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的文学路
1、孤独的城市打工者
天不可逆转地黑下来。
远处,城市的霓虹五彩斑斓。星星点点的灯火后面,不知藏着多少温馨,但每个都与张灯无关。
他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柏油路上,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
每个人都有理想,张灯也有,但是,他把理想深埋心底,从不向任何人提起,他活得很卑微。
张灯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可现实中他只是一名农民工。
他出生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山村。
那里远离闹市,藏在太行山脉的皱褶中。
村子与世隔绝,贫瘠的土地长不出钱,山上的石头也长不出钱。
小时候,张灯不爱说话,总是趴在石头垒成的房子顶上,静静眺望远方,想一些飘渺的心事。
他把心事写进本子里,写呀写呀,用一只破旧的笔,编制着宏伟的梦,最后不可救药地成为了一个文学迷。
他梦想成为作家。
张灯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希望考上北方文学院,然后通过写作改变家里的窘况。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他连个专科都没考上。
当时,他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的分数怎么会这么低。他想去复核成绩,可是根本没人理他。
最后,张灯下决心复读,这时,他妹妹病了,病的名字很长,好像是外文的音译。张灯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病,但他知道这种病很烧钱。
没钱买药治病,妹妹很快就会死去。妹妹才十岁,还没去过县城,还没坐过高铁,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他不想让妹妹的生命刚刚开始就画上句号,他要让妹妹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
他只身来到城市里打工。
张灯没文凭、没技术,能选的工作不多,干的都是体力活,有宾馆清洁工,有街头广告员,甚至在马路边捡过矿泉水瓶。
最后,他来到工地上,终于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
没想到,疫情突发而至,为了防疫,工地经常停工,干干停停,反反复复,他的生活再次陷入了困境。
青春才几年,疫情已三年!张灯的话越来越少了。
2、他乡故知
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朋友。
走投无路时,他想给关远打个电话。
但是,每次拿起电话,他就犹豫起来,关远已经不是过去的关远了。这个从小到大的同学,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伤感。
最底层的生活,让张灯一直自卑,而自卑的人往往自尊心很强。
尽管他和关远都在同一个城市里,尽管他也知道关远就在本市作家协会工作,但是,由于地位的差别,他从来没跟关远联系过。
只有一次,他正巧路过关远工作的单位,心血来潮,走了进去,想看看关远。
张灯刚刚靠近单位的大门,就感到有点不对头: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熟悉,包括门口的两棵龙爪槐,包括警卫室外墙上的挂钟,院墙上的宣传画,公共长椅,还有站得笔直的眉心长着痦子的保安……
可是张灯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从没有来过,多奇怪。
他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想起,他曾多次梦见自己成为一名作家,经常来这里参加笔会。
那个保安对关灯有些怀疑了,他走上前来,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找个人……关远在吗?”
“关远? 我们这儿没有叫关远的。”保安说。
没有?
张灯马上想到,也许他调走了。
然后,他转身就要离开了。
无意中,他看见了墙上的“公示栏”,上面有作家协会所有职员的照片,下面有编号。
他不由在上面扫了一眼。
他看到了关远。关远微微地笑着。
“这不是关远吗?”他指着关远的照片对保安说。
“他不叫关远。”
“那他叫什么?”
保安耐着性子说:“他叫张灯。”
张灯一下就傻了,难道关远改名字了?即使改名也不能连姓一起改啊。
实际上,张灯这个名字就够古里怪气的了,有谁用“灯”当名字呢?
张灯小时候不叫这个名字,叫张岳,周围人都叫他小岳岳。
小岳岳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关远是小岳岳的邻居,刚从别的地方搬过来。他和小岳岳同岁,俩人经常在一起玩。
关远爸爸希望儿子将来能有一番成就,光宗耀祖。
可是,关远的学习成绩并不好,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关远爸爸做出了一个简单又粗暴的决定,一切向小岳岳学习!
于是,小岳岳的噩梦开始了。
张家父母给小岳岳买拼音卡片,教小岳岳学b、p、m、f,关家父母也给狗蛋买拼音卡片学b、p、m、f。
夏天的夜晚,小岳岳去后山上捉萤火虫,关远也去后山捉萤火虫。
甚至张家父母给小岳岳买瓜皮小帽,关家父母也给狗蛋买同样款式的瓜皮小帽。
小岳岳的父亲脑袋特别大,外号“大脑袋”,小岳岳的脑壳随父亲,长得特别快,没过几个月,瓜皮小帽就小了,不能戴了。张家妈妈用剪刀在帽子后面剪开一个豁口,这样小岳岳勉强把帽子扣在脑袋上。
关家妈妈看到后,也在关远的瓜皮小帽后面剪开一个豁口……
一年后,小岳岳和关远到了上学的年龄。有一天,张家妈妈对爸爸说:"赶快给小岳岳改个名吧!"
张爸爸说:“张岳,这个名字挺好啊!为什么要改?”
“上学就要叫大名了,我们一叫,你猜关家会干什么?”
“这还用猜,他们肯定又要学我家小岳岳,改名关岳!”
可是,转念一想,张家爸爸又犯难了:"我们改什么能挡住他家学我们呢?"
“叫张灯,他就学不了了。”张家妈妈说。
果然,这次关爸爸学不了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长大之后,还是没有摆脱这个噩梦,并且连姓都一起改了。
张灯望着那个“公示栏”,忽然有些伤感,仿佛自己的照片贴在上面。假如,当年自己考上那所北方文学院,那么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又问那个保安:“张灯在吗?”
“他今天没上班。”
“为什么?”
“不知道。”
他觉得他跟关远无缘,转头就走了。
走在路上,张灯越想越不对头:关远为什么改成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他经常梦见自己来这里?
3、网友
张灯继续在工地上班,闲暇的时候,他经常上网看新闻、聊天。
刚一开始,张灯给自己起了个励志的网名,叫“莫憾平生”。
随着时间的消磨,他的理想越来越远,最后理想已经变成高不可攀的奢侈品,于是他又改名“莫囚”。
悲凉中有几分佛系。
有一次,一个叫"眼前的天边"的人主动加他,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在网上,他不太喜欢和熟人聊天,陌生人才能给他更多的好奇和期待。
对方很热情地和张灯聊起来。
网络是虚无的,在虚无的世界里,看不到对方的样貌是美是丑,甚至连男女都不知道。但是,凭借多年的码字经验,张灯练就了通过文字洞穿一切的本领,只要对方说话,张灯就能准确辨别出性别和样貌。
可是,对于这个叫“眼前的天边”的网友,张灯的经验第一次失灵了。
有一天晚上,眼前的天边突然说:"我们见一下吧。"
"你是本市人?"
"我住第9大街99号院。明晚9点,怎么样?"
张灯想了想,说:"你能不能给我见你的3个理由?"
眼前的天边:"3个不行,1个还可以。"
张灯:"1个就1个吧。"
眼前的天边:"我想见张灯。"
张灯大惊!感觉有一张模糊的脸,突然跨越千山万水,横穿虚拟的时空,定定地悬挂在他的头顶!
张灯在网上一直用的是"莫囚"这个名字,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真实姓名。他一直觉得之所以大家都迷恋这张网,就是因为它不真实,如果跟现实生活一样,那还在网上泡什么呢?大街上有那么多人呢?
可是这个眼前的天边竟然一语道破天机!
难道……他抑或她是一个熟识自己的人?
张灯本能地端正了一下身体,在键盘上重重敲下三个字:"你是谁?"
眼前的天边:"你来就知道了。"
张灯傻了,下了网,从莫囚变回张灯,他呆呆地想: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脑袋里又一次闪现出第9大街99号院这个地址,然后滋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去看看!
在第9大街的东面是第8大街,第8大街的东面是第7大街,依次排下去,直到第1大街。它们呈一字排列,东西向横贯整个城市。第1大街在市东郊,第9大街在市西郊。
这几条街才建好没几年,之前是排污沟。夏天,那里是蚊子的天堂,在刺鼻的臭气中,蚊子苍蝇特别活跃。沟两边是高高矮矮的野坟,施工时曾挖出很多白骨。
张灯出了门,坐出租车就去了。天已经黑了,街上刮着冷风,行人很少。一片片枯叶在半空中翻卷。
张灯来到了远离闹市的第9大街,这是一个很偏僻的街道,两旁的房舍低矮、破旧,门都紧紧关闭着。
他下了出租车之后,看见一个亮着灯光的杂货店,他走过去,想问问路。
这时,有一个老太太突然从两个房子的空隙间闪出身子,张灯吓了一跳!因为老太太的一只眼瞎了,只用一只眼直直地盯着他,样子有点恐怖。
张灯停下来,整了整衣服,问老太太:“大娘,问一下路,99号院在怎么走?”
老太太没有回答,而是低声反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
老太太朝张灯的背后指了指,说:“回去,快回去!”
“为什么?”张灯稳了稳心神,问道。
“有个跟你一样的小伙子,也在这儿跟我问过路,结果他死了,死得特别难看。唉,那事就发生在几天之前……”
张灯打了个冷战。
“你不相信就算了。”老太太一边蹒跚地走开,一边神神叨叨地说:“人的命天注定,谁都救不了谁。”
张灯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个热心人,还是脑子里出了毛病。
老太太拐了个弯,不见了。
张灯愣了一会儿,退回来,眯着眼挨家挨户看。
他顺着门牌的引导走了一段路,又拐进了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更荒凉,连一条狗都没有。路上的尘土积了很厚。最晦气的是,张灯看见路上撒着很多冥钱。
张灯好像走进了古代某个朝代的胡同,有点犹豫,但是他还是想把事情搞清楚,咬咬牙,继续前行,寻找99号院。
终于,张灯在暗淡的夜色中找到了这个门牌号。
这个院落的墙很高,墙头长着长长的草。大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好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张灯试探地敲了敲,没有人。他轻轻推了推,竟然开了,院子里出奇地干净,迎面有一个青砖房,房门虚掩。张灯把院门开得很大,然后,慢慢地走过去,走进了那间青砖房。
房子里没有亮灯。张灯划了一根火柴,看见这是一个废弃的房子,空空荡荡,正中间有一张电脑桌,桌上放着一台已经破损的电脑,落满了灰土,一看就不能用了,主机已经被砸瘪了,键盘上的按键残缺不全……
一派凄凉。
张灯后背一凉,打了个哆嗦。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眼前的天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她搞网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却被人欺骗了,后来,她自尽身亡……
张灯一步步退出来,到了院门外,一路小跑,逃之夭夭。
回到家,张灯吓得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张灯没有去上班,一直蒙头大睡,他总是梦见那台被损坏的电脑。
晚上,张灯又上了网,想看看那个‘眼前的天边’还出不出现。
Ta出现了!
张灯对Ta说:"我去了你家。"
这次,张灯是在群里和Ta说话的。尽管群里其他人都躲在遥远网络的另一端,但他还是觉得在公开场合跟Ta说话更壮胆。
眼前的天边问:"什么时候?"
张灯:"昨天。"
眼前的天边:"我们不是约好今天晚上9点见吗?"
张灯:"我昨天正巧从那里路过。"
眼前的天边:"我怎么没看到你?"
张灯:"你那房子没有人住啊。"
眼前的天边:"那院子里有两座房子,我住在后面。"
张灯努力回想,怎么都想不出那房子后面还有房子。
眼前的天边:"现在你来吧,我们在胖子面馆见面。"
张灯鬼使神差地再次答应了她。
张灯下了网,关了电脑,出门打车朝胖子面馆驶去。张灯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出于文学爱好者的本能,他要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这天晚上风更大,好像急切地预告着什么。张灯走在路上,忽然有一种预感:这个‘眼前的天边’不是绝顶的漂亮就是绝顶的丑陋……
4、偶遇
几天之后,张灯意外地撞见了关远。
每次张灯下班从工地回住处,都要路过一条狭长的胡同。
那天他下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胡同里黑糊糊的。
他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走路拖泥带水,只想一头栽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走着走着,张灯感觉背后有动静,猛地回过头,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空空荡荡的小巷里,出现了一辆婴儿车,红底黑花的车篷,前面垂着纱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婴儿。
婴儿静静地看着前面的张灯。
没有人推这辆婴儿车,它自己在慢慢朝前走!歪歪斜斜,忽左忽右,就像一个不会驾驶的人开车,走着“S”路线。
张灯有点恐惧,加快脚步朝前走,快走到自己住的那片平房时,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婴儿车已经离他很远了,它还在朝前慢慢地走,那里面的婴儿还在隔着纱帘看着他……
张灯继续朝自家住的地方走,全身疲惫,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一辆婴儿车,它在空荡荡的小巷里,不动声色地慢慢朝前滚动……
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最令他恐惧的是,纱帘后那双婴儿的眼睛!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也许那个婴儿有个淘气的哥哥,他把婴儿推出来,张灯看不到他,是因为他在车后,正躬着腰朝前推……
不过,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牵强。
终于要到家了。
突然,对面出现了一个人。
张灯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跟他长得特别像。
细看,人家的脸又白又嫩,衣服也高档。
尽管几年没见面了,张灯还是很快就认出来,对面是关远。
他好像专门在这里等张灯,脸色阴沉。
张灯走近了他,正要打招呼,他却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到作家协会找过我?”
张灯觉得他的口气很不友好,就说:“是的,我路过那里,去看看你。”
“你不要再去找我了。”关远的口气依然冰冷。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张灯了解关远,他太虚荣了,他是不想让单位里的人知道他还有张灯这样一个穷朋友。
张灯的心一下就结了冰,低低地说:“对不起……”
关远没有再说什么,快步从张灯的眼前走了过去。
张灯回过身,追问了一句:“关远,你是不是改名了?”
关远愣了一下,停下来,转过身,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关远嘲弄地白了张灯一眼,转身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头。
张灯看着他的背影,心狠狠地酸了。
在学校的时候,关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经常批评他,同学们也不愿意接近他。
可是,张灯对他很好,经常帮他补习功课。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回家,在路上,关远的肚子突然痛起来,他蹲在路边,连声大叫,黄豆大的汗“滴答滴答”掉下来。
张灯吓坏了,背起他就朝乡卫生所跑……
那时候,张灯只有十几岁,他累得差点昏厥。
尽管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尽管张灯从来没想过要对方报答,可那总是一份情啊。
这天夜里,张灯又梦见他去作家协会参加笔会。
关远走了过来,很敌意地跟张灯挤座位,还大声地吼叫:“你坐我这里干什么?”
张灯挤不过他,一下摔在地上。
领导来了,严肃地说:“怎么冒出了两个张灯?”
关远指着张灯的鼻子,恨恨地说:“这家伙是冒充的,快叫保安把他赶走!”
张灯很自卑,很害怕,像做了什么丢人事一样,急匆匆地溜了出来……
5、出租司机
张灯决定把关远的事放一放,专心在工地打工挣钱。
晚上,张灯躺在地铺上,透过房顶的瓦缝数天上的星星。
数着数着,他的眼皮开始打架,就在他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手机电台突然播发一条新闻:张灯失踪了!
张灯心里明白,新闻里说的这个张灯与自己无关,那是关远。
新闻继续说,张灯已经失踪一周了,他的家里和单位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已经向警方报了案。
张灯想了想,他和关远在胡同里邂逅,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作家协会里风言风语,有的说关远跟一个有夫之妇跑到国外去了,有的说他被坏人绑架了,有的说他贪污巨款逃之夭夭了……
张灯觉得,似乎只有最后一种猜测更贴切。
他心里一直挂念着关远。
尽管关远对他很绝情,可张灯还是希望他平安。他想去看看关远。
天黑了下来。
这时候出租车很稀少,张灯等了半天才开过来一辆白色出租车。
张灯急忙伸手拦住它,上去了。
他猜想这个车一定很贵,但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司机伸手帮他系好了安全带。
“师傅,我们去作家协会家属院。”
司机没说什么,掉转车头,开走了。
果然是一辆好车,速度很快。不知为什么,车一走,张灯忽然又后悔了。
他想下车,又觉得这样出尔反尔不好。
正犹豫着,出租车已经飞快地驶出了市区。
路灯没有了,除了前面的路和两旁那丑陋的榆树,四周一片漆黑。
张灯越来越紧张。
他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一会儿朝前边看看,一会儿朝后面看看,心里越来越不安。这根本不是去作家协会的路。
在这荒凉的野外,身边这个陌生的司机,很可疑。
“师傅……咱们往回开吧。”
“为什么?”那个司机看着前方,继续驾驶。
“你别管了,我要回去!”
“你这样犹犹豫豫可不好。”
司机没有返回去的意思,仍然目视前方,专心驾驶。
张灯一下对这个司机产生了恐惧感。
他用商量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回去。去那个地方得花多少钱?我可以把车费给你。”
“我不收你车费。”他还是径直朝前开。
张灯从侧面愣愣地看着这个司机,他发现,这个表情越来越麻木的司机,呈现的是死一般的表情!
他忽然想到了这辆出租车的颜色,心一下翻了个个儿。
“你可真会开玩笑……”张灯故作平静,声音却抖得厉害。
“我这个人一条道跑到黑,永远不会回头。你看,前面多好啊,也许,你从此就彻底转化了。”
说完,他从车窗伸出手,把车顶那个出租标志取下来,放进了车里。
张灯敏感地低头看了看:这哪是什么出租车,根本没有计价器!
他黑灯瞎火地坐进了一辆陌生人的车,正朝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飞奔……
他懵了。
他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他紧紧盯着这个司机的侧脸,惊骇地问。
“眼前的天边。” 他的态度依然那样冷漠。
眼前的天边!
张灯一下就傻了。
6、现形
他就是约自己去99号院的那个人。他们相识于虚幻的网络里,素味平生,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态度为什么这样诡怪?
张灯的心提得更高了,但是他却假装把心放了下来:“噢,是你呀,你可把我吓坏啦!”
他想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一些,找到网友的那种感觉。这样,也许他就不会伤害自己了。
眼前的天边没有说话,张灯想起一件事就问:“那天晚上,我第二次去找你,你为什么又放我鸽子?”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
眼前的天边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表情又渐渐僵死,继续木木地盯着前方,呈现出死一般的表情。
张灯小声问:“我们是去哪里?”
“别问了。”
张灯越来越恐惧了。
“你停车!”他叫起来。
眼前的天边根本不理张灯,专心致志开车。
“你送我回家!”张灯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他一边失控地喊叫,一边解那个安全带。
眼前的天边看都不看他一眼。
张灯发现,那个安全带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它变成了捆绑他的绳索。
“你放开我! 放开我!…… ”
在张灯的喊叫中,车开进了一个大院。
眼前的天边把车停好,转过头说:“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然后,他下了车,把车门关上,那声音重重的:“哐当!”
张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接着,眼前的天边走过来,为张灯打开安全带,把他扶出来。
这个地方有点像旧时的大车店。一排平房,没有一个窗子亮灯。大院里很空旷。一阵阴风吹过来,张灯打了个冷战
眼前的天边把车门关上,驾驶室里的灯却幽幽地亮着,这个熟悉的情景一下就打开了张灯惊恐的记忆。
“走吧!”他在张灯背后轻轻说。
他的声音有些异常。
张灯慢慢转过身,魂“忽悠”一下就飞出了躯壳……眼前的天边脸上的五官不见了,一张空白的脸近近地贴在张灯的脸上。
张灯的身子一下就轻了,在一股死亡的气息中,他轻飘飘地晕了过去。
张灯醒来时,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6、秘密
他慢慢爬起来。
接着他就听见了一个黑暗的声音:“你认识张灯吗?”
正是刚才突然没了五官的眼前的天边。张灯颤颤地说:“我就是张灯啊。”
“我说作家协会的那个张灯……噢,对了,他原来叫关远。”
张灯的心一抖:“认识。”
“现在,你跟他在一起。”
张灯惊怵地四下看了看,一片黑暗。
这时候,晕过去反而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可是,张灯却十分的清醒。他不知道这是天上还是地下,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人是鬼,更不知道关远是死是活……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开灯?”
“有一个黑暗的秘密,我只能在黑暗中告诉你。”
“……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杀我?为什么?……”
“其实,不是我想杀你,是关远想杀你。”
张灯“忽悠”一下,好像从悬崖上跌了下来。他一下就品尝到了真正孤独的滋味。
眼前的天边在黑暗中叹口气,说:“当年,关远并没有考上那所北方文学院,是你考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钻进张灯的耳朵,他就知道是真话,根本用不着分析、判断、辨别。
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来,他心中一直有一团厚重的阴影,时隐时现,现在,这团阴影陡然暴露在太阳下, 竟是那样丑陋与狰狞!
眼前的天边又说:“他的家长买通了一些人,最后,他拿着你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了。他把你替换了。”
张灯忘记了恐惧,满心愤怒!
他想起他经常做的那个梦: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作家协会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原来,关远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张灯。
一次幽邃的阴谋,互换了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张灯不明白,关远怎么可能冒充自己去上学呢?
这中间藏着多少猫腻?
哪些人参与了这次阴谋?
班主任?中学校长?招生办的人?教育局的人?那个北方文学院的校长?
“有一次,你去他的单位找他,他认为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他让我除掉你。”眼前的天边说完这些,口气似乎一下就变得正常起来:“好了,真相大白了。”
7、主角登场
灯亮了。
张灯看见他置身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坐在一个宽大的白色沙发上。
宽大的落地窗帘也是白色的,静静地垂挂着,不知道它后面藏着什么。
墙角有一个很高的落地灯,一点都不亮。落地灯同样是白色的。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外国女人,本来她很性感,现在却很诡异。
白色衣柜的门,纹丝不动,一直安静地挺着。
书架上那些书,静静地挤靠在一起,其中有一个作者名字上圈着黑框。只有这本书,似乎左右扭了一下。
电脑桌上的那只移动惯了的鼠标,静静地趴着,如同一只老鼠,在黑暗中看到了什么,猫着腰,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画上的女人,衣柜门,书,鼠标,它们都没有什么大动作。
眼前的天边坐在他对面。
他和张灯之间是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关远,他微微地笑着。对张灯来说,他的笑触目惊心。
地中间有个黑糊糊的洞口,好像通往地下……
“他,他在哪儿?”张灯问道。
眼前的天边指了指那个洞口,说:“他在地下室。”
张灯马上意识到,既然他向自己挑破了所有的秘密,那么自己的死期肯定到了。
果然,眼前的天边问道:“你怕死吗?”
他要动手了。
张灯的骨头一下就酥软了,他带着哭腔说:“……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他笑了,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蛋。
张灯在他的手指上又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他温柔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喊张灯,噢,就是你的同学关远。”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了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背朝着张灯,一步步地走下去。
看来是要两个人一起对自己下手!
张灯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如何逃跑。
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时候,眼前的天边突然转过头来说:“你跑不了。”
终于,眼前的天边下了地狱。
过了半天,也不见他钻出来,那个黑糊糊的洞口死寂无声……
那里面到底多深多大?
那里面到底什么样?
那里面到底有多少人?
张灯想跑。可是,大院的门锁着,往哪跑呢?
他正犹豫着,一个人从那个洞口里露出了脑袋。
张灯看过去,心里猛一哆嗦……是关远。
他脸色苍白,行动缓慢,从那个洞口一步步走出来。
他穿着作家协会的制服,整整齐齐。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关远!”张灯低低叫了出来。
“不,我是张灯。”他面无表情地更正道。张灯又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张灯……其实……我……”
关远慢慢地走到张灯对面,坐下,探着脑袋看张灯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觉得没什么……看到你现在挺好的,我就觉得挺好的……我不会怪罪你……”
关远很不信任地观察他的表情:“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他盯着张灯的眼睛突然笑起来:“这样最好了。”
然后,他把笑一点点收敛了:“我可以不杀你,不过,你将永远呆在这个房子里,不能再回去了。”
关远伸出手,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洞口:“今后,你就住在这个地下室里。”
张灯看看关远,又看看那个洞口……
关远盯着张灯的眼睛,问道:“你好像不愿意?”
“愿意……”张灯都快哭出来了。
关远这才站起身,说:“那就好,现在我们一起下去吧。”
张灯死死地盯着他。
“走吧!”
“你……真的不杀我?”
“不杀你!但你要永远留在这里,如果想逃,那就是你的死期。”
张灯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六神无主地走过去。
关远轻轻伸出手,扶着他走下去。
8、成名
地下室里黑糊糊的。
张灯顺着一个危险的木梯朝下走,走了很深很深,仍然没到底。
这时,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山崩地坼,房子好像随时都要被刮倒。
张灯隐隐感觉到地下滚过一个闷雷般的声音,越来越巨大,梯子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在地球里沉睡或者孕育了亿万斯年,正像蛋里的鸡一样奋力拱出来!
他意识到:地震了!于是,他双腿一屈,跳到地面上,就地一个翻滚,到了一根水泥柱的旁边,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过来。
地下那恐怖的声音消失了,风声也变得十分遥远。简易医护棚内灯光明亮。
抗震救灾的军人把他从废墟中解救出来。
关远和眼前的天边永远离开了……
养伤期间,张灯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字,题目叫《一个被掉包的大学生》。
这么多年,张灯一直在写,可是一直默默无闻,没想到这篇文章一下就火了,点击量很快破了亿。记者蜂拥而至,争相报道。还有好事者问他故事里的事,是真是假?
张灯避而不答。
真假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喜欢码字,而他的文字恰好已被世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