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儿
秋季的一天,阴沉沉的天气混着过耳的唢呐声,让本就低靡哀伤的氛围愈加浓郁。
李老头看了看周围来烧纸(吊唁)的一批批亲属,陷入了回忆中。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三年来第几次来办白事儿的家了,从三年前开始,村里有白事儿的时候自己基本上都在。
【01】
院子里唯一的一株月季花已经开谢了不知多少个年月,以前向来由爱花儿的老伴儿修修剪剪。如今老伴儿早已去世,李老头也不再修剪了,心下觉得植物也有生命,像人一般有生命期限,不如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让它们随心所欲的生长。反正不过是为了赏花,无论有没有人的强加干涉,月季花每年一样按照自己的时令花开花落。
儿女早已成家立业,孙儿外孙们都是些调皮猴儿,平时都在上学,周末也被安排进了各种兴趣班,忙得很哩!只有年节里会陪着从城市归家的儿女们来看看自己,一家子热热闹闹地过个七八天,就又各奔东西了。
孩子们都忙,刘老头也不会时常巴巴地赶去讨人嫌,反正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何必临了临了还要被自家孩子嫌弃。
只是一个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院子,时间久了,难免心里发堵,索性干个小营生,卖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也没有专门开个店,就是随便批发了一些,每逢双号就骑个三轮的电动车往集市上跑跑,人多热闹,也不在乎赚了几个钱。
刚开始的时候孩子们都反对李老头的打算,觉得这样有些丢家里人的面子,因为工作的孩子们都不差钱。
但扛不住老人的坚持,孩子们也觉得老父亲一个人太孤单,确实应该有个事做,转移转移注意力,最后也就打着马虎眼儿允许了。
李老头的生意就这么干起来了,干了一段时间,生意没什么起色,反而是李老头自己的笑脸多了。每天从集市回来,给月季花浇点水,陪老伴儿絮叨些一天的见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老头只是在集市上卖些小玩具,偶尔也卖些自己菜园子里种的应季青菜,倒也没想着往其它地方跑。
在街上卖东西久了,认识了旁边几个卖菜的熟人,其中有一个和自己同村的赵老头。赵老头经常吸着烟,吞吐着烟雾,和自己说些附近村子里的热闹事,左不过是红白二事。
正好有一天老赵和自己闲聊的时候,提到了村里办喜事的人家,硬拉着李老头跟着一起去看看。李老头经不住老赵的软磨硬泡,终究是跟着去了,却不想,因此竟和这红白二事结了缘。
李老头年轻时候上过高中,这在村里也算是喝过墨水的人了,总比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要好的多。
偏巧李老头练的一手好毛笔字,让村里人羡慕得紧。平时没有拿到场面上过一过,村里人知晓的不多,这次因着赵老头带着自己来看喜事,办喜事的人家正好需要个在红纸上写喜字的人,认识了些日子的老赵就把李老头给推了出来。
一来二去的,就有些人请李老头去帮忙,刚开始的时候是红事儿,后来也慢慢的涉及到白事儿,李老头也渐渐开始写写挽联,帮些小忙,主持主持场面。反正这对帮忙的人来说,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忌讳的。
【02】
秋季的一天,阴沉沉的天气混着过耳的呐声,让本就低靡哀伤的氛围愈加浓郁。
李老头看了看周围来烧纸的一批批亲属,陷入了回忆中。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三年来第几次来办白事儿的家了,从三年前开始,村里有白事儿的时候自己基本上都在。
“嘭”的一声,想的正入神的李老头被撞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刚稳住身子,想看看谁这么莽撞,一低头就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睁着一双肿成水泡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也不说话。
“小丫头,干嘛呢,这么着急忙慌的,也不怕摔着了。”李老头蹲下身子,平视着女孩的眼睛。
女孩还是不说话,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起来像极了天空中含着沉甸甸雨水的乌云。
李老头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瞅了瞅土地,发现女孩穿了一双灰色的棉鞋,鞋带上还系着白布条,马尾上也系着根白布条,看来是这家的女娃。
李老头摸了摸孩子的头,也不再说话,一老一少就这般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彼此。
女孩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也不用手擦,紧紧地抿着嘴唇。
李老头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正想给女孩擦擦泪,女孩一头栽进了李老头的怀里,哇哇地哭了起来,把老头撞的又是一个趔趄,差点直接仰倒在地上。
李老头看着这个和自己最小的孙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心软了软,拍着女孩的头,让她尽情地哭个够。
天上的阴云越来越重的时候,怀里的女孩终于止住了哭泣,李老头的衣服早已被眼泪和鼻涕湿的一塌糊涂,黏唧唧的贴在身上,如同厚重的乌云般把人压的有些透不过气。
女孩从李老头手里拿过本来要给自己擦脸的纸,正想擦自己的脸,看到李老头湿了一大片的衣服,又把纸递还给了李老头,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传来:“给,你擦。”
李老头也不接,从兜里又掏出了一张揉成团的纸,展开来往自己身上擦了擦。
“你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像个大花猫一样。”
“他们说奶奶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但是我看到家里来的一批批人都是进屋的时候哭,在外面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心的笑,我以为是爸妈在骗我,就去问他们,他们就训了我一顿……”女孩嗫嚅着委屈地说道。
“您说,是哭着的爸妈在撒谎,还是笑着的人在撒谎?”
女孩的一句话,倒把见多了风雨的李老头给问住了,是该怎么对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说些人情世故的复杂呢?
何况,生命本就是这样,寿命的长短不能控制。很多时候,生命就是一个轮回,你出生的时候,你哭着,周围的人笑着;你逝世的时候,周围的人哭着,你却微微笑着。
【03】
三年多来,李老头见过很多生死离别的场合,也就慢慢的看淡了生死。一家办白事儿,邻里相亲的都会去看看,能帮忙的自然会伸手帮个忙,对家属几番安慰,但凡沾亲带故的人,也都要来烧个纸,聊表心意。
现在家里有老人去世,也不再是以前那般草草了事,反而排场很大,请来说曲儿的,置办的花圈,纸扎的各种设备,放的电影,还有水晶棺,总之种类越多越好,似乎这样就能显示出子女的孝心,就能撑起面子。
至于这面子,是为了祭奠逝去的人,还是为了活着的人际关系,不会有人深究,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各自心照不宣。
亲人逝去,家里人总会悲伤,难过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逝去的人在自己曾经的人生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的回忆。而这样的白事儿,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对逝去的人最佳的缅怀方式。
李老头默默地看了会儿天,要下雨了呢,待会儿送殡的时候可能路会有些滑,抬着棺材的人不好走啊。
三年来,李老头看到不同的白事儿,有礼节健全的,也有家里的老人还没有入土为安,儿女们就乱成了一锅粥的。
细究原因,莫过于是为了些财产。老话说得好,儿女多了是非多,穷苦人家倒还算了,老人本就没什么积蓄,儿女们也没个争头,凡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在有钱人家,却不是这样,老早就看透世故的老人们,明理的早早就立好了遗嘱,等到哪天自己撒手人寰了,也不用担心孩子们在自己尸骨未寒时,闹的天翻地覆,成了个笑柄。
那些没有立遗嘱的家里,骨肉相连的兄妹们,也会因为一间房子大打出手,甚至于要闹上法庭,对簿公堂,来让大家伙评评理。不管最后的官司谁输谁赢,在大家伙眼里,这家的儿女们总是输了的!
李老头记得去年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一件令人寒心的事。
那是一家的老头儿去世了,只留下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婆儿。白事儿还没办好,老头儿的棺材还停在屋里,两个儿媳妇就因为房子吵了起来。大儿媳说房子给她,她负责照顾瘫痪的婆婆,二儿媳说自己也愿意照顾婆婆,只要把房子给她家。
两个儿媳就这般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起来,瘫痪的婆婆躺在里屋哭,恨自己怎么就没有跟着老伴儿一起走,留下自己一个人被儿孙们嫌弃;家里的两个儿子看着各自的媳妇吵架,也不上前拉,跪在灵堂前,像个石墩子,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村里人看不下去了,请了村里颇有名望的老头,也是两个儿子的大伯父前来说合,一场闹剧才算是暂时歇了场。
两兄弟约好,先把老头儿的葬礼置办妥当,以后瘫痪的老婆儿由两家轮流照顾,房子归谁,就看老太太的意愿,谁都不能抢。
【04】
近亲尚且如此,何况有些来悼念的人只是些远亲,自然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哭。人啊,没了就是没了,人死如灯灭,哪还会计较这么多有的没的,安安心心的离去或许就是最后的愿望。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在这个世界上吹毛求疵,计较着些琐碎的事情。
李老头揉了揉女孩的头发,“他们都没撒谎,因为你奶奶是去享福了,大家伙高兴,就只哭一场,可是你爸妈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奶奶了,觉得难受,所以才哭的时间比较长。”
女孩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正要再和李老头说些什么,就被前来寻她的妈妈喊走了。
天气越来越阴,周围脖子上挂着长短不一白布条的人们,坐在饭桌上窃窃私语着,恐怕是要有场大雨了,晚些送殡的人会不方便,他们回家也会有诸多不便。
来烧纸的亲戚们饭毕,唢呐声响起,就开始出殡,抬着棺木的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片白人儿,哭声震天。
李老头往路边侧站了站,看着人群向前走去,不免有些悲戚。
正当时,恰好看到了刚才那个女孩,马尾上系着白布条,鞋面上也系着白布条,走在白人儿中,正盯着身边的一个妇女看着。那妇女看起来四十多岁,一身寡淡的着装,头上披着白布巾,状若悲戚的走在人群中亮着嗓子哭着。
李老头能大致听出她的言辞,“我的个大娘来,你咋走的这么早呢,这可叫……怎么办呢?”一段话连续几次的重复,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瞧,那妇女像是感觉到了一旁的眼光,把白布巾又往下拽了拽,继续跟着人群一起干哭着向前走去。
李老头看着女孩,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已经下起雨的天空和远去的白人儿,想着终究还是赶在了雨里。
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活着也好,走了也好,都还是在风雨里。
晚上回到家后,李老头又想给院子里唯一的一株月季花浇水,拎着喷水壶走到花前,看着花瓣上大颗大颗的珍珠,才意识到今天已经下了一场大雨,月季花早已喝了个饱,根本不需要再添水了。
李老头悻悻地放下喷水壶,看着月季花,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老伴儿,你看,变天了呢!”
秋风吹动月季花,几滴水珠晃荡着飘向了李老头,水珠和着隐隐约约的月季花香,在李老头的四周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