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小区 - 狼心与狗肺 -
【九州芳文·故事汇】
如果有人污蔑你吃了两碗粉，只付了一碗的钱，你要怎么办？
小六选择剖开自己的肚子。
如果你在一家银矿上班，患了尘肺病拿不到职业病证明，你要怎么索赔？
张湖超选择剖出自己的肺。
一
王尚雨有时候懒得煮饭，会去小区门口的夜宵车上吃碗豆汤面。
用大骨熬制的面汤，筋道的面条，淋上金黄色软软糯糯的豌豆，一勺油炸过的细细的肥瘦相间的肉臊子，搭配飘在面汤上的葱花，最能勾起王尚雨的食欲。
然而今晚的王尚雨，刚坐在面摊前拿起筷子，桌子就被人掀了。
一个二十出头岁的年轻人，掀翻了面摊的小桌子，还顺手拎起摊上的塑料椅子砸向夜宵车，边砸边骂:“肺痨鬼还敢开面摊？老子今天为民除害！”
面摊后的老两口连忙冲出来想拦住他，却被年轻人一把推翻在地，只能躺在地上呼喊:"我家阿超是尘肺！不是肺痨！不会传染！"
王尚雨皱起眉头，轻步走到年轻人身后，抬脚踹向他的腿弯，趁着年轻人吃痛向前扑到的动作，伸手抓住他的左手，往地上就是一掼！
随着年轻人的倒地，王尚雨一只膝盖顶到他的背上，手脚麻利的解下皮带捆住他的双手。
年轻人一边挣扎，一边仍在叫嚣:“谁他妈敢打老子，老子杀了你全家！”，好不容易扭过头看到王尚雨的脸，愣了一下，马上换上谄媚的表情:“王队，误会，我是在为民除害啊！”
王尚雨顺手捡起一块散落在地上的抹布塞住了他的嘴，一边回答他:“徐小洪，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正义感了？”
二
王尚雨报了警，待警察将徐小洪带回派出所后，将两老口送回家,见到了徐小洪口中的肺痨鬼——张湖超。
张湖超躺在沙发上，目光死死的盯在电视上。
电视上，主持人正在认真的播报新闻:“今日，本市举行十大杰出企业家颁奖仪式……新银矿业集团董事长郎星等十名优秀企业家获得这一荣誉称号……郎星之子，著名影星郎宇参加了本次颁奖仪式，郎宇表示，要以爸爸为榜样，努力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张湖超费力的关掉了电视，努力地深吸了口气:“像郎星这样有狼心的人，成为人上人”。
侧过头，看着身上带伤的父母:“我们这样人下人，好好的肺都要也被他们糟践成狗肺”。
“我就算丢了这颗狗肺，也要把他的狼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三
张湖超，男，28岁，四月里小区1号楼404号房住户。
张湖超来自永宁市下属的一个叫九堰的小村庄，22岁跟着村里的老乡进入本省最大的银矿新银银矿做矿工。
银矿工人原本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他们工作稳定，收入相对务农来说相当不菲，这点从张湖超工作几年便能在跳出农村在四月里小区买房就能证明。
张湖超将自己父母从九堰村接进了城里，想让老两口享享清福，然而他闲不住的父母却买了辆夜宵车在小区门口摆起摊卖上了豆汤面。
在银矿工作五年后，矿工们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刚开始是身体不适、喘气困难，后来逐渐发展到咳痰、咳血、胸痛。
再后来，张湖超的同事去世了。
在同事的葬礼上，张湖超看到那个原本精壮结实的汉子，廋得肋骨一根根凸起；发青的脸庞上，颧骨仿佛要刺破皮肤，刺到每一个人的心底。
在这场葬礼上，张湖超第一次听说了尘肺病这个词。
尘肺病人晚期不能平卧，连睡觉都得采取跪姿，直到最后肺功能衰竭，呼吸困难跪着而死。
跪着，是所有尘肺病人离世的最后姿势。
跪着等死，所言不虚。
四
王尚雨拿着张湖超在医院拍的胸片离开了1-4-4,前往西城派出所，他约了秦亮法医在西城派出所见面，顺便听一下徐小洪砸夜宵车打人案的交代。
西城派出所所长周智是王尚雨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对师父亲手抓的人很上心，立刻率队对徐小洪展开了突击审讯，很快攻破了徐小洪的心理防线，问出了结果。
徐小洪是被人指示的。
这个从小偷鸡摸狗，进局子比回家勤快的小流氓前两天偷到了新银矿业头上，本以为又要进局子了，没想到对方不仅放了他，还给了他两千块钱。
条件只有一个，千方百计找张湖超家的茬，让他们焦头烂额没空干别的事。
“师父，这件事涉及到新银矿业，很棘手啊”，周智扯了扯制服的领口，“事件本身也不太恶劣，只要那边咬定不知情，我们没办法做什么的”。
“行，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王尚雨点点头，“你去忙吧，我等老秦过来”。
五
秦亮就着派出所走廊的灯光看完了片子。
“尘肺”，秦亮肯定的说，“前两天我刚解剖了一个跳河自杀的，肺和你这个片子一模一样”。
“可职业病防治所说这个是肺结核”，王尚雨转述了张湖超的话。
“那没办法了，尘肺属于职业病，其他医生说了都不算，按程序只有两种情况才能得到法律的认可”，秦亮抖了抖手里拿着的片子“一是职业病防治所的鉴定，二是尸检，取出他的肺做标本鉴定。一个活人，只要职业病防治所说他不是尘肺病，那他就不能是尘肺病”。
六
这几天，张湖超父母没有继续在小区门口摆夜宵车。
王尚雨去1-4-4看过，大门紧闭，没人在家。
张湖超全家去了省城最大的人民医院，要求开胸验肺。
不顾医生的反对，张湖超执意签下了知情同意书，躺上了手术台。
他异常平静地对麻醉师说：“麻烦您转告主刀大夫，把我开了胸之后，要注意我那肺上到底是啥。”
5个小时后，躺在ICU里的张湖超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就看到手术医生拿着他的诊断结果，上面写着“尘肺合并感染”。
张湖超觉得，天亮了。
七
然而当王尚雨再次见到张湖超的时候，却是在拘留所里。
张湖超拿到开胸验肺的结果后，第一时间给永宁市职业病防治所打电话。
“你们误诊了”。
“不，是省人医误诊了”，防治所回答：“他们没有诊断资质，你在那里开胸验肺是没有用的”。
新银矿业举报了张湖超，说他涉嫌诈骗，同时以“失职罪”举报了为张湖超作出诊断的三名医生。
很快，张湖超和医生们都被拘留待审了。
八
离开拘留所时，王尚雨感觉怒火即将烧死自己。
作为一名退休警察，他年轻时面对过无数穷凶极恶的恶徒，也见过无数更加凄惨的受害者，却没有一次见过这么黑的场景。
他退休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充满精力，可以掀翻一个又一个恶人，但心中的正义感却不允许他就此止步不前。
他敲响了四月里小区1-1-2的房门。
“谁呀”，屋内传了不耐烦的声音：“直播正精彩呢，跑来敲我门”。
打开门，李锦铭嫌弃的表情立马变得谄媚起来：“王队，您来啦，我们一直遵纪守法，没给您添麻烦！”。
王尚雨调整了下表情，努力在脸上露出个笑容，从兜里掏出烟和火，给李锦铭点上。
李锦铭受宠若惊，赶紧将王尚雨让进屋内，胡乱的将沙发上到处乱扔的衣服拢做一团，请王尚雨坐下。
略微寒暄了几句后，看着开始坐立不安的李锦铭，王尚雨深吸了口气，说到：“我这次，有件事想求他们帮忙”。
九
一个月后，四月里小区3-6-1，暧昧的粉红色灯光下，朱迪穿着兔女郎装对着摄像头比了一个爱心。
“谢谢铁面无私王警官送的火箭！谢谢老板~老板大气~~爱你哟~~么么哒~”。
朱迪是最近刚出现在直播平台的新晋网红，凭借清纯美丽的面容和热辣的舞蹈迅速吸引了百万粉丝，隐隐有了该平台一姐的地位。
今天，看着直播间里疯狂送着礼物的粉丝们，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舍的表情，但马上又恢复了妩媚的笑容。
“感谢大家的厚爱~朱迪今天不跳舞啦~想给大家讲个故事~”。
直播间的弹幕里传来了一大片失望的表情。
“今天的故事讲完，我可能就不能再出现在大家面前了，在此，我再次感谢大家对我的关注，这段时间有你们的陪伴，我很幸福”。
弹幕变成了一片问号。
“我今天要讲的，是一个开胸验肺的故事”。
朱迪换掉了粉色的灯光，打开了手中由李锦铭交给她的文件袋，将张湖超从进入新银银矿工作到被新银银矿投入拘留所的故事慢慢的陈述了一遍。
此时直播间的弹幕已经变成一片愤怒的海洋。
“为了确认这个事件的真实性，我特意去找了新银银矿老板郎星的儿子郎宇求证”，朱迪突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然后对着直播间展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郎宇全身赤裸的和朱迪躺在一张床上，连胯下的金针菇也拍得纤毫毕现：“郎宇亲口承认了这件事，还告诉我这件事对他家来说连件小麻烦都算不上，顺手就能解决掉”。
直播间突然黑屏，上面出现一行字——“该直播间违反平台相关规定，现暂时关闭”。
十
第二天，大量记者涌向了拘留所和四月里小区。
新银矿业和郎宇工作室发布了声明，称朱迪纯属造谣，已交律师处理。
然而民众的愤怒已经盖不住了。
事件越炒越烈，最终，卫生部督导组来到了永宁市。
新银矿业191名矿工确认尘肺病，这是目前还在世的191人。
紧接着来的，是纪委督查组。
十一
张湖超得到了应得的赔偿，拿着赔偿金做了肺置换手术，余生都要与排异药作伴。
他在王尚雨的介绍下当上了公交车司机，每天戴着口罩奔波在永宁市的大街小道上。
新银矿业破产，郎星数罪并罚锒铛入狱，郎宇被封杀，消失在了公众眼前。
职业病防治所相关人员免职的免职，入狱的入狱，据说上面还有大老虎跟着他们一起成了狱友。
张湖超父母卖掉了夜宵车，在小区门口租了个小门面，从流动摊位变成了固定摊位，两老口依然劳累，但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十二
“我还以为你们要用不怎么遵纪守法的办法解决这件事”，四月里小区2-3-3，王尚雨递给了李锦铭一杯茶，“没想到你们中还有这种人才”。
“妖怪也要与时俱进啊，王警官”，立了大功的李锦铭在王尚雨面前有点飘飘然，“文明社会，不能老是打打杀杀，不过小狐狸精朱迪这个身份算是报废了，等她换张脸还要麻烦你想法子给新办个身份证明哈”。
“26年，我帮你总共做了19个身份证明”，王尚雨盯着李锦铭：“你究竟在四月里小区藏了多少妖怪？”。
李锦铭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烟灰洒在了王尚雨的沙发上，他赶紧掸走烟灰，然后突然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王队，咳咳，我啥也不知道，咳咳，哎呀病犯了，咳咳，我要回家吃药了”。
李锦铭一边咳嗽一边飞快的跑出了王尚雨家大门，末了没忘记轻轻把门给带上。
十三
3-6-1，重新装饰过的房间没了暧昧的灯光，一个脸圆圆青春可爱的短发少女坐在摄像头前大呼小叫。
“五杀！给我五杀！你往那里跑！NICEEEEEEEE！兄弟们我NB不NB！礼物刷起来！！”
电脑屏幕上，完成五杀的阿狸站在蓝光里回城；电脑屏幕前，名为妮可的主播看着飞速上涨的粉丝数，志得意满。
“老娘换张脸一样是顶流主播”，她在心里想。
“感谢铁面无私王警官送的飞机~老板爱你~”，直播间里，充满了她元气满满的声音。
十四
“要是王尚雨知道你一直用这个ID在直播平台给女主播送礼物，会不会干脆把你关进局子去？”
1-1-2，趴在安乐椅下的小京巴突然口吐人言，对躺在椅子上抱着手机嘿嘿笑的李锦铭说到。
“那不可能，王队长公私分明，不会这样以权谋私”，李锦铭说到：“而且那种老古板，会看个屁的直播”。
李锦铭抬起头，漏出一张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年轻干净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