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生若木
酆都城往南三十里,有镇名昆玉河。
镇上有家经营木器的小店,铺子里卖些细巧之物。门楣上端端正正悬着一块梨花木的牌匾:削木。
站在石板路上朝里望,能看到廊柱上挂着尾巴勾串在一起捞月亮的小猴儿,最下面的那只胳膊伸得老长,急得吱吱叫。墙边却是一溜抬着花轿接新娘的矮鬼,挤眉弄眼的脸上表情各异。还有分瓜的田鼠,嚼牡丹的牛,热热闹闹摆了一桌,瞧着就让人欢喜。
老板姓木,顶温润渊博的一个人。
他会教邻家的顽童怎样亲手用竹条扎一只飞得极高极稳的纸鸢,告诉舂米糕的姑娘再多往脚踏里加一枚榫木会轻松一倍,镇子上的每架织机都被他改动过零件。
有时候会有抱着幼子的妇人来买小木碗,出门时指着招牌骗小孩,语气一本正经。
“这匾上过去还有对掌柜亲手刻的喜鹊哩。有一年隔壁巷子的铁匠嫁女儿,吹鼓手打这儿路过,那两只鹊听见喜乐便挣开木头自己飞去啦!”
听故事的小孩没看到母亲嘴角戏谑的笑,只瞪圆了眼瞧那个擦木器的男人。木老板笑眯眯地安置好骑青牛的老头,假装没有听到。
日子久了,店里总聚着一群毛孩子,他们小心翼翼地东摸摸西看看。
得留神呢,小孩互相叮嘱,要是一口气吹得啸天犬也跑了,那昆玉河晚上可就没有月亮啦!
闲着的时候,木老板常伏在矮几上雕一只偶人。他每日只下三五刀,其余时间则是对着初显轮廓的木头长久发呆。
有来听故事的小孩立在门后伸着脖子偷看,却不知被日光拉长的影子早就将他暴露了个干净。
木老板只觉好笑,抬手唤男孩近前来。
“今天想听什么?”
男孩子摸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
“来听诸葛丞相借东风的。木老板,你刻的是谁啊?”
木老板并不接话,轻轻用袖子擦掉偶人脸上落下的木屑,再裹好棉布放进箱子里。做完这些,他才端出一碟糖卷果推给小孩,长吁一口气。
“诸葛亮着手下燃起七星灯……”
他刻的,是一个叫蚩尤的男人。
人间的四月鸟鸣花发,云层吸饱了丰沛的雨水,暄腾柔软得要从空中坠下来。
上一次看见这样的春天,是千年前了吧,木老板送走了来听故事的小孩,掩上了店门。
上辈子,他是不世出的天才。
每日被关在秦王宫殿深处替主公处理浩繁公务,助他统一中原。主公屠尽天下文人,他没有说话,被剜掉膝盖囚禁般工作,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在被问到死后有什么愿望时,他说要做一只笨鬼,会武功就好。
后来果然实现了,若木放下新刻的无常人偶,想起身为百鬼被追捕封印进长白山的日子。
虽然愚笨,前尘忘尽,但好在并不痛苦。地府一战过后,三桑无枝竟交出了他的核心魂,鹿蜀大人把他送上了轮回台,不然也不会有这侥幸得来的一世为人。
转过刷着红漆的后门,便是他住的小院。
天井中有一架紫藤,此时虽尚未开花,但层叠舒展的绿叶也显得斐然可爱。
窗下蹲着一口陶缸,缸底连着一处通往酆都的泉眼。睡莲浮萍之间游动的,是精巧机关构造而成的木鱼。
陶缸沿缸口密密麻麻刻着日期,一圈下来正好是一年的光景,这是来自蓬莱工匠的手艺。
木鱼游至缸沿,忽得一个摆尾,尾鳍甩在陶壁上指着今日:四月初三。
是若木重新为人的日子。
“故人要来啦。”
若木拨开湿答答的鱼尾,将它推进水中。小鱼亲昵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消失在浮萍间。
大约从六年前开始,魍衡每到这个日子都会来拜访若木。有时候提一坛青梅酒,有时带两屉栖食衣的梅干菜包。
说来好笑,二人生前生活的朝代相隔甚远,死后倒是有过几次交手。现在小白归期杳杳,小黑却寻上门来陪他这个孤家寡人。
大概是因为都在等吧,若木擦干双手准备烧水待客。
我等着放下方得自在,他等着破镜重圆。
月亮刚在院墙上一露头,若木就听见陶缸中有哗哗的水声。
他将笼上热着的糯米鸡装盘,走出厨房一瞧,果然是穿着无常服的小黑。
小黑坐在石凳上整理还在滴水的外袍,木鱼从他袖口滑出来,愤怒地甩了他一尾巴。
若木搁下盘盏,笑着看他蒸干身上水气,随手递过去一杯白茶。
“今年来得倒是早,不过怎么从缸里爬出来?”
魍衡气哼哼地将热茶一饮而尽。
“还不是白龙大人,说我整日闲着不是事儿,要给我分配一个临时搭档执行公务。我被追得没处逃,一个猛子扎进了酆都的护城河!”
小黑放下茶碗,走到陶缸边,伸手在水中摸索片刻,拎出一个食盒。
“前几日我去南方看了钟大人。他托生之后仍旧是个一门心思考功名的书生,正在专心准备会试。”
小黑撩起衣裳下摆,擦干盒上淋漓水迹。木盒随着他一路凫水,沾着不少水草,擦得他直皱眉。
“我远远瞧了一会儿,就转道回返。路上经过五味楼,想着你生辰快到了,给你捎了盒点心带回来。”
雕着蝠桃纹样的食盒轻薄细致,里头整齐地码着银丝卷绿豆饼菱粉糕一类甜点。
“有心了。”
若木放了一对无常鬼的偶人在小黑手心。
“虽然没喝孟婆汤,也算不上什么生辰,但还是要谢谢你总记得来看我。这是依着你和小白刚开始做无常时的模样雕的,算做回礼。”
个子小小的少年,篷乱的黑发睡得东倒西歪,拉着困得睁不开眼的白发小女孩奔跑在上班打卡的路上。
魍衡捧着木雕偶人,眼圈一下子红了。他低声道谢,把木偶揣进怀里。
月亮攀在房顶上,映得庭院里像是积了明晃晃的一池春水。树影如藻荇交横,长街上远远传来梆子声响。
若木和小黑就着一壶花雕分糯米鸡。
杯盏起落间,他们说起包大人和他肩上的小鸡,栖食衣总打瞌睡的收银员,天池底破开封印的狭路相逢,做厉鬼时空有一身蛮力的愚莽。
“今天我来之前,鹿蜀大人告诉我,小白再过二十年就能回来了。”
酒水入了肚肠,从胃部涌起一股温热。魍衡隔着外袍摸了摸揣在衣襟里的木雕偶人,只觉得酸涩的潮气由心口向外翻滚,眼中却没有泪水。
“已经………这么久了啊。”
若木有些怔忪。轮回台下他在一片混沌中飘飘荡荡许久,不知岁月流转,而今托生到木匠家也已有二十余年。他们的血与热,怨憎和执着,像是被长久埋在书架深处的字纸,不过是尘侵蛾蛀的旧故事罢了。眼见着所有人都慢慢有了着落,只剩他做了湖海之间的未归魂。
“是啊,这么久了。”
魍衡吞下最后两块鸡肉,语气重新变得快活起来。
“我得回去了,我想在小白回家之前好好收拾一下鬼王府,后院也该翻新了。”
他蹭蹭油腻腻的爪子,打了个饱嗝儿便告辞。若木起身将他送到门口,少年挥挥手便走进小镇的夜色里。
初春的昆玉河,夜里能听见海棠骨朵的呓语。若木倚着门框,眯眼看着魍衡越走越远。各家门前悬着的纸灯笼映在他脸上,明明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人的模样,却脚步轻健,身形沉稳。
早已是千里暮云平了。
“魍衡!”
若木忽然出声叫住他。
男孩转身看着这笑容温和的木器店老板,有些疑惑,稍愣了一下就往回又走了两步。
“我阳寿耗尽的时候,你来接我吧!”
“诶?”
魍衡站在原地,一时没有明白若木话里的意思。
“我这次,想从桥上过。”
他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清楚,转身关上了店门。
至于木箱里那个只有轮廓的偶人,就那么一直摆着吧。反正……也一直回想不起他究竟眉眼之间什么模样了。
大概人生苦短,每段故事都要有一个收梢。从此云山万重,过尽千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