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羽——琴师
洛阳有一个琴师
一身白衣,翩若惊鸿
一把长琴,名扬四方
无欲书院的先生来洛阳办事
先生听到琴师的琴声后交口称赞
先生邀请琴师到无欲书院授课
琴师拒绝了,他说他要在洛阳等一个人
先生说,如果等不到可以来无欲书院,他们随时欢迎
琴师说,会等到的
痴儿,先生叹息着离开了
然后琴师出名了
琴师是罪人之子,且容颜有损,终年带着一个面具
有次他的面具不小心掉了下来
把一个稚子吓得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他的面具就从来没有在人前摘下来过
白衣若雪,遗世独立
是孤芳自赏,也是……
琴师还是等到了那个人
她回来的时候百姓夹道欢迎,
君主设九宾,为她庆祝
她是公主,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他是琴师,身微言轻,卑不足道
暮色夕阳下,远远传来缕缕琴声,悠悠扬扬。步履踏着琴声的脚步,依稀听见碎叶的声音,和着琴声的节拍,然后随风飘散。
蓦尔,药师将药箱重重的砸在了桌子上,琴声方缓缓停止。
药师看着他沉醉在夕阳下的侧脸,银色的面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平日冷清的声音却变得非常恼火。
“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就不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呢!”
琴师抱琴垂眸,并不言语。但还是乖巧的把手伸了出来。
药师修长的手指扣上他的脉搏。
“我还以为你真的一心求死呢。”
别离
琴师很早就知道他还会面临别离。
而他一直在别离,但他讨厌别离。
在他还能肆意欢笑的时候,有人就曾对他说过:人这一生会得到很多东西,也会失去很多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失去。
失去以前恣意的生活,失去以前的鲜衣怒马,失去信心,失去挚友,失去至亲,以及挚爱……
那个人在他最卑微的时候帮了他,她说他是洛阳人士。然后他就孤身来到了这个令他痛彻心扉,失去所有的地方。
他不想报复谁,来这儿只是为了报恩。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报完恩之后便想可以彻底断个干净。
后来,她回来。
帝师顾沉快死了,急需一株可解百毒的奇草。公主赏万金,许荣华,下令全国寻找。
他将那株可解百毒的奇草给了她。
那草可救一人性命,而他也只欠她一条命。
她喜欢上了他,是一见倾心。
以后他的每次演奏她都会在场。
他喜欢白衣,她便送给他珍贵的雪色云锦;他喜欢琴,她便一掷千金为他买下绝世古琴;他喜欢喝茶,她就天天送他各种上好的名茶……
她可以听懂他的琴声。
女子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的划过他脸上的伤疤,她说她不在乎她的容颜,不在乎他的出身,不在乎他的过往,只在乎他这个人。
失去生机的心脏忽然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真的以为她喜欢上了他,心脏不可遏制的悸动了。
或许真的是上天看他前半生太过孤苦悲凉,发了发善心垂怜他。
他想,前半生所有的不幸若可以换得后半生有一知己白头偕老到也不错。
总之他成了公主的驸马。
新婚之夜,她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娇艳如花,眉目如画。
她掀开盖头,巧笑嫣然。
“子安,我们从此好聚好散。你依然是驸马,可以享受公主府最好的待遇,也不用在漂泊无定。”
任由胸腔里火热的情思一寸一寸的冷下去,他的声音冷静得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其实只是习惯了,习惯了满腔欢喜化为乌有,习惯了满心的热情被冷水浇灭。
习惯了失去,以及习惯了别离。
只是有一股寒意从心房爬出,遍布全身,冷得发颤,但他还是想求一个原因。
“因为没兴趣了。”
她的眉目很柔和,平静的一字一句的陈述着一个事实。
“之前喜欢你是真的,所有的追求与爱慕也是真的。只是现在我倦了,子安,对不起。我保证,你会是公主府唯一的驸马爷,你依然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公主府会无条件的支持你。”
“但对不起,我不爱你了。”
他觉得他被凌迟了,不然怎么会全身蔓延着刺骨的寒意,疼得想哭。
他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的不是公主,而且一身青衣的药师。
药师看着他叹了口气。
“何苦呢。”
药师把他扶了起来,端着一碗白粥,慢慢的喂他。
那天晚上他吐血昏倒了,是药师把他带了回来。
他咽着那煮的极稠的粥,粥是甜的,甜的发苦,那苦涩却直达心底。
药师也是公主救的。
公主殿下大概很喜欢救各种重伤的人,也总是遇到各种身处绝境的男人。
药师也很喜欢公主吧,他想。
后来,他搬进公主府最偏僻的院子里,足不出户。
公主没有说什么,只是依旧吩咐府里给琴师最好的用度。
但人大多都是逢高踩低的,府里的下人大概是因为看到公主自新婚之夜后就再也没有踏进驸马的院子,时间久了,做事不免就阳奉阴违起来。
琴师的身体却愈来愈弱。
来琴师院子里最多的人,是药师。
药师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只是大多时候,他救过很多人,仿佛一个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但他并不想表现出来的那么温润谦和,有时他会表现的很乖张暴戾,喜怒无常。
这是他观察得出的结论。
还有一个结论,那就是药师对他是真的很好。
琴师抚琴的时候曾问过药师,听得懂吗?
药师摇了摇头,道:“公子,我不通音律的。但我能感觉得出你的心里太悲凉,对你的身体不利。以后还是不要抚琴了,伤神。还有我救不了一个想一心求死的人。”
药师从不叫他驸马,而是叫他公子,有时他总是恍惚的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白衣翩翩,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后来,琴师还是抚琴。
而药师总是急得跳脚,琴师很享受药师为他着急的样子。只有药师那气急败坏的语气出现的时候,琴师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和药师救治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这一点点不一样是因为什么,可他还是想用自欺欺人换一点心灵上的慰籍。
药师常常看着他的眼睛发呆。
他问:“你在透过我,看谁?”
“一个故人,”药师直言不讳地笑着道,“但他可不像你这么不听话……”
他看出了药师眼底那隐忍的爱恋。
他没有难过,反而生出一丝窃喜,他很庆幸自己身上还有一点可取之处。
现在药师跟他说他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以前一样药师也会出去办事看诊,最快一天最慢三月,时间长的时候药师会写信回来或寄一些小礼物。
信上有时记述的是地方的的风土人情,有时记述的是山水风景,有时记述他遇到的奇人异事,又或是只是单单记述那天他的心情。
药师不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人,所有心情的好与坏,所有遇到的人或事,危险与冒险,美好的丑恶的他都会写在信上。
就像他的人,在他面前他很少掩饰自己的缺点。
有时大概是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就寄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有精致的陶人泥偶,有各地的土特产,有奇花异草的种子,有他偶然看到的小摊贩卖的琴谱或小说,当然还有各种珍奇琴谱的孤本……
有的只是小摊贩几文钱卖给小孩子的小玩具,有的又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有用的没用的,全都一股脑的让一只他养的叫黑松的狼狗寄过来。
琴师知道他们是彼此的替代品,药师透过他思念着逝去的挚爱,而他又何尝不是通过药师思念着那个她,并苟延残喘了五年……
满身的伤痕纵横交错,狰狞而又恐怖,刀伤,剑伤,鞭痕,烫伤……药师早已从之前的惊心动魄变得平淡如水,淡定的将琴师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出。
“归期不定。”
子安的身体渐渐好了,也早知道会有别离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会那么突然。
没来由的,心里竟然生出了恐惧,不安和茫然。
那时,面对常平公主也没有这样的情绪。
面对常平绝情多的是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然后便是释然和了然,就像匹夫怀璧,总归是日夜难熬的觉得不真实,等碧玉没了才会安心,仿佛如今这样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映在药师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带着朦胧的金色光晕,缥缈的仿佛一触即碎。
琴师坐在床沿边,伸手抓住了药师温热的手,声音里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惶恐。
“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走……”
药师回过身来,伸手揉了揉琴师头。
药师似有似无地低了低头,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抚过琴师的脸庞,最后轻轻地印在琴师坑坑洼洼的额头上,然后逐渐向下。
那动作是虔诚地,是温柔的,轻柔的像是一片羽毛在脸上轻轻的拂过。
但他的嗓音微微沙哑,透着一股欲的味道,蛊惑人心,“叫我青竹……”
琴师的脸上是真的恐怖。布满了凌乱的异色,那些痕迹深浅不一,形状各异,像是被稚子拿着画笔乱涂一气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从右边眉角处到脸颊上像是趴着一条弯弯曲曲前进的蜈蚣,让人望之生畏。
琴师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僵硬的一动不动,心跳好像停止了,鼻间全是药师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草药的清香,药师渐渐灼热的呼吸连带着让他的思维也变得愈发迟钝。
“青竹……”他喃喃的道。
蓦然间,他觉得一把钝刀砍向了他的头颅,然后常平与他琴瑟和鸣的画面一个个的冒了出来
这些画面他提醒他,他应该喜欢的是常平。
琴师的眼眸忽然睁得圆大,里面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愕。
沐兰!!!
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捏住,狠狠地掐了一把。
琴师脑海里闪过一个红色的身影,炙热如火。那才是他该喜欢的女人啊。可现在面前的这个把他当成替代品的男人又算什么?
在唇齿相依的那一刹那,开口闭口间,便是浓烈的血腥味。
药师吃痛抽离开他的唇瓣。
“滚开!”
琴师想要将面前的男人推开,可他像一座巨山一样巍然不动。
药师的墨眸一片漆黑,带着深不见底的漩涡,俯身将面前的人圈禁在了臂弯里。
他能感觉到怀里琴师剧烈的挣扎。
最后像是认输了一样,低哑着嗓子道。
“我会回来的……”
“公子,我不想变成下一个他,但没有办法身体里留着和他一样恶心的血。所以,如果可以我尽量会远离你,不然你会死的……”
最后的声音低不可闻到,却犹在耳畔。
“你要等我回来……”他随后又补充道。
他还没有理清药师话里的意思,药师就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了无音讯,不见踪影。
这一次他没有回来,没有信,没有小礼物,连带着那条叫黑松的狗也和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了。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可那些收在匣子里的信,屋子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和院子里开得无比鲜艳的不知名的花朵都在提醒他那个人存在过。
他无奈的发现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药师。
除了知道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和一个一听就很假的名字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真名,贵庚,师承何处,何方人士,双亲是否健在……
五年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
是没有机会?还是药师闭口不谈?
其实,只是他不想问而已,他不问药师也不说。
就像一阵风刮过,风里夹杂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和远方的雨露,但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
后来的后来……
一切都没了……
公主也没了,公主要去和大阳和亲了,嫁给大阳的新任国君齐帆。
周围的人好像都忘了有驸马的存在
十里红妆,盛世婚礼,两国普天同庆
那天
公主和国君穿着最美的婚服
在众人的见证下完成了这场世纪婚礼
新婚之夜
他开心的把国君身上的肉切成一片片的
他举起最完美的一片放在烛火下
那肉片切的极薄,放在红烛前能透出亮光
他开心的笑了
这些技巧都是药师教他的
国君由威逼利诱最后变成卑微的哀求
一国之君的风度原来在死亡面前如此的脆弱不堪
可他还是想护住公主
他看着他轻轻地在公主的脸上划了一道
就着急得不得了
怒吼着说有什么事冲他来,沐兰是无辜的
他叹息着。
哪有什么无不无辜,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原本镇定自若的女人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惶恐
国君的鲜血淌满了整个房间,
他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看着他的新婚妻子,嘴巴张的很大,像是想要在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琴师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捂着原本该炙热跳动着的地方
病态而偏执的笑道:“殿下,我爱你啊。”
他拉着公主的手放在胸口,公主像是被他胸前冰冷的温度给灼伤了,不断的向后退去。
他癫狂的道:“殿下,殿下!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的整颗心都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为了你我把所以的人都杀了,现在就只剩我们了……”
丑陋的脸上露出狰狞无比的笑容,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
公主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我也爱你……但是……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来,我们先把刀放下……”
琴师像是刚注意到公主脸上的伤口
“怎么脏了?”
他的神情忽而又变了,黑得深沉的眸子,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露出了孩子般的纯洁,透着惶恐和焦急。
“脏了就不好看了。”
粗糙的大手不停的擦着公主脸上的伤口
可那伤口深得见骨,红色的血液止不住的往外流,所过之处一片艳红。
公主不能动弹,却能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脸上那彻骨的钻心的疼痛。
关键时刻,那个高高在上的系统也不见了踪影,她无比悲哀的发现其实自己一直以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依靠,在死亡面前谁也救不了她……
“怎么擦不干净?”
他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通红的双手,喃喃道
“我也脏了……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坚持了这么久的……白衣若雪,遗世独立啊……可是,怎么还是脏了呢?”
公主看着琴师仓皇逃离的背影,她终于还是逃过了一劫,只是全身依旧是酸软无力
又转头看向已经不成人形的国君,认命的闭上了眼。
而那眼角流下的清泪不知是为了国君还是为了琴师,又或是她终于感到了一丝悔意。
你见过血流漂杵的惨剧吗?
琴师见过
血海尸山不过如是
满城的血腥味令他作呕
可这是他一手缔造的人间的炼狱
他想这一个人吃人的乱世,
诸侯叛乱吃掉了盛世长兴,屠尽了长兴皇室
嘴角血迹还未干,他们又开始互相蚕食
十几年之后终于达到了相对稳定的局面
他们不能奈何彼此,于是他们休养生息
但胃口已经被养大,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为了更强大他们又开始吃百姓
自己国家的民脂民膏只是他们的开胃菜
真正让他们享受的大餐是敌国百姓的血肉
乱世之初,屠村屠城几乎是屡见不鲜
只是后来渐渐少了
而现在他让这个乱世腐烂得更彻底了
真让人恶心……
他不停的干呕着
像是要把心肺五脏都给吐出来
可熬过来
他开心的笑了
现在的世界烂透了
可也干净极了
这是他的理想啊,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实现了
晶莹的泪珠砸在赤红的雪地上
然后迅速凝结成冰
真是“喜极而泣”啊……
后来,药师回来了
药师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这为祸苍生的魔头
他能感觉到锋利的剑尖慢慢的穿透心口
感官被放慢了十倍,心脏一点一点的碎裂
浑身的血液也一寸一寸的冷却
他好冷,好疼啊,真的好疼
他嘴里喃喃地喊着:青竹……我好冷啊……青竹……青竹……
像是掉进了无尽无底的海洋的深渊,咸腥的海水将他淹没吞噬。
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死一般的寂寥
他无法向任何人求救,因为一开口
无穷无尽的咸腥的海水就会涌上来
将他淹没,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堕落,无能为力
只是忽然好恨……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他
为什么坏人做尽恶事,却受人万人爱戴
君姝做尽了多少恶事,你知道吗?
为什么好人一生坚贞,却不得善终
我……最后还是没有守住呢……
我的理想,我的家人,我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神医大人!你救尽天下善人
却唯独不肯救一下我
为什么啊……
连你也嫌我脏了吗?
他好恨,恨这苍生,恨这个不问是非黑白就……
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一样
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像当年那个孑然一身的孩子,没有人信他,从来都没有
一如往昔……
这腐朽的苍生最后也被药师救了
待药师百年之后,百姓们会给他立祠堂,对他歌功颂德
药师成了流芳千古的救世主
而他,他自然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他是他成将的最后一块枯骨。
他无辜吗?不!他是罪有应得的罪人。
但现在,本该化作厉鬼的他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