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金戈铁马清魂气,美人无泪是归鸿
“我死后,悬棺而葬,不再沾满清治下的土地。什么时侯汉家光复了,再归入这一抔黄土之中。”当最后一个字从嘴边溢出,她素衣翩跹,安然起身,将这三尺白绫抛向屋梁之上。窗外,风起,一树的桃花璨如雨下,热烈交映着这道潇洒而又决然的孤寂背影。
“桃花得气美人中”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恍惚间,她的思绪突然轻盈从这具逐渐变凉的躯壳中溢出。前尘做马,浮生旧梦,一幕幕一幅幅,重新在眼前荡漾开来。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的一生开始于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朱氏王朝气息已尽,驻边满军虎视眈眈。生于这个风起云涌的的时代,她的生命里布满了滚滚红尘,漠漠风沙。那红尘风沙扑面而来,踏破铁骑,祈碎钲衣,连带着她的气息和痕迹奔腾地涌入这历史的激流之中。
幼年辗转于人世,为奴为妾,颠沛流离命多舛;年少流落烟花丛间,形单影只,尝尽世间人情冷暖。父母至亲对她来说早已是一个遥远冰冷的血缘符号,身处这人世间最污浊的烟花之地,作为女子,本该对镜吟叹,顾影自怜。但她却把少女的美丽与哀愁化为冲天的才情与豪气,给这个污浊之地和那个激荡年代增添了一笔为数不多的亮丽色彩。
秦淮河岸,亭台楼阁交映着河船画舫的斑驳烛影,昆曲苏韵流唱着吴侬软语的细腻婉转。这温软旖旎的江南本是女儿的含情处,男儿的温柔乡。只可惜,在她那雪肤花貌之下,藏匿着的却是一缕恣意潇洒的魂。
她钟情男儿装扮,常常一身儒生扮相在烟花丛中佯狂出没。敢同文人墨客纵情赋诗于秦淮河畔,豪饮于朝夕之间。白昼弄诗,夜听笙歌。“我涂壮气满天下,雄才大略为愁集。”她的才情和豪气让不羁文人甘心流连于烟花柳巷。“待约个梅魂,黄昏约旦,与伊深怜低语。”偶尔流露出的细腻婉转也会让烟花过客情动不已。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心领神会辛稼轩的这句词,她灿然一笑,拈下一片桃花。从此,这世间不再复有杨影怜,而是孑然一新柳如是也。
她的一颦一笑,一诗一赋,拨动这千年秦淮水,唤醒这万世金陵气。
她不会知道,几百年后,自己会名垂千史,绝艳“秦淮八绝”。
她只知道,她的世界,风沙满布。她要用自己的宝剑利刃开出一条荆棘之路。
这一生,活要活得荡气回肠,爱要爱得金戈铁马。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
初相遇,她不知,一见子龙终生误。
在她最美的年华,他以一副气宇轩昂的姿态闯入她的生命之中。
这世间,对她而言,最不缺少的就是情深缘浅的露水情缘。往来情缘如过客,行色匆匆的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又悄然无息的泯灭在她的视野当中。他的出现,给她经久波澜不惊的生命激起一番涟漪。犹如一米阳光,在她荒芜苍白的冬天摄入一道崭新的色彩。
她努力绽放出自己最灿烂的光芒,企图吸引住那一注流转的目光。惊若翩鸿,矫若游龙。那道原本清冷的目光,在遇上这抹灿烂的光芒之后,逐渐变的炙热浓烈。他从未想过,在这烟花柳巷之中竟然藏匿着这般血性的灵魂,这般奇伟的身姿。他犹豫了,痴迷了,深情地牵起这抹惊艳的光芒,在这个金戈铁马的岁月里偏安一隅,把酒赋诗,对月和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才子佳人,携手南楼彩云间。
这段琴瑟和鸣的岁月,虽然稍纵即逝,但在她的心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他是名贯松江的风流才子,她是绝艳金陵的秦淮八绝。原本以为,自己的才情和他与肩齐平,在感情的世界里,自己有足够的砝码能够与他势均力敌。可是,她错了。妓的名号,在世俗的舆论的压迫下,犹如密不透风的五指山,把她的骄傲踏碎,尊严湮灭。犹如尘埃里卑微的青莲,她以挣扎匍匐的姿态想要努力冲破世俗魔咒,平视这段爱恋。
当他的原配,戴着鄙夷,气势汹汹向她扑面而来。一向不畏惧这世间冷嘲热讽的她,在这一刻,却害怕了。在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下面,她分明读出了他的惭愧和犹豫不决。她努力上前,紧紧握住那双曾经给予她无限温暖的手。而那双被汗水浸湿的手,此刻,竟如此冰冷木讷。
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家族责任国家大计。在他豪情壮志的胸腔中,竟腾不出多余的地方来容纳他们世俗不容的爱。 最终,他选择了放手,放开了曾经的浓情蜜意,似水流年。放手的那一刻,她笑的明艳灿然,犹如身旁的一树飞泻桃花雨,花与泪连同她的心一通迸溅到土地之中。她转身,潇洒离去。留给他一抹永世难忘的决然背影和漫天纷飞的桃花泪。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 她的爱与恋,此刻竟然无处安放。陈子龙的爱是深深烙印在她心头滴血的疤。此去经年,当爱已成往事,当年的疤变化为胸口那枚赤红朱砂,鲜艳而又平静地纪念那段死去的爱恋。
本以为,他就是她的一世一生一双人。只可惜,到头来,奈何情深,向来缘浅。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陈子龙离去的岁月,她的世界荒芜了几度春秋。
天涯何处无良人。只可惜,这天下的名流,世俗的权贵皆入不了她的眸。她要的,是无需言语的心灵相通,无怨无悔的生死相从。
望断秋水,过尽千帆皆不是。直到他的出现,跨越了36年光阴的沟壑,以儒雅长者的姿态降临到她的身边。西湖的那次相遇,悸动了他历经沧桑的心。他惊讶的发现,那个小巧玲珑的她心中包藏一个气吞山河的江湖。这个江湖,吞吐日月,包罗万象。“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桃花纷飞的西子湖畔,人面桃花别样红。她和漫天飞舞的桃花化作他一生最难忘却的唯美画面,滋润了他失意落寞的年月。
历经生命的坎坷与苦涩,已过知天命门槛的钱谦益在柳如是的相伴下,仿佛时光倒流,青春重返。他们携手相约,踏雪寻梅,寒舟垂钓,月下吟诗,把酒为欢。这双布满岁月斑驳印记的手掌,虽然不似陈子龙的坚毅修长,但却格外的温厚心安。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她的玲珑的心脉分外温暖。
这双手,携着她穿过漫漫人世的诽议,走进人生姻缘的红毯。从此,小窗明镜绛云轩,绮罗香泽红豆馆。西湖的水做了金屋藏娇的嫁衣,倒映着浓情蜜意,风花雪月。
只是,一个时代颠覆的降临打破了所有的良辰美景,镜花水月。山河国破,满目疮痍,遍地狼藉,烽烟四起。本以为西湖温润的水早已软化她心中的豪情傲骨,此刻,面对支离破碎的故土,她的眼波泛起了蒸腾怒火,心中的江湖呼啸着漫天风沙。她拿起自己的宝刀利刃,想要和他一同誓死抵抗,作为东林党领袖的他,此刻却沉默了,退却了。看在眼里,她的眼角染上一层落寞。
城破的那一刻,她毅然决然地牵起他的手准备沉湖殉国。她认为,他会毫不犹豫的欣然赴约,因为这是作为爱国义士的最佳归宿。但他皱起眉头牵住她急于前行的手,喃喃说道:“水太冷,不能下。” 在这个酷热的夏,她的心仿佛掉落到寒冷的冰窖,连同她的爱沉入这冰冷的西湖底。她几乎不能接受这个她崇拜欣赏了半辈子的男人,在亡国之际,竟是这样的犹豫软弱。
到头来,所谓的情比金坚的爱,最后还是只有自己在生命的风沙里孤独地杀出一片金戈铁马。
这辈子,虽然短暂,但活得豪情万丈,爱的金戈铁马,足矣。
尾声
最后,所有爱的人都随着山河破灭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她的爱与恨再也无所依傍。在这风沙四起桃花纷飞的夜,最后一次,她素衣翩跹,尽情起舞。金戈铁马清魂气,桃花得气美人中。
白绫绕梁,消香玉殒,美人无泪是归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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