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葬北邙

       昨晚噩梦，梦见幼小的自己不住何故置身敝村村北的一片坟地里，魂惊肉跳，欲去不能。一急，醒了，额头已然虚汗涔涔。

　　类似的梦境在大半生的时光里已经出现了若干次。

　　也简单，现实里的敝村村北，敝人幼时，确确实实有过这么处森然可怖之所在，且真在此受过惊吓。坟地系村里某大户的祖茔，坟头足有二三十个，坟草蔓结，离离如茵。主干合抱粗，纹路扭结的一棵棵老柏，林立分布，蔚然其间。如此一来，即便在大晴天，此处亦光线暗淡，氛围惨然，再加之石旗杆，石烛台，石供桌以及苍褐色墓碑，胆小者还真不敢冒犯进入。不过小男孩们结伴嘻玩时是不怕的，甚至淘气者敢在坟头上，掏出小鸡鸡撒尿，居高临下，尿得更远嘛。不过，一旦昏黄来临，单身只影的话，那胆气便荡然无存。幼时的那次受惊吓，基本如此。

　　不过单此记忆，尚不足酿成噩梦。诱因还有一个，昨天涂鸦，一篇名为《洛阳女儿好颜色》（遗憾的是此文已被封杀）的小文涉及唐代诗人刘希夷之《代悲白头翁》，涉及洛阳之北的北邙山，才促成了那枕噩梦。

　　在中国，地名往往都是很硬核的文化载体，邙山（亦称北邙山）便是其一。一旦涉及，不由你不敬畏。退绕而去？那不可能。

　　北邙山，又名北芒、邙山、北山、平逢山、太平山、郏山。位于洛阳市北，黄河南岸，属秦岭余脉，崤山支脉。唐代诗人王建有诗云：“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白居易则留下了“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的诗句。北邙山上，现存有秦相吕不韦墓、汉光武帝刘秀的原陵、西晋司马氏、南朝陈后主、蜀代末主刘禅、南唐后主李煜、后蜀末主孟昶等陵墓，以及唐朝诗人杜甫、大书法家颜真卿等历代名人之墓。目前已知在此埋葬着六代共二十四座帝王陵墓，可谓帝王末路的一大交集之地。

　　为啥如此攒堆呢？风水好呗。倒也是，北邙山为东西走向，地形属于低山黄土丘陵地带，山上丘陵、岗地相间，土层深厚，黏结性好，坚固致密，渗水率低。尸骨，棺木和随葬品可凭此保留更长时日的。

　　而现实却恰恰相反，葬身于此的帝王们大多死难瞑目。为啥？也简单，要么后主末代，要么江山短命，走马灯儿似的，这也就是白居易“谁家又葬北邙山”的真正意思。

　　你还信风水气脉什么的不？

　　甭问，面对这么一个易于抒发胸臆的地界，历代诗人们是少不了为自己的作品全集添一篇新作的。

　　晋张载《七哀诗》：“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按，汉光武帝原陵、汉安帝恭陵、汉顺帝宪陵、汉冲帝怀陵、汉灵帝文陵皆落脚于此。

　　白居易《浩歌行》：“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瞧吧，北邙山成阴间的代名词了。

　　白居易《挽歌词》：“丹旐何飞扬，素骖亦悲鸣。晨光照闾巷，輀车俨欲行。萧条九月天，哀挽出重城。借问送者谁，妻子与弟兄。苍苍上古原，峨峨开新茔。含酸一恸哭，异口同哀声。旧陇转芜绝，新坟日罗列。春风草绿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别。”挽谁人呢？从诗句看，并未具体对象，那就是天下人了。人生一世，妻子兄弟，至亲好友，终归都要一一作古，他们之后呢，就挨自身了。

　　白居易《放言五首》：“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贱贫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民谚：“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死亡就掩藏在你身后的影子里，随时都可能来临。

　　韩愈《赠贾岛》：“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着人间。”如此看来，孟郊墓一定在邙山了，只具体在哪，至今不得知。

　　最对笔者脾胃的是元人张养浩《山坡羊·北邙山怀古》：“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一句话，都死了。

　　“活在苏杭，死葬北邙”，可怜如笔者，哪边都沾不上。不过，方便的时候，前往这三个地方游玩一下还是可以做到。如果只能选其一，苏杭或北邙，那就后者吧。往往，悲剧比之喜剧更加让人印象深刻，更让人自我反省,更使人从自卑，苦难和死亡中超越和升华，因而比具备了更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