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是做不成亦舒笔下的女子
文/李小丢
开篇须得先问正在恋爱或者已婚的各位,如果现在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大馅饼,你继承或者买彩票中了八位数、九位数,甚至是任何你觉得足以让余生过得无忧无虑的财富,你还会不会选择和你现在身边的那个人继续在一起?自从读了亦舒的《假使苏西堕落》和《承欢记》之后,这是我在每一段恋爱,包括迈入结婚殿堂之前都要问自己的问题。
永远旳师太——亦舒相比起喜宝、玫瑰那样传奇的女子,《假使苏西堕落》和《承欢记》中的女主角多少有些平凡,甚至对自己是不太自信的。《假使苏西堕落》中苏西的母亲是商人的下堂妾,多年来生活只得温饱,还饱受正室子女的欺凌。她看心理医生时候说她做的梦,全是被同父异母的兄长姐妹取笑的画面。但是她在广告公司的工作中渐渐找回生活中的自信,未曾想父亲去世后竟然将遗产均分为四份,只要在一年之内行为不堕落,即可享受财产。由此她还结识了作为遗产公证人的商人朱立生,以及他做医生的儿子朱启东。父子俩都爱上了心地善良、单纯快乐的苏西,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朱启东都算得上佳偶,他们年岁不相上下,朱启东好学、上进,尤其还特别有责任感和爱心,经常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去帮助偏远地区的患者,经济上自然也十分有保障。但是对朱启东一见钟情的苏西为何犹疑是否要接受这段爱情呢?
如果说苏西的情况还比较戏剧化,让我们来看看《承欢记》中的麦承欢。麦承欢出身平民家庭,有个弟弟,父母双全,一家人挤一间鸽子笼里。她从来没有第二个家,她在此出生、在此长大,一直没有离开过。平平淡淡长大、求学,毕业后在政府机关谋得稳定工作。更无聊的是,一开场,麦承欢已经有了个出身殷实家庭的未婚夫,他出得起首付买一套小公寓做婚房,还能帮助她弟弟上更好的学校。对长相平凡的承欢来说,已是最好的选择。麦承欢普通的就像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甚至是我们自己。她是父母们最喜欢的女儿的类型,对中国的父母来说,一个女儿重要的不是她个人事业的成功,而是她是否能“听话”。不用父母操心乖乖长大,之后选择一条最为稳妥的道路去过生活。这个稳妥的道路,就是找个稳定的工作,然后嫁个比自家条件稍好的老公,相夫教子。
《假使苏西堕落》之前无数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过下去的,如无意外,我们也将沿着这样的生活轨迹过完自己的一生。尽管偶尔会有不甘,会有挣脱和逃离的想法和冲动,但是翅膀早已被剪去,或者说,人类渴望飞翔的感觉本来就是一种错觉。因为,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过翅膀。然而,书中的苏西和麦承欢被亦舒安上了翅膀,她们突然获得了一笔遗产,拥有了选择自己未来生活的权利。大多数人的婚姻与爱情并无太多关联,婚姻不过是选择一个还能过得去的对象一起肩负起组织家庭和抚养孩子的责任罢了,说得更直接一些,许多女孩子挑选的结婚对象,其实是一种经济上的保障。她们可能不会去衡量爱的成分有多少,但是一定会衡量和这个在一起之后会不会生活得更好。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此话不谬。当未婚夫能给得起的一切,承欢都凭自己可以得到的时候,她毅然做出了解除婚约的决定。她本想借他改变命运,但是现在命运已经改变,他自然无用了。莫要怨她翻脸无情,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忠于自我本就是最大的自私。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个经济基础来保障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更别提为自己而活了。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假设自己有了足够的经济基础,你才能真正看清,你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选择了现在身边的那个人。这是一个稍嫌残酷的现实,在没有经济基础做保障的情况之下所谈论的爱情,往往不像我们心中所想的那样纯粹。
也许是因为成年之后才开始读亦舒的缘故,被众多读者奉为经典的《玫瑰的故事》、《圆舞》、《喜宝》、《印度墨》等等对我来说没有太多故事之外的意义。我个人最喜欢的三本亦舒的作品,分别是《承欢记》、《香雪海》和《假使苏西堕落》。同是无需为经济基础发愁的女人,和喜宝、刘印子这样衣食无忧的金丝雀相比,里面的三个主角都属于事业型的女子。她们珍视工作的意义,在工作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重心。正如师太在《世界换你微笑》里写的那样:“她所拥有的一切,均来自她的工作,大人给她继承的资产,不过作傍身用,为任何人与事牺牲或影响工作,都是愚不可及。”
《世界换你微笑》香雪海和苏西本来完全可以吃巨额遗产的利息就安然地度过下半生,但是她们仍然选择回到职场打拼;承欢继承了遗产,可以自己买一栋房子来住,在告别男友的同时换掉了不喜欢的工作。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她们,就像不用被约稿条框束缚的作者一样,尽情地享受着工作本身带来的乐趣和成就感。如果说她们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了,大概是她们无论是对爱情和事业,都不再患得患失了,她们可以用更坦然的态度来看待得失,不讨好,亦不会强求。她们的经济基础让她们有底气我行我素,到了这种地步,自然不用再累自己带上假面具做人。但是如我一般的平凡女子,生活中少不得要窥人脸色行事,稍有差池便有可能失业失婚,又如何能毫无顾忌地活出自己呢?
只有经济独立才有可能实现人格的独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有钱就能过上有价值、有追求和有意义的生活。因为很多人视工作为痛苦之事,认为既然有条件享受,何不尽情行乐呢?这种想法不独那些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们有,连一向自诩为高人雅士的董桥亦是如此。君请看夫子自道的小说集子《橄榄香》中有篇《远山行》,
“远山先生说他一生功业就是娶了一个俏老婆。我说,你这辈子没打过工没上过班也是功业。他笑了笑,脸上浮起三分自得的神气。我从来不清楚他家祖上是靠哪个行业致富,有人说是靠地产,有人说是靠投资南洋橡胶园。”而“我”居然还“羡慕他也敬重他”。
里面的“富贵闲人”们彼此相敬如宾,没有夫妻问题,也没有子女问题,又远离俗世生活,我怀疑他们放屁都是香的,真是忍不住想刻薄他两句。而师太的《喜宝》,便是对这种幻想的生活最好的讽刺。
可以说,喜宝一生最大的悲剧并非发生在她同意被勖存姿买下的那一刻,而是发生在她因为受冯艾森贝克被杀一事的刺激而放弃在剑桥的学业那一刻。在此之前,她是有野心和抱负的,因为被生活逼的无路可走,她容许自己被人买下。她需要的是这些钱帮她完成学业、成为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律师,这是一笔生意,尽管代价并不光彩。但是当她放弃了自己的理想那一刻,她的余生已经步入了坟墓,尽管她有很多很多钱,但是终其一生,她也不过是勖存姿的未亡人罢了,她的人生再无快乐可言。在这场谁先爱上谁的游戏中,她最终还是输了,她的追求败在了勖存姿的追求之下。
所以现在看到有人将姜喜宝当做偶像,将她那句“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的话,有很多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这两样都没有,起码我还有健康。”当作座右铭,我就觉得十分可笑。喜宝这样彻头彻尾的悲剧本来是师太写来提醒世人的,可是太多人缺爱,又缺钱,所以自然会羡慕起看起来“得偿所愿”的喜宝了。静下心来想一想,最终喜宝不是那个冲入围城的勖家人吗?当聪慧、家明,甚至是聪恕都走出了财富的囚牢,找到了人生的目标,重拾生活的斗志,进而获得了久违的单纯快乐和内心满足的时候。喜宝除了钱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曾接济过的那个贵族之后、在巴黎大学美术系求学的勖存姿前情妇,也许就是她的明天。
《香雪海》里有句话说:“人们付出昂贵的代价,换取他们的理想,成功以后,随着而来的是失去自我,无限的寂寞。”《钢之炼金术师》中的“等价交换”法则,在现实中也是存在的:为了获得某种东西,需要以同等的代价交换,代价不够的话便需要以自己的任何部份(身体的一部分、记忆等等)被作为代价的填补而被拿走。
人如果不能成为金钱的主人,必然要成为金钱的奴隶。
洛克菲勒在给儿子的信里说:“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行动决定,而绝非完全由我们的出身决定。一个真正快乐的人,是能够享受他的创造的人。那些像海绵一样,只取不予的人,只会失去快乐。我相信没有不渴望过上快乐、生活的人,但真正懂得高贵快乐生活从何而来的人却不多。在我看来,高贵快乐的生活,是来自高贵的品格:自立精神,看看那些赢得世人尊重的高贵的人,我们就知道自立的可贵了。受过教育,而无影响的人是一堆一文不值的垃圾。”
麦承欢、香雪海和苏西,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可是亦舒却是打心底欣赏这样的女子的。她常常对美女叹息曰:“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在她看来,女子自立自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远比美貌为要。她强烈地传递出一个信息,现代妇女,必须有工作有事业,经济独立,才是安身之道。
亦舒在专栏文章中谈及自己心中美女的标准:“这是什么年代,‘美人’岂能只有一张脸。学识起码打五十分,仪态姿态廿分,性情品格廿分。剩下十分给眼睛鼻子已经很伟大。我想只有很小很小的人才喜欢典型的美女美男,我不欲钻研灵魂学,可惜人生不止齐齐跳到床上去那么简单,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在十五分钟内便令同伴打呵欠,那么这个人美极有限。”
有人说亦舒的书害苦了一帮文艺女青年,对亦舒上瘾的女人多半落得个晚婚或者对伴侣的选择极为挑剔的地步。在我看来,晚婚也好,慎重选择未来伴侣也好,都不是一件坏事。在眼下这个25岁没结婚就要被称为”剩女“的可怕环境里,晚婚的人总要承受各种来自社会的莫名其妙的压力。似乎不按着别人的生活轨迹去生活,就成为了某种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中国人总是说”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所以他们对四十多岁的王菲还要谈恋爱感到恐慌,因为他们认为那个年龄的大婶不去乖乖地照顾孩子做黄脸婆,简直使维系这个世界运转下去的法则都要崩溃了。
又有人说,无论表面如何,亦舒笔下的痴男怨女总还是讲求“门当户对”,他们不外乎总是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平民阶层出身的人物不是被炮灰就是被嘲讽。其实无论到了什么时代,在什么文化背景之下,门当户对的理念都是一种常态。但是人生处于不同的阶段的时候就会从属于不同的圈层,你可选择的伴侣基本不会脱离这个圈层,这确实是一种”门当户对“的体现。晚婚的人只要自己的事业和圈层在保持往上走的话,他们可选择的伴侣的范围和品质,不会比早婚的差。尤其跟中国这样以赤裸裸的金钱去划分圈层和阶级所不同的是,在人格独立、思想成熟的人看来,门当户对指的是思想的“门”和人格的“户”,是三观和人生追求的对等。在当下的中国那些刚刚性成熟的二十出头的男女们,人生观都尚未定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成为什么样的人,哪里懂得去合理地选择携手一生的人?于是也只好在父母和所在圈子的影响之下,胡乱地找个人凑合过家家罢了。
他们永远都不会懂,真正的爱情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两个人高唱“我的眼里只有你”,而是两个人的眼睛望着同一方向,为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
朱碧云在《香港有亦舒》一文中说:“所以亦舒的女主角,大半是早早放弃了古典浪漫主义深情的女人,只以自爱自立为本。她们当中有单身的女强人,虽孤单并不叹怨,有时嘴巴还相当硬,笑话一大箩;也有最终找到另一半的(却是用头脑,不是用心)—— 稳妥、开明、体贴的男人,是经历苍桑的女人最好的归属,与那种惊天动地、可生可死的爱情相比,这一种亦舒更有把握。 ”
从这个角度来说,亦舒的爱情观实际上是冷静又克制的。她认为被荷尔蒙、费洛蒙等分泌的错觉主宰的所谓爱情是不牢靠的,激情从来就不等于爱情。
这种爱情观念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柏拉图的《会饮篇》,柏拉图就曾经残酷地说过:“我们应该和喜欢的人结婚,而不是和爱的人结婚。”
太炙热的爱情甚至会烧毁一个人的人生,如果你还没有独立的人格和自我实现的追求,你很可能会被另一半的目标所吸收同化,从而变成对方的附属物。两个人在一起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彼此为对方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而不是就此关上了一方的门。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拥有了比原先更广阔的世界,而两个人分开也不会使天空坍塌下来。我喜欢安妮斯顿,但是为这么多年来都不能从情伤中痊愈的她感到惋惜,因为一个男人的离去,她再也没有了老友记中那样没心没肺的傻大姐笑容,变得像一个怨妇。她本来应该拥有更精彩的人生,可是她把皮特看得太重,根本无法像安吉丽娜•朱莉那样,把皮特当做一个共同走一程的伴侣来看待。
亦舒说:“能够说出的委屈,便不算委屈;能够抢走的爱人,便不算爱人。”“我不会为男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我自爱。只有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标准,请你自便。”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男人也好,婚姻也好,其实就像一个包,一件衣服那样,是为自己增光添彩的一部分,而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任其主宰自己的情绪,占据自己的人生,最后只能把自己变成对方的奴隶。正是因为有太多的人把自己的人生拴在了伴侣或是婚姻上,才使得每次的失去都堪比剜心之痛。一个人,无论男女,首先一定要做最骄傲自信的自己,当你有了自己为之努力的人生目标之后,你才会发现其他的一切,只是身外之物。
可惜现实是,如果没有那从天而降的翅膀,就算我们知道了再多道理,仍然不可能像亦舒笔下的女子那样全然忠于自己地过完这一生。我们依然不可免俗地要在世俗的物质世界中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然而我竟不觉得沮丧。亦舒写小说,总还要为少女们造个梦,上流社会,俊男靓女。但她现实中极欣赏章小蕙,不但之前写《玫瑰的故事》影射她,离婚后更激赏她坚决不破产,努力赚钱还债的魄力,并欣然为她的新书《品位》作序。
章小蕙被认为是“玫瑰”的原型电影《玫瑰的故事》亦舒起初属意林青霞来演,但是青霞扮演少女时的玫瑰已与年龄不太相宜,最终花落张曼玉亦舒这样说章小蕙:“靠自己,累是累一点,不过收获可贵,渐渐扭转一些人对她的看法,人家想什么其实不重要,不过是额外收获,锦上添花,自力更生才是正经。”
《这双手虽然小》而章小蕙又是这样说亦舒对她的影响:“好奇的问亦舒为什么她作品里有这么别致的一个书名《这双手虽然小》?她答道:「是Lauryn Hill一首歌名《Those hands are small》。Those hands are small,but they are mine。这才是最珍貴的,你明白吗?」经她「点醒」过来,心中震撼得说不出话,这不就是自己的写照?这双手虽然小,却是自己的一双手,一笔一划的埋头苦干,把所有曾经失去的重拾回來。”
终究,美貌也罢,财富也罢,都是锦上添花,我并不奢望做亦舒笔下婉转灵动的奇女子。但是我记得,女人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自力更生,这便足够了。那样即使我输掉了爱情,输掉了婚姻,也不会输掉我的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