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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经典|《诗经·邶风》的恋爱、婚姻及审美观

2018-01-17  本文已影响351人  溪山木影

文/溪山木影

邶风·静女

谈及婚恋诗,我想我们首先应该对人类婚姻形态演进有大致了解。这样更有助于理解文本,当然在具体解读文本时我们完全可能得出与之前不一样的结论,但是有一个大的背景支撑是很有必要的。

一、人类婚姻形态及《诗经》年代

简略讲,人类婚姻形态是从多偶婚到对偶婚过度到个体婚的。即始于杂婚或曰群婚,而群婚又有最初的族内婚,氏族内部的男男女女可自由发生性行为,其对人类繁衍的影响在医学发达的今天看来是不可取的。原始人类在繁衍后代的过程中也逐渐总结出一些感性经验,克服了族内婚这种惰性做法,向外发展,并只允许族外群婚。此后便是母系社会的常态婚姻,即我们今天讲的『望门婚』一女多男婚姻形态;随后是父系社会建立起来的一男多女婚姻形态,即通常所说的一夫多妻制或是一夫一妻多妾婚姻形态;然后才是今天占主流地位的一夫一妻制,虽然一直都存在事实违反此种婚姻形态的状况,此婚姻形态文明及合理与否在今天也被提出来还在探讨之中,但为多数国家法律上承认得到多数国家法律保护,为多数人类在表层上接受的仍是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态。

其实,每一种婚姻形态的变更都与社会形态的变化必然相关,与生产力的变化乃至权力在人类阶层中的流转密不可分。当然某种形态的表象也许恰恰遮蔽了真实的部分,但是我们可以此为切入口去观察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状况。比如周朝的社会生活状况。

《诗经》的年代为商周之交的公元前11世纪左右到孔子年代的公元前6世纪左右大约五百年的时期。那是一个初民社会遗风与周礼初成迭加共生的时期,男女交往相对之后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来说极为自由随性,尤其是在中下层社会当中,自由恋爱风行。有现代文化人类学者研究表明,在人类社会初期,因生产力水平低下,必须运用群体力量去获取食物,即便如此在狩猎黄金季节的秋冬季仍要集中精力才能取得食物,因此为了生存秋冬季便成为性的禁忌期,同样为了生存繁衍春季成为性的解禁期,这与自然界中的许多生物习性是类似的。这种原始群体经验累积成固定的习俗,自原始氏族延续下来,进入农业时代各族生活之中。

《周礼·地官·媒氏》就有这样的记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会之”。若无故而不用者,罚之,可以想见当时民风之自由奔放。细读《诗经》会发现,在郑国溱洧二水之滨,陈国东门之外以及卫国淇水之滨等会有男女公开聚会寻找对象一类描写,大至相当于今天集体相亲或轰趴一类的活动。邶国的地理位置相当于今天河南淇县以北至汤阴县一带,邶、庸阝、卫本是殷王朝京都王畿之地,周武王灭殷后才一分为三,至康叔后世子孙又逐渐合并统称卫,可以说这里的民风极为相近,都有自由恋爱、热烈奔放的风尚。

二、《邶风·静女》的恋爱

《邶风·静女》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幽会时的情景。全诗分三章: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第一章前两句,说的是娴静的姑娘多么的漂亮美好,要与我在城角约会,表达了男子对女子的倾慕之情,对即将到来的约会非常的期待与得意。接下来两句,说的是女子看见男子来了便故意将自己隐藏起来,倒是个活泼调皮的姑娘,可以想见一个兴高采烈的男子依约赶到会面地点却找不见女子的焦灼不安,挠头徘徊的样子。

第二章中,对于彤管是什么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管状茅草,有人说是管状乐器,有人说是红色的笔,总之是女子赠与男子的定情之物。诗中写的正是这位女子看到男子焦急的模样,便露面并送给男子一个见面礼。于是本来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男子见到心爱的姑娘就心花怒放了起来,对于那个大约就是野草之类的见面礼也是视为珍宝,开始变得能说会道起来。男子接过小草后,一语双关的说:说怿女美。是指女子所赠的野草很是鲜亮光彩夺目,可谁会相信一根小野草会使男子痴迷,使之倾倒的当然是美丽的女子。

第三章中,男子对女子的赞誉之词就更加直接大胆了。姑娘从牧场带回来一支洁白而美得出奇的茅荑赠予男子,男子对着这支茅荑说: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其实并不是这支草本身有多么美,是因为它是美人所赠才觉得越发的美艳啊!

许多年以后,法国结构主义加解构主义大师罗兰·巴尔特在其著作《恋人絮语》中有这样的描写:当恋人在约会时一方等候另一方,眼见约会的时间已经过了对方还是没有来,就会开始焦灼并胡思乱想,会不会出事,不安生气等等,但是所有这些都会在对方出现那一刻,在拥抱那一刻烟消云散。看过的人无不惊叹其细致入微又一针见血的描写。

《静女》这首诗用极精练的语言就使得一对恋爱男女约会时相互逗趣的私密情景以及约会中民间男女细微的心理活动都跃然纸上,在艺术表现上很成功。其表现男女的幽会,不再是以民俗活动形式进行的集体相亲求偶,也没有那种“士与女殷其盈矣”的盛况,而是两个人的约会,地点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河畔而变成城隅,并且还有定情之物,虽然大约只是野草之类的东西。这种从集体到私人的转变,可以见出人类婚姻形态从群婚到个体婚恋关系的转变。爱情已越来越文明和神圣,不再是只因类似动物般单纯的性冲动而为之。

自周公制礼,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宣布成形,随着社会伦理规范的形成和男权地位的确立,原始时代自由化色彩浓郁的男欢女爱逐步走向规范化和体制化,形成男性主导的婚恋关系形态。

为何爱情与婚姻被贯之以人类『永恒』类型主题而常谈不休,而女性似乎更喜欢谈论这样的话题?如果理性的看,爱情与婚姻并不是从来就有的,确切的说应该是『文化』的产物。爱情的外衣之下也许还有人类繁衍、传宗接代的目的,保存既得私人财产的目的,稳定社会的目的,交配欢愉的目的,现在很多婚姻关系中并再不产生后代。可现实中,爱情还是要走到婚姻,还需要婚姻的证明和固化。我们每一个个体正是在人类自身的『文化』中滋养起来,我们的真实情感已经与『文化』编织在一起无从分辩,不再能用纯粹或者不纯粹来定义,爱情如此,婚姻如此,是人类自身情感的需要,也是文化的需要。女性为何更喜欢谈论这样的话题,大概因为在男权社会当中,从恋爱到婚姻对于女性来说往往就是一条出路,而这条出路还往往被『文化』给预先设定。

三、《邶风·谷风》的婚姻

《邶风·谷风》是一首关于婚姻生活的诗。全诗共六章: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蓄,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墍!

诗以女子意识展开情节,讲述她出嫁时夫家生活十分贫苦,而她谨守妇道,努力操持家务,生活富裕后,男子不念旧情,粗声恶气的打骂她并将她抛弃。哀婉缠绵。

学界多将《邶风·谷风》与《卫风·氓》视为诗经中描写弃妇诗之双璧。众多学者解读综合如下:

闻一多《风诗类抄》:“弃妇不忍自决也。”

余冠英《诗经选》:“这是弃妇的诗,诉述故夫的无情和自己的痴情。”

高亨《诗经今注》:“这首诗的主人是一个劳动妇女。她和她丈夫起初家境很穷,后来稍微富裕。她的丈夫另娶了一个妻子,而把她赶走。通篇是写她对丈夫的诉苦、愤恨和责难。”

袁梅《诗经译注》:“这是弃妇诗。这个女子的丈夫喜新厌旧,又娶了妾,而把妻子遗弃了。妻子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悲愤交集,便对丈夫进行了斥责,并诉说自己的苦衷。从中揭露了古代婚姻制度的不合理(诗意微婉感人,一唱三叹,怨怒与痴情交织,余哀未尽,慷慨长恨)。”

程俊英《诗经译注》:“这是一首弃妇诉苦的诗。她的丈夫原是一个贫穷的农民。由于两口子努力劳动,生活慢慢好起来,男的却变心了。”

金启华《诗经全译》:“弃妇的哀怨,她申述自己的辛勤,控诉丈夫的无情。”

樊树云《诗经译注》:“这是一首弃妇的怨恨诗。一个女人遭受丈夫遗弃,离家时,倾吐不幸,对丈夫喜新厌旧的行为进行了深刻谴责,对他们同甘共苦的生活作了痛苦的回忆。”

这些评述虽然有细微差别,在总体上都认为是弃妇诗。由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诠释角度,对诗的主题的认识仍是有所不同。再举《毛诗序》《诗集传》《诗经原始》的诠释为例:

《毛诗序》:“刺夫妇失道也”,说这首诗讽刺了诗中丈夫另结新欢,遗弃原配妻子。又说:“卫人化其上,国俗伤败”,用史实指出卫宣公占取其儿子之妻的丑行,上行下效,而成风气。(《新台》与《二子乘舟》有讲到这段史实可参看。)

朱熹《诗集传》:“妇人为夫所弃,帮作此诗,以叙其悲怨之情”,也认为是弃妇诗。不过已没有像《毛诗序》中『刺』的观点,而是就作品本身内容来诠释。

另有一些看法认为,作《邶风·谷风》诗人是借弃妇之悲抒逐臣之哀,托男子无情而比君王昏聩。吴凯生《诗义会通》:“窃疑此人臣不得志于君,而托为弃妇之词以自伤,未必果妇人之作也”,只是怀疑一下,没有举例为证。具代表性的如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诗通篇皆弃妇辞,自无异议。然‘凡民有丧,匍匐救之’,非急公向义,胞与为怀之士,未可与言,而岂一妇人所能言哉?”还说:“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亦非有扶危济倾,患难相恤之人,未能自任,而岂一弃妇所能任哉?是语虽巾帼,而志则丈夫。故知其为托词耳。”这是举证说明了。

可以说他们基本代表了几个不同时代对诗的主题的不同诠释,其不同解释也反映了研究者对诗经的不同认识,并带上研究者的时代背景,包括经验与目的。比如毛诗在解释时带有道德教化目的,而朱熹就其作品本身而言很值得称道,但当他在解读其他作品时,又会透露一些意图。比如他在解读《静女》时说:“此淫奔期会之诗也。”其肯定《静女》写男女情爱是一个进步,但又认为是淫诗,可见仍带有道德伦理评判标准,也反映其重新诠释诗经,建构新的文化观念之意图。宋代以后的一些经学家因为意识到《静女》是一首情歌,甚至主张将其从《诗经》删除。但是两相情悦,说说情话送送小草什么的又犯了什么错呢,何值非议?

四、《邶风·绿衣》的深情与审美

谈过弃妇诗,当然并不代表说婚后的男子就没有了真心实意。比如《邶风·绿衣》和另外一些诗篇中又可见男子的深情。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在《诗经》研究史上,其主题是什么也因礼教的结果而论争颇多,《毛诗序》说:“是卫庄姜伤已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诗集传》也认为此诗:“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帮作此诗”。 闻一多《风类诗钞》和高亨《诗经今注》则认为是一首丈夫悼念亡妻之诗。《绿衣》更加合理的解释应是后者。

《绿衣》描写了一位失去爱妻的丈夫围绕亡妻亲手所做的衣服,睹物思人,反复咏唱思之切切的情景,令人感动。这样真情的诗要放在认为儿女情长就会英雄气短的封建宗法社会真是不多见于纸上的。东坡在说“十年生死两茫茫”时,也会对歌女说“一双手,采菱拾翠,绣衾下,抱着俱香滑”。而《诗经》中这样具有热情、坦率、奔放情感的诗篇还比较多是难能可贵的。可惜的是大多只在死后才去追忆其好,或分别之后才思念,或在婚前追求时才如《静女》篇之动人。这些描述可以为我们考察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提供依据。

另外,《绿衣》中值得关注的还有对男子服装的描写部分。如:“绿兮衣兮”(绿上衣啊绿上衣),“绿衣黄里”(绿色上衣黄色里),“绿衣黄裳”(绿色上衣黄色裤裙),“绿兮丝兮”(绿色丝啊绿色丝),“絺兮綌兮”(绿葛布衣啊粗葛布衣)云云,既表现了男子睹物思念亡妻之深情,同时也看到男性服饰的色彩斑斓。

自然界中,许多鸟类、鱼类甚至昆虫往往是雄性在外表上更漂亮迷人,像孔雀,鸳鸯等。因为自然界中雄性在求偶交配时的激烈竞争,需要以美丽的外表和积极的行为去吸引异性。

在远古初民社会中,人们处于一种近乎自然的生存状态,延袭了这种积淀在生命最深层的审美习俗。可以看到的《诗经》中男性穿着红、绿、黄等华丽服饰,而女性则是以白色为主导的淡雅风格,《王风·大车》《豳风·九》中都有描写身着红绿黄服饰的男子,《郑风·出其东门》中有女子着缟(白色)衣綦巾等描写。

这种与今时对男女审美的不同要求,以及男女对爱情与婚姻的态度正可反映了不同的社会文化。诗经中有如《邶风·谷风》的无力决绝与悲痛,亦有很多大胆纯洁而健康的婚恋描写,且可说对恋爱中的欢愉与婚姻中的思念和悲痛还可以比较自由的表达,这些矛盾的现象,大约就是当时社会正处于初民社会遗风与周礼初成迭加共生时期的表现吧。

当然,现在仅就《邶风》来讲是不够全面的,还有待日后细读十五《国风》及整部《诗经》,慢慢思考与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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