蝜蝂与赌徒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蝜蝂传》柳宗元

    一个从低微处走出来的人，取得一定成功后就更加渴望想往上爬，甚至忽略自己能力的上限，结果大多是从悬崖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吃完团年饭，我远方表弟突然哭了，但没出啥声。当时我们正围着煤炭堆烤火，他儿子和一群小孩在外边偷偷倒雪碧玩泥巴，结果一铲子把其他小孩堆的泥巴人铲没了，那哭声却是惊天动地的。我舅就坐在我对面，他用火钳撺着炭火，烧干的煤炭粉是枯白的，随着气流左冲右撞，落在我舅身上，整个人显得更加灰扑扑的。我舅是退休的文化人，哪怕生气也不会大吼大叫，我只听他低声责骂:“大年初一，给我来这么一出。”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去年因为经济不景气，辞了房产销售的工作（当时能月入1万左右），想做笔大的，于是拿了家里二十万去跟朋友投资做生意，结果全赔了进去。现在自己没有工作，每月还要供房贷车贷加上养育孩子，信用卡套现已经四五十万了，每个月利息都要好几千，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本来做生意失败是常有的事，但这事气就气在，他那个所谓兄弟的亲哥之前就干过这种事（把亲朋好友的钱骗去投资结果杳无音信），他不以为然，反而是连投资的生意怎么运转都不清楚，在疫情经济低迷的时候爽快砸钱进去，一个人傻乎乎地守着个门面，结果血本无归。一切只为三个字，信兄弟。当然，现在兄弟见面是分外眼红，连电话也不接了。

    第二天下午，我表弟在院子里笑着带一群小孩玩，这事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舅答应把他们剩下的几万给他还债，这是他们的养老钱。我姐跟我说起的时候悄悄抹眼泪，她说从读大学学艺术到后来买房买车做生意，父母辛苦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至少有八九十万都砸他身上了，他现在还想要父母的养老钱，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接着她又说，都怪我们把他从小宠坏了的，他花起钱来也肆无忌惮，反正一直有人给他铺后路。我心里有话没说:其实这一切不过就是在赌，赌对兄弟的信任，赌下次能够翻身，赌自己的明天，而赌本就是家人……

    这种出身农村的赌徒其实很多，我想这背后的情结可能是他们一方面迫切想出人头地，另一方面又被“重男轻女”的父母和姐姐们宠溺成巨婴，所以敢去豪赌。（父母可以把一辈子积攒的血汗钱给了儿子去做他根本不懂的生意，也会把自己的棺材本掏出来给他还债）

    但一切的赠与背后都是有代价的，于是这种病态的“溺爱与偏心”滋养出了人想要迫切登天的欲望，以及因为没有受过挫折而生出的自我全能的幻觉。“溺爱”的背后充满了控制与条件——你可以在家当皇帝，但你必须出人头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但这也意味着你必须牺牲掉个人愿望把整个家庭乃至家族放在首位。所以他们也是痛苦的，而且无知无觉。

    这就像是一张提前透支的人生信用卡，一切以“溺爱”之名浇灌出的全能自我感都将用作余生不能为自己而活的抵押，且从未问过你的意愿。一旦走出这个以你为中心的领域，那被刻意建构出来的自我感就将彻底倾塌。

    当然部分天之骄子可以继续向外开拓自己的疆域，获得更多胜利来加强自己的控制感与自我感。但提前透支的结果并不总是能赌赢，他们会为了“出人头地”贷款买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车，而传统家庭也会以结婚买房养家为压力迫使他们尽快独当一面，于是更多的人在面对巨大的负担时，从温室走出来后只能无助地迎来必然的坠落，于是真的只能在企图登天的欲望下背负高额的贷款。还有一部分人能看清自己的局限，不惜反抗加诸自身的“宿命”，可为自己而活似乎为时已晚，只能在幻想落空后，人生了无意义的失落中颓然失意。

    在我看来重男轻女或者说极端“溺爱”的家庭，其实意味着整个家庭都在进行一场豪赌，通过溺爱培植孩子的全能自我感从而控制他们去外面厮杀打拼，在孩子长大后逼迫他们结婚以彻底给他们压力枷锁，他们不得不用战利品回来继续交换那种全能的自我感。传统的农村家庭把偶然的幸运儿看做这种“溺爱—压力”模式运作的必然成功，所以他们会说:我也知道结婚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孩子结婚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什么任务完成了？当然是维持这种“溺爱—压力”的家族模式在下一代的运作。可惜这种模式只能孕育出爱赌博的蝜蝂，“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偶有鱼跃龙门者，天赋而已，运气而已。

                  ——2023.1.25  嘘看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