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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是一个又好又圆的零——读《雅各布·冯·贡腾:一本日记》(一)

2024-03-24  本文已影响0人  小洛与鞋带

读书这种事也讲究一个机缘,如果不是马丁·瓦尔泽在《自我意识与反讽》一书中将本书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变形记》列为反讽的典范,很难想象我会主动买来,这里应该感谢慷慨的山西省图书馆,允许读者每年自己挑选部分新书购买。

这本九万四千字的小书毫无疑问赢得了我的五星好评,我将它和皇皇巨著《没有个性的人》放在一起,以此对照于《追忆似水年华》。后者的主题是艺术、时间、爱和痛苦,通过细密画般的语句、段落折磨或者说考验我们;前两者的核心在于荒诞和反讽,它不是语言表象的考验,而是希望读者深入语言的背后,它的每句话似乎都是一种询问:“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没有个性的人说:“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什么事是单单从精神纯洁和善良思想中生成的,一切只从随着时间推移磨去棱角的卑劣行为中生成,而最后甚至连高贵和纯洁的思想也从其中生成!”他说的究竟是字面意思还是相反之意,是诚恳还是讽刺,赞同还是反对,只能从如同地下暗河般曲折幽深、激流涌动的全部文字中寻找。罗伯特·穆齐尔甚至可能将全部的选择权交给读者,你是个功利主义者,就把字面意思送给你——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手段是允许的;相反,对于患有道德洁癖或者至少认为道德高于功利的人,他会朝你露出哲学家的微笑——“你或许是对的,和我想的一样。”

反讽的迷人之处在于:某种看法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的,反讽将它的反面呈现给你,它通过与现实情况的对比来突出言外之意,营造出一种对立或矛盾的氛围,仿佛在讽刺、批评或嘲笑。它并不指望获得认同,甚至让人们消解、推翻显而易见的力量或观念,它用矛盾性武装自己,将抉择的钥匙交给我们。反讽就像晚秋的大风天,一群犯人在路上扫地,有时候风会漫无目的地乱刮,有时候刚扫过的地面又出现了落叶,这都不重要,他们只需要一直扫一直扫就可以,重复是最无可置疑的尊严(你也可以说别装模作样、自取其辱了,分明就是惩罚),仿佛西西弗返回山下,继续推石头的旅程。鸡汤文学说:“做回你自己!”简直就是活生生反讽的本性。

反讽之难在于要实事求是地写出一个事与愿违的句子,要让读者看出你的诚恳,即你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为其难地写出来,你不得不如此,因为直白的表达将显得粗俗,无法体现世界的本质——混沌、荒诞、往往超出理智所能理解的边界——而生活的全部内涵只有通过镜子才能看到。

面对安排的宿舍,雅各布说:“我觉得这个房间非常讨人喜欢。虽然墙上开的小窗几乎称不上窗户,整个房间看起来也更像是个老鼠洞或者狗洞之类的地方,但我喜欢它。我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知羞耻、忘恩负义,不是吗?对待我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直接收回这个让我十分满意的房间,并且强迫我和其他人睡在一起。”

“我们的眼睛总是盯着意味深长的虚空,这也是写在规定里的。事实上,人根本就不应该长眼睛,因为眼睛又狡黠又好奇,而站在任何一种健康的立场来看,狡黠和好奇都该受到诅咒。”

雅各布在来到本雅门塔学校后不久就认识到:“在以后的人生里,我会成为一个招人爱的圆滚滚的零。我会挺着一把老骨头,听候那些自命不凡、缺乏教养的粗鄙年轻人差遣。也有可能我会去要饭,或者干脆一命呜呼。”

零是空无、非存在、无意义,是渺小的极致,渺小到一文不值,但修饰它的却是“招人爱”、“圆滚滚”这样既形象又细腻的形容词,这是赋予无意义一种感性的价值,无论如何我仍然爱它,想要成为它,它的无意义就是自身存在的最大意义。“躺平”也是零,它放弃所谓的竞争、不顾一切的奋斗、你死我活以及世俗要求的上班、结婚、生子、混日子、等退休,躺平的人只想按照本性生活,如同“零”只要是“圆滚滚的”就达到了完美的极致。从这个角度来看,躺平是完美的而非颓废的生活,他在晨光中躺在沙发上捧起一本书;他放弃买房而用数年的旅行取而代之;她不再坚持孩子必须上个名牌大学,因为如果代价太大,生活就会发生扭曲;他不能为了成为某种经理或者官员就让道德标准转化为可变的、灵活的,那是收入的真正上涨和灵魂的本质性堕落。

在雅各布眼里,表哥约翰就是一个又好又圆的零,比他这个零更好,但仍然是零。约翰已经跻身于上层阶级,而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雅各布本来压根儿不想跟约翰碰面,因为他知道,面对一个社会地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人,他是无法表达真情实感的,他只能虚情假意。他是一个不求上进的小市民,他不想这么做。他们偶然在城里碰面了。约翰给雅各布上了一课,一堂反讽家的课。他说在上层社会生活根本没意思:‘雅各布,对自己要诚实,你蔑视你所仰慕的东西。’他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反讽家的忠告。”

将约翰视作一个零是雅各布的自尊在作祟,他很清楚就算同样是零也存在着天悬地隔般的差别。他是要将忍耐和顺从刻进头脑,因为无法追求外在的成就而转向内在的成就感,后者是前者嘲笑的对象,借此仿佛印证了一个完完全全平庸无奇的皮囊,这个皮囊唯一的武器就是嘲笑;约翰对于雅各布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已经掌控了世俗生活推崇的所有光鲜要素,可以像所有的有钱人一样蔑视金钱,讽刺奢华生活,向雅各布一样的小人物说还是品行重要,金钱其实是狗屎。这就像趴在牛粪上的屎壳郎,一边津津有味地滚屎球,一边对爬不上来的同类说:“别上来了,这是什么样的狗屎生活!”或者那样的官员,在会议上大谈生活的意义、理想的追求、本质属性、克己奉公的底线要求,会议刚结束就急不可耐地返回家中,关上门,开展人生中最大、最刺激、最赏心悦目的游戏:数钱玩儿,它的刺激性在于几分钟前这些钱还在别人口袋里,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自己的,没有什么比占有别人的财产更让人怦然心动的事了。

故事的结尾,雅各布想通了,虽然其他人都找到了差事,自己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如果我粉身碎骨或自甘堕落,那么粉碎的是什么?堕落的是什么?一个零。我这么一个人,只是一个零。”一个零是没有什么再可损失的,它嘲笑一切的存在、思想和意义,躺平也是一个零,除了追求自身活生生的体验、经历、活力以外别无他求。人们会像嘲笑零一样嘲笑甚至谴责躺平,这没有关系,嘲笑是相互的,只有上帝知道哪种是真正幸福的生活。吕底亚拥有无尽财富的国王克洛伊索斯询问雅典执政官梭伦什么人最幸福,后者说了几个人,并且说人只有在临死的一刻才能知道一生是否幸福,克洛伊索斯因为对方竟然没有提到自己感到很不满意。不久他就后悔了,大喊“梭伦!梭伦!”行刑人不明所以。

雅各布做出决定,“好了,扔开这支笔吧。从现在起远离有思想的生活。我要和本雅门塔先生一起走进沙漠。我想看看,在这片蛮荒之中是否也能够活命,能够呼吸,能够存在,能够不加掩饰地盼些好事、做些好事,然后在夜里安然入梦。说什么呢!现在我什么都不愿再想了。甚至不愿再去琢磨关于上帝的事?不!上帝与我同在。我还要想他干什么?上帝与不思考的人同行。再见了,本雅门塔学校。”

这就是启程前往想象世界,只有在那里能够成就一个又好又圆的零,卑微而谦逊,崇高而完美。“当代世界是为满足人的口腹之欲而创造的;过去由历史构成,历史又是一个拼贴而成的、住满遇害者的当今世界。人在内心世界比在外部世界幸福,所以给人们剩下的,只有未来或者想象……”

这样的话,你想不想做一个又好又圆的零?

评价:5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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