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是乡下人，我是乡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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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公司的大楼里，属于我们部门的办公室还在装修，老大只好在隔壁的学校边上租了民房办公，因为办公室离服装批发市场非常近，隔壁又是高中，所以吃饭的小餐馆非常多。
那时候，我们办公室一共五个人，经常图方便在门口一家小菜馆点菜，大多是打包带回办公室解决，而去点菜的人，通常是办公室里负责日常的大姐和我。
店面非常小，服务员是一个很瘦弱的小男生，我几次去都听到他在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乡下来的。”
客人若是不依不饶，他也只是将这句翻来覆去地不停念叨，别人最后也只能无奈地认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故意的，因为这样说，总让人有些无可奈何，但几次之后，我发现他是来真的。
那一刻，觉得特别悲哀，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说：如果他是我弟弟的话，如果他是我弟弟的话...
递给客人打包带走的口袋里少拿了一双筷子，他一边拿筷子，一边低着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乡下来的。”
将客人要的酱油拿成了醋，他一边重新拿，一边低着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乡下来的。”
看他一脸卑微地说着那句“我是乡下来的”，身为乡下人的我，真的很想揍他...
直到有一天，大姐接过他递过来的袋子看了一眼，立马垮下脸：“怎么搞的，你盒子没放好，菜都从饭盒里漏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乡下来的。”
大姐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平日里脾气不太好，属于蛮不讲理的那一种：“我不管你是不是乡下来的，总之你把我的菜弄成这样子怎么吃！”
尽管大姐说话越来越难听，他也只是诚惶诚恐，然后更诚惶诚恐地重复着那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乡下人，我是乡下来的。”
当时年纪小，说不上话，只是劝大姐先把饭提回去，菜等我弄好了再拿过来。
大姐走后，我让他拿两个干净饭盒重新装一下，他一边拿，一边重复那句话。
我说：“你烦不烦啊，我又没生气，整天就是一句对不起我是乡下来的，乡下人哪里不好了？”
他说：“我是乡下人，没读过什么书，是我对不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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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这种脑袋一根筋的傻孩子，真有点郁闷，心里又是痛心又是愤怒。
痛心的是生活竟将他折腾成这副鬼样子，愤怒的是他没有一点阳刚之气的懦弱。
“你以为来你们这里点菜的人都是城里人吗？为什么你觉得他们都是城里人？你看看我，你觉得我像是城里人吗？”
他被说得一愣一愣：“你们都是城里人，我是乡下来的，什么也不懂，所以事情总是做不好...”
我打断他：“你家里养牛养猪吗？你割过猪草牛草吗？你放过牛吗？你收过庄稼吗？你锄过地吗？”
在我问这一串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亮，有些激动地点头，害羞地说：“我都干过，我还下田插秧，挑水...”
“对啊，你说的这些，我也做过，我家也是乡下的，也干农活，跟你也没什么差别，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多人在老家也做过这些事情，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以后不要总说自己是乡下来的，你这样很丢我们乡下人的脸。”
“可是...”
“没有可是，你今年多大？”
“满十八，进十九岁了。”
“那就是了，你比我还大，我还不是出来上班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都是给别人打工。今天在这里，说不定明天就不在这里了。你做不好事情是因为你自己本身，不是因为你是乡下人。”
他听完又沮丧地低声道：“可是，我是乡下来的，我文化低...”
我有点不耐烦，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大人，也不会说些什么有帮助的话，可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
“乡下来的怎么了？文化低怎么了？不会你可以去学啊，这个社会不会因为你是乡下来的就可怜你，就给你饭吃，就给你钱花，你要是继续这么想的话，一辈子就完蛋了，没有姑娘敢嫁给一个没出息的男生，也没有公司会招一个只会说自己是乡下人的人。”
最后，我特别严肃地对他说：“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这句话，否则我揍你，我一点都不开玩笑的，你再这么丢乡下人的脸，我揍死你！”
我回到办公室里，也不着急吃饭，拿了包包和一张A4纸又去找他。
当时，做得比较傻气，给他写了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还给他看了我的身份证。
“你以后好好学，总会学会什么，要是你努力都不行，那我也没办法。不过，以后要是有人敢骂你是乡下人，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教你骂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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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因为事后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太矫情，就没再去过那家餐馆，直到公司搬家的前一天，因为大姐不在，是我去买饭，才得知他已经辞职离开。
也什么太多的想法，他要是想明白了好好努力，那当然好，若是还跟以前一样，唉，不提也罢。
只是，这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缘分这东西也的确很奇妙。
2015年，我去重庆的时候，因为没带身份证，所以在酒店前台好说歹说一番，前台总算同意让我登记姓名及身份证号码入住，当时还拍了照片，忙活好一阵后才拿到房卡，当天晚上八点左右，酒店房间的电话响了。
男声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说：“您好张女士，请问您的全名是叫XXX吗？”
酒店打电话，那只能是入住问题，我坐车挺累，不想再忙活，于是选择在他再开口前先说道：“这么晚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吧。”
“不是，只是早先拍的照片给不小心删除了，需要麻烦您下楼一趟，不会打扰您多长时间。”
等我到了大厅，一个穿着西裤和白衬衫的男人朝我走过来，看模样应该是管理层，他笑着拿出一个什么东西，叫我看看这是不是我掉的。
当时，真的有点懵了。
看见那张写着我名字和身份证号码的纸，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回事，他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才把他认出来，那真的是...够震撼。
跟当年的小男生完全是大变样，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模样成熟又稳重，眼神坚定又有神，简直堪称逆袭。
他请我在隔壁的酒楼吃饭，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姑娘。
他同我介绍：“这是我老婆，我们年前才结的婚。”
我傻乎乎地说恭喜，就不知道说啥了，心回想起当年自己的幼稚行为，内心各种尴尬懊恼，倒是他颇会照顾人，使我并不觉得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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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气氛也自然了很多，他同我说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我听完不禁感慨，那真的是很不容易。
他说，他很感谢这些经历，虽然想起来觉得丢人，但如果没有这些经历，或许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生活。
我问他，城里人和乡下人有什么区别吗？
“其实乡下人和城里人都是人，大家都一样，如今我在这里安了家，别人也都说我是城里人，当初是自己太幼稚，思想太迂腐。”
我又问他：“当年那个大姐吼你，你记恨不记恨？”
他笑了一下，牵起他老婆的手：“自己做错了，别人指责是在所难免，要想别人不埋怨，先得自己做好，否则都是强词夺理。”
怎么说这种感受呢，很微妙，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的成长，但又没有见证那个过程，不过真的很欣慰。
其实嘛，乡下人和城里人本来就没什么差别，或许可以说是地区划分的两个词汇，并不代表什么。
干嘛要编框来套住自己呢，这样平淡真实地活着就很好。
起点或许无法改变，但想要什么，就朝什么努力，其他的，大约只是风景不相似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