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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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梵姑姑
阿T五服内的堂叔伯有20多个,姑姑却只有一个。鲁迅先生曾经说,物以稀为贵。在老家,姑姑也可以用珍贵来形容。
这个珍贵姑姑的名字叫做“梵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就当是它吧。或许是知道父兄们舍不得唯一的姊妹远嫁,梵姑姑就在娘家门上生活了一辈子,这在十里八村是很少见的。
倒不是说梵姑姑是不婚主义者,一辈子坚持独身,更不是她招婿上门---那是没儿子的人家才会想的办法。她倒是也出过嫁结过婚,还生有一子,既没离婚也没丧偶,至于她为什么在娘家门上生活一辈子,就如同老家的每个人看似都一样平淡无奇,问得仔细了,却又发现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即便书不厚,出版社各不相同,可是也有书号和CIP,内容更是独一无二。
初识梵姑姑,在我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农村的习俗是正月初一这天要出去拜年,特别是新过门的媳妇,更是要每个长辈家挨门挨户地拜,还要磕头,那种双膝着地上坟式真心实意地磕,不能矫揉做作只是礼让一下,嘴里还要喊着XXX过年好哇。不去拜年呢,人家会耻笑新媳妇不懂礼貌眼中无人,公婆教子无方。
洼里没有修得很正式的公路,却又到处都是路,盐碱地嘛,除了荆条啥也不长,只要你愿意,横着竖着随便你走。
阿T骑一辆破车子 ,走走停停,进进出出各种养了鸡或者养了牛羊的院子,磕了一个又一个头。当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时,停在了一处矮小的院落前,院落旁边是几间明显高大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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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黑咕隆咚,桌子上没有贡品,没有祭祀祖宗的迹象,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穿黑布半长褂子的老太太,她就是梵姑姑。
梵姑姑虽说是20多个堂兄弟的唯一姊妹,可她从小就没有半点受尽宠爱的女儿家应有的娇娆,而是长得跟她的四位哥哥一样粗壮黑胖,跟哥哥们站在一起,如果没看见她脑后撅着的一根长辫子,你根本想不到这里面有一个姑娘,会以为是一群棒小伙子。哥哥们下地干活,梵姑姑也不落后,她拒绝了跟老娘在家做饭洗衣,而是选择了跟哥哥们干一样的粗活。放牛,霍地,耙地,除草,割麦,推小车····梵姑姑哪样也不落在哥哥的后面,她的能干不是村里的任何一个女人能相比的。农闲时候,梵姑姑很少和同龄的女孩子玩耍,更不会到集上去逛,尤其不喜那些花花绿绿姑娘们视若珍宝的玩意儿。她见人也不大说话,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
能干的梵姑姑在19岁那年嫁给了30里外东杨庄子的老孟姑父。这可是一门上好的亲事,是当时村里的姑娘们最理想的的婚姻。孟姑父一表人才不说,还在区里的船厂上班,每月有固定的工资可领。
别人眼中的好不一定就是真的好,起码梵姑姑就这么认为,要不她出嫁后仅仅几天,回门仪式结束后该正儿八经过日子时,梵姑姑再不肯回婆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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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姑姑不回婆家的真正原因我问过几次,没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大家告诉我的只是梵姑姑婚后三天再不回婆家,后来生了个儿子,儿子在姥姥家长大,户口也落在这里,但他没有跟梵姑姑的姓,而是随了孟姑父的孟,也就是孟表哥。
孟姑父见新娶的媳妇不肯回家也是有点懵,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新娶的媳妇,为啥就不回来了呢?!虽然他并不是有多喜欢这个既不漂亮也不温柔的新媳妇。于是,他亲自登门,结果请不回,派遣老娘和婶子驾了牛车来接也不回(乡下夫妻俩吵架,媳妇赌气回了娘家,是要婆家派出长辈用车拉回来的,那样才叫有面子)。梵姑姑的爹娘更是着急上火,自家闺女能干是能干,长啥样心中还是有数的。这么好的女婿不嫌弃就要千恩万谢了,还咋能不回家了呢!亲家互相交涉了多次,爹娘的劝说和责骂一概不管用,梵姑姑啥也不说就是不回,照常下地种田吃饭睡觉,跟事不关己一个样。孟姑父气得急了,在丈人门前嚷着要离婚,本来一声不吭闷头吃饭的梵姑姑顺手把自己端着的黏粥碗扣在了孟姑父头上,顺着孟姑父的头流下的不仅有搁了豆子的黏粥,还有血。人们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梵姑姑一下子倒地抽起了羊角风,脸抽到了脊背上口吐白沫,手抽成了鸡爪子,还不停地挠啊挠····孟姑父哪见过这阵势,一口气跑出很远再不敢登门,更不敢提离婚,他怕摊上人命官司。
孟表哥出生后,孟姑父的爹娘来看过,只一眼,那跟孟姑父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相让老两口认可了孙子,只是梵姑姑依然不肯回婆家,更不允许孟姑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过他们要想看孩子是被允许的,给钱给东西也是来者不拒,至于把孩子接回家住几天,那得在梵姑姑心情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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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姑姑养了一群羊,种了20多亩地,带大了孟表哥,送走了自己的爹娘,积攒了一份不输于哥哥们的家业,还给孟表哥娶了媳妇。
孟表嫂来自邻村,她看中的是孟表哥不俗的长相,接替了孟姑父的职业,以及梵姑姑刚刚盖好的新房。刚结婚的孟表嫂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热乎劲还没过就想掌握家中的经济大权。趁着吃中午饭的时候,她跟婆婆絮叨要买这要买那,每次伸手不好意思,希望婆婆把男人的工资给自己····梵姑姑不说话,一只手里拿块黑豆面饼子,另一只手里的大葱在碗里蘸上加了辣椒蒸熟的臭烘烘的虾酱,吃得倍儿香。虾酱引得几只苍蝇嗡嗡嗡嗡地飞。孟表嫂见婆婆理也不理自己,就觉得很生气。苍蝇飞得近了你还忙着赶呢,儿媳妇说了这么多咋就还不如一只苍蝇?说着说着就开始放肆,提起了自己的公公···只见梵姑姑不紧不慢咽下最后一口饼子,两眼盯着孟表嫂喋喋不休的嘴,出其不意一把薅住孟表嫂的袄领子,抬手就是一左一右啪啪两个大耳刮子,眼前金星乱冒的孟表嫂听得见自己所有的理想的破灭声···而孟表哥呢,看着老娘这么粗鲁教育自己媳妇,他连头都没抬,继续吃他的饼子虾酱。仅此一架,孟表嫂败下阵来,且绝无屡败屡战的勇气。从那以后,梵姑姑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不过接圣旨的只是孟表嫂自己罢了,孟表嫂如同如来面前的孙悟空,怎么也没翻出梵姑姑的手掌去。
梵姑姑去世在她76岁那年,那时的孟姑父早在她家的牛栏里住了不短时间。说来孟姑父也是很可怜啊,娶了媳妇和打光棍没啥区别,说光棍子吧,又有儿子孙子孙女····上了年纪还是孙子孙女求情才能住到媳妇家的牛栏里!梵姑姑活着可以生活在娘家门上,死了断不能埋进娘家祖坟,所以,她最终的归宿还是孟姑父的东杨庄子。帮忙的人们解下她裤腰带上的钥匙,打开炕角上一摞破旧被褥下压着的黑兮兮木箱子找寿衣,顺便翻出了一个旧布包,里面有十几块银元,一堆铜子,一叠叠旧纸币,甚至以前人们用来糊墙的粮票布票···啊呀呀,在场的人都看红了眼,这些东西现在可是很值钱了的呀。特别是那些曾明里暗里笑话孟表嫂不当家的女人,要是自家婆婆也能给自己留下这些,当不当家又有啥区别呢,全然忘了为了争管家权跟婆婆掐过的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架。
乡村记事 乡村记事再后来,梵姑姑下葬后,孟姑父领着孟表哥夫妻俩和两个孩子荣归故里了,再见孟表哥,多是年节他来给舅舅们拜年。
世间夫妻不和的例子有很多,离婚的,吵架的,都很正常。不过像梵姑姑这样不言不语,视孟姑父如仇人却又不肯离婚的实在少见。
我想,或许是梵姑姑的性取向有些异常吧,只是,时代不同,她只能采取这种生活方式。要放在现在,她应该是直接要做变性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