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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父亲的罪孽

2025-05-13  本文已影响0人  欧海
我就是那个飞出50米开外的人,直到最后死去的那一刻,我才忽而明白了父亲当年所犯下的那桩罪孽。那一年,我四十六岁。

郑重声明:文章系首发原创,文责自负。

自二十六岁那年起,父亲就一直活在罪孽之中。这罪孽就像一个荡妇,因为我父亲从那体验到快感后钱没付全,所以它总是对他穷追不舍,即使在一段时间里躲过了它,在另一时它又会冷不防地冒进父亲的梦里,使他噩梦连连,然后瞳孔大睁、冷汗涔涔地从床上倏然坐起,同时他的身子还不停打着寒颤,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响尾蛇尾巴一样的声音。到了第二天,父亲整个人就会像丢了魂似的,整天茶饭不思、寡言少语、神情恍惚、面色苍白,活像一个刚诈尸的死人。我想,就算是那天父亲忽而中了一百万大奖,也丝毫改变不了他那种压抑恐怖的状态。

实际上,尽管那个罪孽看上去是如此之重,但父亲还是时常向我们提及,可我们始终不以为然,认为父亲的那个所谓罪孽实际上并不能算作是他的过错,那只是作为一个气盛的年轻人所常有的激情从而导致出来的结果,所以我们一致断定父亲是过于执着,因而心理上出了毛病,为此,我们曾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可他却说这样只会加深他的罪孽,因为这种对罪孽的背负是老天给予他的正当惩罚,而一旦他卸掉了这个担子,那么他死后的日子定不会安宁。父亲一直相信有来世,他说那是一个不能为我们所看到的更高维度的客观世界,我不清楚究竟有没有来世,只知道父亲在这一世过得极其糟糕。

父亲是在他七十六岁那年去世的,他走的很安详,躺在书房的安乐椅上,被和煦的阳光照耀着,静静地去了。记得在父亲死去前不久我还和他聊过天,那时父亲的气色似乎很好,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即将去世的预兆,如果说有,那也只是他在不停地回忆往事,并将其转换成语言对我讲述着,可这并不是什么反常的行为,自父亲老后他就常常喜欢跟我们讲他的往事,因此那一次我也就只和平常一样静静地听着,不时附和他一声,最后由于听得不耐烦了,便和往常一样,随便找个理由打断父亲的叙述,然后起身离开,走回自己的房间。记得我走后曾回头看过父亲一眼,他微微笑着,松垮的脸皮上布满了斑点,那双有些发白了的眼睛,正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是的,他还想讲,而我这个听者却径直走开了。

然而说来也奇怪,父亲去世那一天,正好是他犯下那桩罪孽的整周年,这让我不得不有些动摇起自己坚决否认迷信的信念,并渐渐开始相信父亲那个“科学迷信”的说法。在父亲生前的最后一段叙述里,我忽而发现他竟没有重提那份罪孽,按以往,一旦父亲回忆起往事,那份罪孽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而那时,它好像已经从父亲身上得到了所要的报酬,于是主动走开,如同一团烟雾一样飘到宇宙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对于那份罪孽,我始终是持着不以为然的态度,按理说,随着父亲的逝去,我应该马上就能将它忘掉才对,可是就在我准备这么做时,它再一次地随着几张旧稿纸钻进了我的脑海。

那几张稿纸是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的,它们已经发黄发旧,质感干枯而燥裂,似乎稍有不甚,它们便会立马成了灰去,也正因如此,我在将它们拿起时极其小心,就像是捧着一个刚出世的嫩娃娃一样。打开稿纸后,我首先往文末看去,不出我所料,那是一篇很久远的文章,来自2015年,年代离我们已非常久远,最关键的是,那一年正是父亲犯下那份罪孽的一年。

下面,我将以小说的形式呈现父亲的那篇文章。

我杀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害了一个人,因为法庭对我最后的判定并不是杀人罪,他们根据我当时身处的情境,认为我那么做完全是出于偶然,换任何一个青壮年在遇到那种情况后的做法大概率都会和我相同,可原告对这最后的判决极为不满,他们坚持要判我为杀人罪,要我一命偿一命,然而法庭终究没能如他们的愿,只是让我赔偿了十万块钱。事后,他们曾喊人围过我,并将我打了个满地找牙,可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并不还手,因为我也觉得我该死,而自杀我实在下不来手,于是索性想着不如叫他们打死算了,实际上,准确算来,我死十次都丝毫不为过,因为被我害死的是一条极为年轻的生命。

最后,他们并没有将我打死,也没有残废我的四肢,只是使我流了许多血,掉了几颗牙,他们在将我打到躺地上起不来后,便停下了殴打,其中一个人走过来拽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按在了墙上,被我害死的那人的父亲走来直面着我布满污血的脸,说要我赔他们一百万,并威胁说如果不服从便要立马将我打死,可我哪里有这么多钱呢,我只是一名网约车司机,一个月也就挣得到几千块,于是我清了清血痰,对他们说:“我没这么多钱,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吧。”最后,大概是怕负不起法律责任,他们还是没把我打死,但我却主动说可以赔他们比十万更多的钱,只给自己留下一点能勉强维持几个月生活的钱,他们当时都被我说的这话怔住了,都肯定地认为我是被他们给打傻了。

那天,是周日,我给自己安排整整一天的休息时间,对于这种时间,我从来就没进行过精细打算,都是随性而来,不过不管怎样,假期的开头自然是睡大觉了,因为每次放假的前一天晚上我都要工作到很晚才睡,至于睡醒之后干什么,等到时候再说吧。

那天,我睡得很好,很安稳,似乎自闭眼以来就没做什么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还有一线阳光从两片窗帘之间透过来,我的头脑已经很清醒,身体也丝毫没有倦怠之意,我感到自己浑身充满活力,就像刚喝了一碗昂贵美味的养生汤并进行了一场豪华版的spa,只可惜那时我还没有女朋友,不然我就可以将自己的活力分享一份给她,因为我的活力实在是太足啦。

由于有这种活力,我没有继续赖床,也没有坐床上看小视频释放活力,而是从床上跳下来,拉开窗帘,让明媚的阳光照进屋内,接着我去洗漱,并好好将发型整理了一番,因为我准备出门去吃早餐,没准今天的这般活力能吸引上某个异性,从而使我的生活从枯燥无味走向无限美好。

外面刚下过一场雨,出门后,一阵清新凉爽的风立时向我扑面而来,使我的活力再次倍增,在不远处的马路上积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那些水坑看上去透凉无比,如果不是里面混着些黄泥的话,我真想在里面躺上一会,长在一旁的花、草、树上也都点缀着许多晶莹剔透的小水滴,非常可爱,我感觉整个世界像是被洗了个澡,只不过它不是沐浴过后身上散发出幽香的美人,而是沐浴过后浑身清爽的男人,古代诗人王维所谓的“空山新雨后”大概就是这样一番意境吧,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是城区,而不是山区。

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起来,嘴角不自觉挂上一个微笑,我感觉它如阳光一般灿烂。我昂首挺胸、手插裤兜地走着路,忽而我觉得自己是个豪情的诗人,已经超脱世俗、跃入仙境,忽而我又觉得自己容光焕发,正展现出无限魅力、能迷倒四面闺房女,只可惜那时边上没有一个女人,哪怕一个老女人,因而我不能验证我对于自己的想法。

餐馆就在马路对面,我在这边感受了一会新雨意境并进行了一番愉快的妄想之后便迈腿向那里走去,走到马路边上时,远处一辆黑色汽车正准备驶来,我刚看到时,它还隐没在白蒙蒙的雾气里,只露出一截车头,我由于刚从新雨的意境里走来,心中于是有些诗意,觉得那个车头好生有趣,两个车灯像两只眼睛,下面一段铁架像是嘴巴,那个车头如同一个外国黑友人正龇牙咧嘴地对我笑着,我心中因此感到些温暖,便停下来,也向它投以微笑。慢慢地,它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已迫不及待地想来和我握一握手,可我忽而发现自己面前的马路上积有一个大水坑,于是对它的热情稍稍有些犹豫,不过我并不显得慌张,因为它离我还离得还稍有些距离,而且我也相信能露出那样友善表情的车一定不会将路上的脏水溅到我身上,于是我很有绅士风度地抬起一只手,示意它慢速行驶,可它却装傻似的,最后面不改色、龇牙咧嘴地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溅起一汪混着死虫与黄泥的浑水巴掌一样地甩在我的脸上与身上,随后那友善的面容忽而变成了丑陋的车屁股,我这才发现,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好一个不知好歹的调皮小孩,翘臀拍屁地挑衅我过后,飞快地跑了!

“操你妈!”我怒吼一声,可是它丝毫不减慢速度,好像还在装傻,它疾驰时发出的嘶嘶声在我听来简直是对我的无情嘲笑,突然间我又觉得它那丑陋的车屁股也有了表情,瞧啊,它正吐着舌头、扮着鬼脸,狡黠地笑着,而且笑得泪花子都出来了!我怒不可遏,立马掏出车钥匙,一边嘴上骂着操你妈逼,一边心里说道:别忘了,我他妈也有车呢!

我迅速跳到我的大众车上,将钥匙插进孔里一转,车子立马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这响声在我听来完全是愤怒下的狂吼,从而使我心中的怒火如添了油一般烧得更旺,将车开上马路后,我挂上最高档位,油门一脚到底,车窗外的一切事物在我的视线里突然全都失掉形状而变成颜色,如流星般向后飞去,那时那辆黑车的车屁股还隐隐约约在雾气中显现,不过我似乎已在它的表情里看到了些微的恐慌,原因或许是这样:当我在骂操你妈的时候,我已经将它的车牌号记了下来,这表明了我已下定决心要追上它,为此我甚至不惜违反交通规定,俗话说的好,打仗时不怕对方拥有强于自己多少倍的兵力与武器,就怕对方全是些不怕死的人,而我现在就是不怕死的人,这不,虽然我的车速已堪比火箭,但我却连安全带都没有系,哪个车屁股在看到这般景象后能不恐慌呢?

最后我把它追上了,不过这过程却是挫折连连,比如说其他的车辆会挡住我的道路,由于我的车速太快,好几次我都差点和它们撞上,不过好在我的车技还不错,每次我都能化险为夷,如果真撞上使自己一命呜呼了去,那么我死后的魂魄一定会羞愧得自动魂飞魄散。还有就是在途中我的车也给很多人身上溅了脏水,因此一路上我收获了不少操你妈的句子,不过我并不在乎,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不像我一样开车来追我,如果真是那样,那么马路上将不知会混乱成什么样子。

我是在一条很长的直线路段追上它的,或许是上天有意,那条街道上除了我的大众车和那辆黑车其他没有别的车,在将车开到与黑车相对静止的时候我狂按喇叭,可黑车对我没有丝毫的回应,也不减慢速度,它的车玻璃也是黑色的,关着,我看不到车主的脸,因此我只好想办法强行使它停下。我再次加快速度。慢慢地,它的车在我的视线里向后走去,等只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它并且离得比较远的时候,我变更了车道,并使自己的车屁股留下一截在旁边那条车道里,将它堵了。

我把车熄了火,这时我听到了车外响起的叫骂声,声音是从那辆黑车里发出来的,于是我更加怒不可遏,两手紧紧篡起拳头,从车上下来,准备投入一场血战之中。

我打开车门,却发现那黑车正在挪车,准备继续发动,这时我再不能忍了,可就在我准备破口大骂并将司机硬拽下来、还没走到司机面前时,那司机却先破口大骂起来了。

“操你妈!会不会开车?!车上有人要他妈死了啊!”那司机骂起话来唾沫四溅,可当时由于起大风,我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以为他说要我他妈去死,于是我气冲冲走上去,准备回骂他一个唾沫四溅,那时我听到车后座上有着很凄惨的哭声,但我只抬头草草瞟了一眼,并没很在意,接着我伸出一只手扯住黑车司机衣领子,凶狠地说:“你他妈要死啊!开车不长眼……”

“有人要死了!有人要死了!操你妈的!车上有人要死了!”司机狠狠扯开我的手,甚至用上了牙齿,扯开我的手后,他再次忙乱地打方向盘,直到这时我才听明白了黑车司机刚刚对我说的话,他不是说要我死,而是说车上有人要死了。

我的背脊上起了一丝凉意,并再次朝车后座看去,那里总共坐着三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男孩,凄惨的哭声是女人发出来的,男人一直骂着什么,和司机骂我时一样唾沫四溅,男孩手捂着肚子,嘴里不断呻吟,他躺在男人与女人的膝盖上,身体痛苦地蜷曲着,像是两条缠在一起的毒蛇。

我突然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全部事情,站在那里,呆住了。但黑车才不管我呆没呆住,它很快就调整好了位置,准备开走,在这过程里,黑车司机与后座的男人一直在骂我,可我的耳边被风吹得轰隆隆响,同时我的脑瓜子也在轰隆隆响,我听不清,我精神恍惚,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两台黑车,一台黑车开走了,另一台黑车没开走,却疾速向我撞了过来,把我撞死了,但我这半死的人突然回过神来,发现那里实际上始终都只有一辆黑车,并且再次飞速开走了,我虽听不清他们具体骂了些什么,但其中有两个字却时刻在我脑中回响:偿命……

我跳回车上,受一种力量的驱使,油门踩到底,再次向那辆黑车追去。

我追得很紧,当他们从黑车上下来时,我也已经到了医院的门口,我顾不上将车停对位置,马上从车上下来,尾随着他们一起跑进医院。那时,男孩正躺在男人的怀里,不停地乱动,男人一边大声喊着救人,一边匆忙地往里跑,进了医院后,一大群穿白衣服的人马上过来接应,将男孩放在了推车上,这时男孩已由痛苦的呻吟变成了痛苦的狂吼,声音就像一只被人们按在板上的待宰猪发出的叫声。男孩被推进急救室后,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走廊里立时响彻起女人凄切的哭声,她哭得歇斯又底里,坐倒在了地上,男人也哭了,他手抱着头,蹲在地上,脸痛苦地扭曲着,声音时断时续。司机没哭,但脸上露出了哀怜的神情,他挺着个大肚子,撑开了衬衣的纽扣,两只手动来动去,好像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不过好在这时他发现了我的存在,两只手瞬间找到了事做,插在腰上,辅助司机用恶毒的话咒骂我。男人听见了司机叫骂的声音,抬起头看向我,接着又向我走来,他眼眶绯红,脸上闪着泪光,两行很短的清水鼻涕松垮地贴在他的鼻孔下方,男人的身子很壮,他狠狠抓住我的两个肩膀,一把将我按在雪白的墙壁上,虽然他的孩子还没有死,但他却已对我啊啊啊地怒吼起来,就好像我已经将他孩子害死,现在他也准备用声音将我的五脏六腑震碎,使我当场毙命,好在后来女人走过来将男人拉开了,不然我肚子里的东西真有可能被他吼得稀烂,然而女人虽然将男人拉开了,但这并不代表她那时比男人有理性多少,她和司机一样,站在一旁用恶毒的话咒骂我,她说的那些话比司机的话至少要恶毒一亿倍。

终于,医生出来了,我们都赶忙簇拥过去,我知道医生现在已成了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光子,他有着两种但最终只能选其一的身份:要么是我的救星,要么是我的灾星。最后,他选择了后者。他宣布了男孩的死亡以及死因:急性阑尾炎。紧接着,他又如同一个法官一样,宣布了我的死刑:如果再来早点的话……

就是这样,我万念俱灰,女人哭得几近晕倒,男人青筋暴起,脸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准备将我当场打死,我身子发软,从始至终我没说一句话,也没还一下手,如果那时没有人及时将男人拉开的话,我估计早就已经被打死了吧。

这就是父亲犯下那庄罪孽的整个过程,那天我在看完那几张旧稿纸后,便把它们烧了,正因如此,我无法引用父亲的原文,于是选择了这种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表达。既是写字,那必是要表达些东西,而我的这种写字方式是讲故事,因此,我打算以一个故事来为本文结尾,顺便带出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有一天,在花新城区,一个人被车撞了,呈抛物线飞出50米开外,这人飞在空中的时候,身体不受自身控制,而是受一种无形的力量摆动着,做出许多难看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死亡的甜蜜气息,可这种气息并不真实,因为死亡并不甜蜜,尤其是对于他这个还想继续为事业而奋斗的人来说,因此飞在空中的那段时间他很可能是做了一个梦,毕竟梦境与现实大多是相反的,这梦持续得并不久,很快他就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身体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地缩着,同时他也立马从梦中醒了过来,开始能隐约听到周遭乱哄哄的车鸣声,并看到许多双腿脚把他围住,那些腿脚都在叽叽呱呱不停议论着。120很早就有人打了,可是救护车却迟迟不见到来,人们再次拨去了电话,原来是救护车在途中被一桩由两辆大货车造成的车祸给堵了,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两辆车挪开,可是他却再也等不住了,都说人要死之前,自己是能预感到的,是真的,他预感到了,并看到死神已经蹲在了他的身旁,正仔细观摩着他,考虑着要怎样抗这个人才最省力。

我就是那个飞出50米开外的人,直到最后死去的那一刻,我才忽而明白了父亲当年所犯下的那桩罪孽。那一年,我四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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