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非如此不可吗

2022-10-13  本文已影响0人  亞眠

 

      关于“非如此不可”至少有两种说法,都与贝多芬有关。一说来自电影《不朽的爱》:一个乡间女子对贝多芬愿以身相许,但遭拒绝。那女子后来成其弟媳并共有一子。贝多芬却妒忌弟弟,当众侮辱弟媳是人尽可夫的荡妇。弟弟死后,他以弟媳行为不检点为由,取得了侄子的监护权,剥夺了一个母亲的权利。他们一生为敌。弟媳回忆道:“我因为《第九交响曲》而原谅了他,他探知了每个人的心中所想,对这样一个人,我无法恨他。”贝多芬临终前,请人找来弟媳,他签署了交还监护权的法律文件,颤抖地递给她一张乐谱,标题写着——“非如此不可?”,弟媳平静地在下面写道:“非如此不可!”他温柔而无比留恋的望着她,他爱她。

      另一说来自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个叫德门伯斯彻的人欠了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我们这位作曲家长期来手头拮据,那天他提起这笔帐,德门伯斯彻伤感地叹了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贝多芬开怀大笑道:“非如此不可!”并且草草记下了这些词与它们的音调。根据这个现实生活中的音乐动机,他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其中三个人唱“Esmusssein,esmusssein,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再由第四个人插进来唱“HerausmitdemBeutel!”(拿出钱来!)一年以后,这一音乐动机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章里,作为基本动机重现了。那时候,贝多芬已经忘记了德氏的钱,“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较之从前庄严得多的情调,象是从命运的喉头直接吐出来的指令。用康德的话来说,连“早上好”一词用适当的声音读出来,也能成为某种形而上命题的具体表现形式。德文是一种语词凝重的语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戏谑,它已经成为“derschwergefassteEntschluss”(艰难或沉重的决心)。贝多芬把琐屑的灵感变成了严肃的四重奏,把一句戏谑变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个轻松的有趣传说变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门尼德的说法,积极变成了消极。然而,相当奇怪,这种变化并不使我们谅讶。换一个角度看,如果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严肃变成关于德氏债款那无聊玩笑般的四声二部轮唱曲,我们倒会感到震惊。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他的做法倒与巴门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变成了轻,也就是,消极变成了积极!开始(作为一支未完成的短曲),他的曲子触及伟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后(作为一首成功的杰作),却落入最琐屑的戏言?但我们再也不知道怎样象巴门尼德那样去思考了。

      上面两段源于贝多芬的故事哪一个更真实呢?或者说哪一个是真的呢?因为不可能两个故事都是真的,但有可能都是假的。如果我们假定有一个是真的,那么是电影版本的还是小说版本的?从两则故事所提供的证据看,显然小说版本的更真实,而且也符合贝多芬的身世。如果这样,我们就奇怪了,为什么电影要编造严重损害贝多芬德行的故事?那故事看起来在歌颂爱情,但那是个有着严重道德缺陷的爱情,我们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在贝多芬身上呢?这样的爱如何能当不朽?我们承认,一个人的个性并非总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单一,甚至他的行为也经常突破他坚守的道德底线,特别在爱情问题上。而很多历史名人也证实他们一方面是天才,另一方面却是白痴。如米开朗基罗。他一直爱的表妹,却只敢在她的坟前坦诚爱情。我们大可设想贝多芬也是白痴,他甚至可以不敢接受爱情,如果他不爱她的话。既然她们互爱,他有什么理由拒绝然后嫉妒、辱没她?因为贝多芬不是神经病患者。

      如此,我们就要问《不朽之爱》的编剧为什么要这般侮辱贝多芬?非如此不可吗?

      忽然想起我在《利维坦》那篇不足千字的短文的开头说的一句话:凡能写出伟大著作的人,往往是现实中的失意者,生性胆怯者,小人物,别人的附庸。如果此处的“伟大著作”也包括音乐作品(应当包括)的话,那么,贝多芬是失意者还是生性胆怯者?我觉得上面所列举的都不是他,但他确实是小人物,失意者,某些不该胆怯的时候和地方出奇胆怯者。他为什么会如此胆怯而失意?因为他是个天才。天才一定是神经过敏的人,所有可能成为人生矛盾的那些东西在天才那里都将以最激烈的形式对立。但举一例,自负和自卑总会在天才的内心成为最大的矛盾,这对矛盾并不直接对立,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这对矛盾所形成的的伤害,既永远主宰它们的天才宿主的痛苦,也永恒主宰它们的天才宿主的创造力。就像世间最愚鲁的人对天才所做的定义:天才就是个神经兮兮的人。既如此,他们做出任何反常行为都不稀罕。因此,如果贝多芬是天才(当然是天才)的话,《不朽的爱》里的那种爱情,他就非常适合且值得拥有(他终生对抗命运,却把一些关键问题譬如爱情交给命运)。而他的弟媳在他临终时对他的理解和宽恕(就他来说,他也理解和宽恕了弟媳)则使得这场不朽的爱具有了伟大的美学意义,甚至是哲学意义。而基于我狭隘的脑袋所能想到的是:这场不朽的爱给天才带来的悲痛将比爱情本身更加不朽。显而易见,这种不朽反过来对于天才来说是何等的不可或缺——它锻造并铸就天才。是的,不可或缺,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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