衣摆飘扬,带起的落叶撒满了我的视线。
沈家久未归家之人只有沈若初。
他对我别有用心?
这福安公主的身子除了心疾,难道耳朵也有毛病?
落叶纷纷落下,陆朝言的脸在我眼中愈发清晰,我不敢置信地开口确认「沈若初?」
这三个字仿佛一把沾满了蜜糖的利剑,扎进他的眼中,我几乎都要看到他眼眶将要溢出的痛楚和思念。
沈若初比陆朝言大四岁,我从来也只将他当弟弟看待。
世事无常,如今他都大了我八岁,我也须得仰着头看他,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大了,身量极高、肩膀宽厚,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了。
5.
假山后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能与陆朝言再次遇见。
不过是在宋清微的书房内。
我略觉尴尬,他倒是神情坦然,我这个宋府的前任女主人都没他来得自在。
二人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脚步声逼近。
陆朝言拎着我,一个旋身便跃上了房梁。
宋清微不会武,是以进门时并未察觉异样。
可我从小惧高,自上了房梁身体便不自觉开始颤抖,抖得挂在上面的金铃叮叮铛铛响,宋清微听到声音,好似发现了不对劲,抬起头用眼神扫视,眼瞧着便要看到我,就感觉腰上一紧,眼前一黑。
陆朝言好像是看出了我惧高,嘴唇贴近我的耳朵用气声说道「不要怕。」语气是罕见的温柔,温热潮湿的呼吸扑到我的皮肤上,令我的脚趾都不自觉蜷缩起来。
好在宋清微只看了一眼,见金铃声渐弱,便也没再管,他从书架暗格中拿出一卷轴,缓缓展开,画像上的女子倾城之姿,巧笑嫣然,赫然便是沈若初的模样。
腰上那只手掐得我生疼。
宋清微将画像上上下下看了好多遍,直到门外有人催促才恋恋不舍地收起放回原处。
我想或许是今日沈盈盈的出现,使他想起了我这位亡妻吧。
我心中暗骂他虚伪至极。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得耳边之人冷哼一声。
宋清微走后,陆朝言才带着我落到了地上。
我连忙喊热拿起一本书,实为驱散脸上红晕。
放下我后,他便径自朝暗格走去,小心翼翼取出画像就要带走。
「费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来取画像?」我遗传了我娘的商人天性,觉得他付出与收获着实不成正比。
卷轴上的长指微微收紧,他薄唇轻启「值得。」
说完也不再看我,径自离开,从头到尾都没多过问一句。
宋府的宴席过后,我在公主府窝了好几天。
直到沈府差人递了消息,才招呼秋绥收拾收拾出了门。
没等多久,宋清微后脚便到了。
还是水患灾民的事,人都交给了他,可他却迟迟安置不了。
因这纺织产业乃我当年带去的嫁妆,但沈家产业认信物不认人,主掌纺织的桑玉符被我一分为二,须二者凑齐各掌柜才能听令。
宋清微手中只有其中一半,另一半被我埋在书房地下,故而十年来都没被发现。
我拿出后交予沈盈盈,并在他书房,用我当年的字迹留下一张字条,诱使他来沈家找这另一半。
我坐在屏风后,听到他放下身段求不得,转而开始威逼利诱「这纺织产业乃沈家产业,如今若不能将圣命完成,你们沈家也脱不得干系!」
我等的便是他这一句,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故作惊讶道「哎呀,没想到这纺织产业原是沈家的,丞相大人你若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我摆摆手「秋绥,翻翻我朝律法,我怎么记得上面有那么一条,夫妻双方,一方因故死亡,另一方若再行嫁娶,需将亡故方所有婚前财产,归还其亲族呢?」
我话音一落秋绥便已找到相应章节,摆到宋清微面前。
他这张白脸上透出些红色来,周婉沁坐不住了,理直气壮上前「沈若初尸身至今未寻到,我们怎么知道她是死是活?」
我觉得她简直愚蠢「正妻未亡,那你算个什么东西?」
周婉沁显然被气到,脸青一阵白一阵。
宋清微扎扎实实钻进了套里,此行不但没拿到另一半桑玉符,就连手中的这一半也只得老老实实拱手送出。
没想到,令陆朝言起了疑心。
近日我打着登门道歉的幌子,日日进出丞相府。
瞧着丞相府中失了一大笔金银来源,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周婉沁那张铁青的脸,我每次看到都能高兴一整日。
这日我刚从宋府出来,便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陆朝言将我拽至僻静处,居高临下问我「你如何得知桑玉符置于何处?」他声线刻意压低,也隐隐有些颤抖。
我惊讶于他的敏锐,却受他情绪感染不敢看他,偏过头道「偶然得知。」
「宋清微找了十年都未曾找到,你从何偶然得知?」是不得真相不罢休的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他犹豫半晌,终究还是轻轻道出「见过若初?」咬字极温柔,仿佛说重了便会惊扰到话中之人。
我故作茫然「若初?沈若初?宋清微的亡妻?」轻嗤一声笑道「怎么可能,她不是都死了十年了吗?」
此话却像是突然戳中了他的逆鳞,青年突然暴起怒吼「她没死!」我甚至能看见他颈脖上的青筋。
我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陆朝言,惊吓之中便如幼时一般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
可如今他身量已极高,我踮起脚尖才堪堪搭上半根手指。
陆朝言一顿,竟缓缓倾身低头,使我不那么吃力,他脸上的神情与小时候打架输了来求我安慰时别无二致,像极了街角那只被雨淋湿的小黄狗。
「你...」他似在迷茫中窥见了光,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我猛然惊醒,甩开他的手,匆匆离去。
6.
那日以后,我便时时刻刻能看到陆朝言那玄色身影。
他每次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我知他心中猜测,不过真相太过骇人听闻,如若不是亲身经历,我必然也不会相信。
所以我也理解他的想问却又不敢问。
令福安公主自尽的周小将军找上门来过。
是个英武的面皮,也难怪福安会为他错付一腔真心。
当时我并未认出此人,他却当我是在与他赌气,急急自报家门。
我一听也终于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转身「原来是你?」
两个月前,福安因不顾体统闯入朝会,屡次替不战而逃的周小将军求情,而被忍无可忍的圣上罚到白露山的行宫思过。
而就在挂白绫自尽的前一刻,她才得知她心心念念的周小将军,带了一位边塞女子入京,而这女子,也是他不战而逃的原因。
福安贵为公主,从未受过如此之挫,深觉自己女儿心性,愧对父皇以及天下臣民。
羞怒之下,便遣开侍女,一根白绫了却了性命。
一声令下,府中家丁便将他牢牢擒住,我一步步走下台阶,正欲替福安还这负心汉一巴掌,一抬手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陆朝言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至他的身后「别打疼了你的手。」然后一拳将周锦辰打倒在地,只打得他鼻孔流血,牙都掉了两颗。
我心中虽快意,却也替陆朝言担心,当街殴打朝廷重臣,恐怕弹劾的奏章明日便会如雪花般呈到御前。
秋绥脸上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大仇得报之喜悦,啐这周锦辰忒不知好歹,竟然放着堂堂公主不要,去找这些个野女人。
然后又对我的眼光表示担忧,说我刚跳出一个火坑,怎么像是又看上宋清微这个有妇之夫了呢。
她这是在说我近日频繁出入宋府一事。
陆朝言处理完周锦辰后便乖顺的站在一旁,听到秋绥此言,终于忍不住将我拉至府中。
秋绥捂嘴偷笑,并眼神询问我要不要跟上,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气势虽汹汹,出言却恳切「是他害了你吗?」这话中的「他」指的自然是宋清微,陆朝言见我无言默认,脸上浮现杀伐的恨意,望着我的眼神极为认真「让我帮你去。」
「这件事,只有福安能完成。」
或许是我的坚持不懈打动了宋清微,他渐渐看到了我的『一片痴心』。
福安公主年轻貌美,再加上我的满腹才情,寻常男人很难不动心,又何况是相处几年,我已足够了解的宋清微呢。
我的一言一行,皆为他量身而设。
他写字时我研墨,他看书时我抚琴。
好几次余光看见那周婉沁,手帕都快要绞烂。
但碍于我的身份,她敢怒不敢言。
见她在廊下站着,我行至她身侧,附于她耳边问「被人抢走夫君的感觉好受吗?」
退开时便见到她那惊恐至极的眼神,她似是想到些什么,恐慌间用力将我一推。
宋清微在我身后将我一扶,皱起了眉喝道「婉沁,不得对公主无礼!」
周婉沁浑似见了鬼一般,手指指着我,语不成句「她...她...沈...」
宋清微不耐烦打断「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如今怎么变得如此不知礼数!」
而后转向我温柔道「公主,我瞧这妇人似是疯了,咱们还是移步花厅吧。」便吩咐侍女将周婉沁带回了房中。
离开时我仍听得她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7.
我的耳坠丢了。
这对耳坠乃波斯进贡,皇上所赐,无比珍贵。
我只记得戴上它去了宋府,回来后便不见了一只。
父皇经不起我的撒娇,这等小事也由我带了锦衣卫去寻。
我这边指指,那边挥挥。
这一遭,耳坠没找到,反倒找着了一堆借据。
这些借据上的利息,大大超过了律法所允准的范围。
陆朝言当日便上禀了此事,离去前深深地将我望了一眼。
书房可真是个好地方,什么都能找到呢。
宋丞相立马被革职查办。
拔起萝卜带出泥,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不少名堂。
陆朝言日夜不眠,将搜查到的丞相府罪证一一列出。
这丞相府黑得彻底,内有周婉沁发放高利贷,外有宋清微贪墨,收受贿赂。
而这其中居然还牵扯到了去年的科举,以及今年的水患。
这便意味着,去年的科举成绩全部要作废,朝堂需要重新洗牌。
洛北修堤坝的资金被挪用,导致了整个洛北民不聊生,饥荒、瘟疫、人民流离失所。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当朝丞相。
龙颜大怒,皇上气得连连抚心。
这下,宋清微便不仅是丢官如此简单。
整个宋府皆被关押,身为主犯的二人必然免不了刑狱之罚。
盛怒之下,皇上便要判他二人斩立决。
朝臣们纷纷附议,只有陆朝言一人反对。
他说沈家娘子若初嫁与宋清微一年后,他便将周婉沁带回了府,之后没过多久,沈若初便失踪,至今生死未卜。
他替自己的夫子上奏,只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圣上感念他一片诚心,允了他一些时日进行审讯。
时日一到,还是要斩首。
行刑前一天,我提着糕点去狱中见过宋清微。
他见到我拿出的糕点时,浑身一震,这是我死前吃的最后一样东西,周婉沁做的,由宋清微亲手喂到我口中。
当年我便是因为撞破二人的敛财计划,而惨遭灭口。
自我及笄后嫁入宋府,便为他殚精竭虑。
他宋家人清流,不愿沾染铜臭,我便悉心打理带去的陪嫁产业,供宋府上下吃喝。
他宋清微只知读书,不通人情世故,我便在他身后为他出谋划策,助他登上仕途。
最后他官至拜相,我以为我的努力终于到了结果之日。
可兰因絮果,等闲变却故人之心。
他反过来嫌我身为妇人太过于强势,爱上了温柔小意的周婉沁。
最后二人甚至怕我未能死透,在我吃完糕点后还将我推下了悬崖。
据说宋清微从那以后再也没吃过这种糕点。
我看着他,巧笑嫣然「食其食者不毁其器,食其实者不折其枝。这是沈若初还你的。」
眼见着他眼睛越张越大,逐渐被恐惧填满,我才满意起身离开。
周婉沁被关押在女囚牢房内。
我本不打算再见她,但心念一转还是走了进去。
里面除了她,还站着陆朝言。
周婉沁一见到我便开始疯狂大笑,将铺天盖地的嘲讽洒向陆朝言「我要死了,你所寻之人,再也不可能找得到了!」
陆朝言袖口下的指节攥得发白。
命人将周婉沁吊起,施以烙刑。
当听到周婉沁的惨叫声,他才挪步打算离开。
一转身便与我打了照面。
见到我在他身后不知站了多久,他满脸的肃杀狠戾瞬间被茫然失措覆盖。
像一只迷途的小狗。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疼。
朝他抚慰一笑。
他怔然半晌,缓缓勾起唇角。
8.
近日不知为何,我总无端失去意识,且时间越来越长。
原本以为是这福安公主的身子骨太弱所致。
可当从秋绥嘴里听到一些我根本没做过的事情时,我才意识到,福安或许回来了。
陆朝言似是已完全确定我便是他要寻的人,总像幼时那般有意无意围着我打转。
我不欲给他莫须有的希望,提出想去沈若初坟上看看。
墓中无尸骨,衣冠冢归沈家祖坟。
碑上书「爱女沈若初之墓」,四周开满我最爱的芍药,无杂草侵扰,被人照料得极好。
给自己上坟这件事,感觉的确很奇妙。
命运就像调皮稚童在与我玩笑,我感慨万千,唇边不自觉溢出无奈的笑意。
陆朝言收敛了一身锋芒站于我身侧,嘴角上扬到极温柔的弧度。
我凝视他良久,再不忍心,也还是开了口「朝言,你可知人死不能复生?」
他执拗地反驳「若是心诚,有何不可能?」
我欲再劝,他却轻轻制止我,让我听他讲一个故事。
小男孩生于武学世家,却自幼体弱。
家人将他送去私塾,意欲让他今后从文。
可他长得粉妆玉琢,难辨雌雄,常常被其他孩子嘲笑,说他生得比女孩还要美,几乎不像个男孩。
小男孩面容俊俏,性子却刚硬,气不过便抡起拳头,但敌不过对方人多,总是被打得头破血流。
又一次被欺负时,听得一小姑娘的声音在大喊「夫子来啦!」
施暴者被吓得四处逃窜,他撑着地面支起身子,看到了一个小姑娘跑来,她着粉白裙装,似家中含苞待放的那朵芍药。
夫子根本没来。
他后来才知道这小姑娘是夫子的女儿沈若初。
因大他四岁,总让他叫她沈姐姐。
有了她的维护,学堂中再也无人欺负他。
自懂事后,他再也不愿唤她沈姐姐。
却得知她已有婚约。
心中的情意就像贪婪结子的石榴,先是灿烂如火,继而逐渐凋零,却在不知不觉间暗自膨胀,孕育出粒粒晶莹的记忆,甜蜜而又苦涩。
她成亲已有两年,慢慢地他也到了议亲的年龄,对于各家派人送来的女子画像,他无丝毫兴趣。
满心只有那个提起裙摆杀进学堂维护他的小姑娘。
得知她夫君有所辜负,他于愤怒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结果还是慢了一步,她跌进悬崖,尸骨无存。
听到这,我早已泪流满面。
他看着我,目含祈求「所以若初,回来了,能不能别走?」
人只有死后,魂魄才会离体。
借福安公主的身体使负心人得了应有的报应,已是我向上天偷来的福分,实在不敢奢求更多。
如今福安的魂魄既然归位,我也该将这身体还给她了。
我含泪苦笑,轻轻摇头「天命不可违。」
陆朝言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长臂一展,我便跌入他的怀中,在他绝望的拥抱里堕入了一片黑甜。
9.
玄衣青年怔愣地站在芍药花丛中,抱着怀中少女的动作却似对待至宝一般轻柔。
少女醒后,眼中的茫然仿佛令他明白了什么。
他退开一步,恭敬道「公主,臣送你回府。」
从那以后,他还是日日在公主府周围打转,可脸上的凝重一天胜过一天。
他想见的人,再也没有醒来。
世上只有福安公主,再无沈家若初。
这些年来,他执意不肯娶妻,家中母亲为此哭过闹过,父亲甚至拿出了家法,打得他奄奄一息然后罚他去跪宗祠,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松口半句,遍体鳞伤跪在寒夜中,求祖宗能护佑他的心上人。
上天如此残忍,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将希望打碎在他眼前。
10.
我醒来已有一月。
睁眼时只见到一光头小僧。
他看到我睁眼,仿佛如见鬼一般,大喊一声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老僧。
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老僧将缘由一一道来,原来我在这白露山顶的白露寺。
生意人总爱拜神佛,出嫁后我便总是一个人上寺里来,给寺中捐了不少香火。
是以在我被宋清微二人推下山崖,叫庙里僧人捡到后,便一直安放在这寺庙后的山洞中,以魂灯养着。
我沉思良久。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山中时间过得慢,寺里的桃花败了又开时,我这身子才能活动自如。
于是我便下了山。
当我站在家门前时,正好撞见推门而出的青年。
他将脚步都放轻,呼吸都放慢,仿佛怕惊扰了眼前的梦境一般。
我扬唇笑他「怎么?不过十年未见你便忘记我了?」
青年似一阵风掠至我跟前,抱我的动作既温柔又坚定。
门房见状,早进去通知了主人。
父母亲相互搀扶着匆匆赶来,大哥也驾马疾驰而归。
整个沈府几乎被惊喜的眼泪淹没。
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生怕一个不注意我便会消失。
口中不停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初儿再也不要离开母亲了。」
我轻抚着母亲苍老的手「母亲,这我或许不能答应你,我欠了一个人许多年,不知他愿不愿意娶。」语毕看向站在堂中久久不愿离去的陆朝言。
他似被天降之喜砸中,眼中浓雾散了个干净,便马上回答「乐意至极,聘礼十年前就已备好,只待你归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