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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报仇

2022-10-30  本文已影响0人  溯流顺流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小说篇)

他站在一道门里,他的身后依然是一道门,等了近十年,他终于站到这道门前。这道门,这道门边的红砖,这红砖缝儿里的一层层沙子水泥,夹杂着他的悲怆,记录着他的耻辱,填满着他的仇恨,今天,是他报仇的日子。

透过北向小小的玻璃窗,他看到一条红砖铺成的甬道,先直后弯地通向院门,像他手里握着的刀。他的刀上的血是鲜红的,红得刺目,红得耀眼,红得惊心。这红色飞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血红的,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玻璃窗上的霜花,被他呼出的哈气融化,露出一张脸大小的玻璃。他后退几步,玻璃上映出他的大半张脸。右脸颧骨上一道月牙儿形的疤痕,在这张平常的大众化的脸上格外地显眼。那是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的疤痕,疤痕晶莹剔透,仿佛崩紧的一层薄膜贴在脸上,只要用手指一点,就会戳破。

窗外,冷风呼啸,院子角落里的几棵枯草被风吹动着,似乎即将被吹跑,又被大地拥住,只能伏在地上,悲怆地抖动着。天空阴暗,厚厚的云低低地伏在头顶,云们正在酝酿一场暴雪。他裹了裹身上破旧的棉祆,盯着窗外,又好像盯着窗户上那张有点滑稽的脸。

他觉得握刀的手冰凉麻木,血液好像不再流到那只手上。他甚至不敢回头,不敢走进房间,不敢去看自己刚才做过的事情。他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在做梦,是他夜里孤寂地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做的梦。他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将右手提起,只看到锋利的刀闪着寒光,有些刺目。

身后的门里,死一般的静寂。他移动了一下不知道冻的还是站得麻木的脚,又扭了扭握着刀的右手手腕,继续盯着门口。

天空飘飘扬扬地落下雪花,雪花很大,悠悠闲闲地随意随性地飘着,似乎在寻找等待自己的同伴,并不急着落在地上。地上有了薄薄的雪的痕迹。

他知道甬道尽头的木门外左侧是一条马路,马路不宽,上午行人稀少。从大门向前走50米左右,是另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来往的车辆比较多,有卡车马车,还有骑自行车的人。马路的前面是一家兽医站,一对鲜红的大门,几乎总是关闭着。但是,那里每天都会传来猪们一阵阵凄惨的嚎叫声,叫声停止,大门洞开,一辆马车走出大门,上面躺着几头刚刚失去了生育繁殖能力的猪,它们今后的使命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等到过年之前,膘肥体壮,被宰杀送上饭桌。他怱然对猪们生出怜悯之情:它们失去了性的欲望,只剩下对食物的渴求,和食物充满胃腹带来的困意。自己和这些猪们又有多大区别呢?他攥紧了刀把儿。

他盯着院门,竖着耳朵,还没有听到猪的嚎叫,看来,时间还早。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他,已经等了快十年了,不在乎多等一会儿。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回老家。

他是回去安葬妈妈的。妈妈没能撑到见他最后一面。他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垂着头,想起小时候,妈妈忙完生产队的活儿,还要照顾门边院子里种的菜,后院圈里还有两头猪,地上蹓跶着一群鸡,还有五个孩子的吃穿……五个孩子的衣服尽管有补丁,但补丁的针脚细密,颜色搭配得合适,而且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他还记得,村里好事儿的女人在他家门口又吵又闹,妈妈紧紧地抱着瑟瑟发抖的他,捂着他的耳朵,妈妈的眼泪落在他的头顶,他的四个姐姐顶着破旧的院门。妈妈一边哭一边说:儿子,快点儿长吧!你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他长大了,却在离家那么遥远的地方,他甚至都没有问过妈妈:还有人欺负你么?

他看到在他眼中曾经高大的门楼变得矮小了。儿时夜里,家里那道又矮又破的木门总是发出响声,妈妈说是风吹的,有时听着就像是有人在敲门。妈妈说,一定要重砌院墙,要修一个高大的带门楼的大门。

母亲去找生产队领导,请求他们批准去后山上砍树。为了两棵树,她不知去了队部多少次。她用一家六口人牙缝里挤出的钱买了几瓶酒,才得到砍树的批条。

请人砍树,将树木从山上抬进院子,大姑大姑父赶来帮忙,烧火烧水做饭做菜,招待砍树的乡亲。忙碌了两天,树木锯成段,放在屋角等着风干。

夏天,妈妈收工后领着姐姐们割草晒草,厚厚的青草铺了一院子,妈妈让姐姐们翻草。草干透了,再铡成小段。秋收后,妈妈推起独轮车,领着姐姐们去很远的地方推回一车又一车的黄土,将干草掺在黄土里和好,打成土坯。院子里一半堆着黄土,一半晾晒土坯。

又是秋天,妈妈请了泥瓦匠和木工,忙活了几天,墙砌起来了,漂亮的门楼立起来了,两扇结实的木门飘着油漆的味道,好看极了。刮再大的风,也听不到敲门的声音了。

看着这道门,他又看到妈妈和姐姐流着汗水的脸,又看到妈妈守着如豆的油灯,让大姐帮她计算开销。砌一堵院墙修一道门,竟然耗费三年的时间。要强的妈妈就是要村里的人看到,一个女人,也能撑起门户。

他在妈妈的坟前坐了一下午,他最后陪陪妈妈。天黒了,风起了,他跪在坟前给妈妈磕了三个头。

他告别了姐姐们,跳上拖拉机,家人的身影模糊了,村子的房屋模糊了,村口的大树模糊了。母亲下葬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此时,他满眶泪水,他甚至都没有向站在村口的亲人们挥手道别。

雪花变密了,地上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白雪,那几棵枯黄的草茎凸出地面,倔强地显示着本色。枯草让他想到身后门里炕上躺着的那个人,他曾经叫他霍师傅,霍主任,现在,他是一具尸体。

他毕业分配到西北的一个城市,霍师傅是他在车间实习时带他的师傅。他尊重师傅,师傅对他也很好,经常夸他:念过书就是不一样,学什么象什么。吃午饭时,霍师傅会把自己从家里带的菜分给他点儿:食堂的菜清汤寡水,还是家里做的好吃。节假日,霍师傅家邀请他:一个人在宿舍有什么意思?去我家,我家人多热闹。

霍师傅有七个儿女,老大老二是女儿,已经结婚了,还有四个儿子,最小的女儿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霍师母的年龄比自己的妈妈小几岁,每次看到他都笑眯眯的,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妈妈。

过了实习期,本来已经把他分到技术科,他得了肺病。领导照顾他,让他先去材料组看守仓库,工作比较轻松,清点出入库材料,开出入库清单。

当时,工厂的第二仓库正在修建中,他除了管理材料出入库,还兼管建筑工地的材料。霍师傅,现在是霍主任,来到库房,关心他身体之余,告诉他:我分了新房子。房子什么都好,就是守着马路,前面没有房子挡着,一刮北风,风直接吹进房子,冷得很。我想从工地弄点碎砖,在房门外再搭一个棚子,装一道门。这样,冬天房间里暖和一点儿。

师傅说的话,他放在心上了。搭棚子安门,让他想起母亲带着几个姐姐,省吃俭用,陪着多少笑脸,说了多少好话,费了多大力气,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砌好院墙安上院门。

他每天将工地上剩下的大半截砖拣拾起来,像当年妈妈和姐姐们码放土坯一样,摆得整整齐齐。妈妈带着姐姐和泥打土坯收土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觉得帮助霍家就像帮助自己家。

工地又运来了几车新砖,仓库外堆放着苫着苫布的水泥,不远处是如小山的沙堆。他坐在仓库门口,看着夕阳,不禁想起家乡。远远的,有人在叫他,是霍师母,还有推着水泥车的小四小五。

霍师母递给他一个饭盒:你最近怎么不去家里了?他说:我生病了,等我病好了再去看你。师母,我拣了好多半截砖,应该够搭一个棚子了。霍师母看了一眼码放整齐的碎砖:辛苦你了。

霍师母并没有让儿子往水泥车上装碎砖,而是笑眯眯地说:我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她自己走进了仓库,她的儿子小四小五也跟着她进了仓库。库房的一角堆放着从临建上拆下来的木门木窗,霍师母走过去看了看,笑着对他说:搭个棚子正需要门,你这儿还真有旧门,还带着门框,给我一个,也省得还要找木头做门。他犹豫了一下:旧门没有登记,但是下次搭临建时可能用上……霍师母说:做个门不仅要找木头,还要请木匠,太麻烦了。他心中闪过儿时家中做门的情形,还没来得及说话,霍师母已经让小四小五把一扇木门抬出去。

小四说:推一个门车太空了,下面装点砖吧。说着就和小五奔着新砖去了。他急忙跑过去:新砖不能装。两兄弟已经放了半车新砖。霍师母说:我们就装一车,然后再装你拣的碎砖。尝尝我蒸的包子,不吃就凉了。说话间,水泥车上装满了新砖,旧门扇盖在新砖上,娘仨迎着夕阳走了。他端着包了厚布的饭盒立在那儿。

第二天傍晚,霍师母带着小四小五来了两趟,说是拉碎砖,还是装了多半车整砖,上面盖了些碎砖。又顺带装走了一个旧木窗。

他心里不安,已经装了三车新砖,这样拿走公家的东西不好。他又自责,让自己看库房,自己怎么看的?同事们知道会说什么?领导知道了会怎么看自己呢?他又安慰自己:三车砖,加上门窗,盖个挡风的房子应该差不多了。确实,霍师母没有带着孩子再来,他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正当他稍微安心的时候,霍师母领着两个儿子推着水泥车又来了。他有些不高兴:师母,你们推走了那么多砖,还不够么?师母笑着说:看你紧张的,我们这次是来推碎砖的。小四小五确实把车推到碎砖旁,装了一车碎砖,师母说:你真是个有心的人。拣了这么多砖。他的心情放松了:我和组长说了,他说这些碎砖可以拉走。应该够用了吧?师母笑着说:够了够了。你知道我家院子大,一下雨,院子里全是水,我想趁着搭棚子,再铺一条路。师母笑呵呵地和两个儿子走了。他觉得后来两次小四小五没怎么搭理他,算了,还都是孩子呢。

这天,组里开会,组长说:咱们组是个大组,同志们应该注意自己的行为。有的人出入库单写得马马虎虎,有的人把仓库里的东西偷偷带出工厂,有的人用公家的东西送人情的,这些都是有私心的表现,希望同志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的头一直低着,后来垂得更低了。他觉得用公家的东西送人情就是在说自己,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他只希望霍师母别再来了,她拿走的东西够多了。

人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这次,霍师母领着小五小六一起来的。霍师母依旧笑眯眯的:你师傅和你说了吧,我们推两车沙子。他说:要沙子干什么?小六没好气地说:当然不是吃了,砌墙呗。小六已经上初中了。他说:砌墙用黄泥就行了,当年我家砌墙还是用黄泥打坯呢……小六不耐烦地说:你家是在农村好不?这是城里……霍师母拦住小六:六子,怎么和你哥说话呢?转过来对他说:我们就推两车沙子两袋水泥就行。

没等他说话,小五小六从仓库里拿出铁锹开始往车上装沙子。他急了:师母,组长开会时说了,不能拿公家的东西送人情,你们推走那么多东西,我……师母的脸沉下来了:我们推多少东西?我们只推了个破门和碎砖头子!我们推好东西能出工厂大门么?门卫也没拦着我呀。他急了:你们推走了几车新砖,还要推水泥……师母的声音高上去了:你不能睁眼说瞎话!我们推的就是碎砖头,还是你拣的呢!

这时,小五小六抬着一袋水泥往半车沙子上放,他冲了过去:水泥不能拿,水泥是有数量的……小六推开了他,小五也说:给你脸了!这么大一堆水泥,拿两袋能看出来么?他说:水泥真的是有数的。说着到了水泥车前就往下搬水泥。小五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放下!小六也冲上来,和小五一起连拖带拽,把他推到一边,转身又抬了一袋水泥放在车上。霍师母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生气了,毕竟他是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他再次冲过去,一用力把一袋水泥从车上拖下来,拽着往水泥堆那边走。小五小六互相看了一眼,一齐奔他而来,开始抢他拖着的水泥袋子。令他没想到的是,师母也跟过来,竟从侧面推了他一下,他的一只手松开了,小五趁势一拳打在他脸上,他松开了手,向后退了几步,差点坐在地上。

他这个别人眼中的老实人愤怒了,他奔跑过去,拽着小五的衣服领子一甩,小五双手松开了车把,趔趄了几步,他用力向前推水泥车的把手,水泥车先是站立起来,他松开手,用力一蹬水泥车斗,水泥车直接扣了过去。小六先是一愣,转身骂了句“操你妈”直奔他撞上来,小五也跟了上来,哥俩一前一后,抡着拳头,不顾头脸地挥向他,他只是躲闪并未还手,但他听到师母的叫骂声:打这个没良心的不要脸的东西,你吃了我家多少顿饭?我的饭喂了狗,狗还会冲我摇尾巴!打他,打他……师母似乎不解气,也加入了两个儿子的阵营,撕扯中,他的脸上一阵巨痛,他双手捂脸倒在地上,他听到师母吐口水的声音,他拿下手,右手上全是血,师母竟然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他脸上粘着纱布,和组长说了整个过程,组长说:这事你最好是到厂部找领导。他去厂部,办公室主任说:你和两个孩子打架,孩子咬了你,又能怎么办呢?他说:不是孩子咬的,是他们的妈咬的。主任说:做人要诚实,霍主任告诉我了,是他儿子咬的。他会带着孩子给你道歉的。他急了:不是孩子咬的,是他们的妈咬的!主任说:霍主任几十岁的人了,还会撒谎?他说:我是保护公家财产,应该算工伤。主任笑了:怎么算工伤?伤到哪儿了?脸上的皮肉很快就会长好的。

他去了厂部一次又一次,厂部的答复:这只是一起打架事件,医药费全部报销。他等待着霍主任带着孩子来给他道歉。霍师母是家庭妇女,不懂道理,但霍主任是明白人,他会给自己一个解释。他等了又等,等到的是调动工作的通知,他就被调到了全厂最累的车间——翻砂车间。他问厂领导:不是安排我去技术科么?领导说:年青人,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练自己。同事悄悄劝他:别再找领导了,你也不看看你得罪了谁。

他得罪了霍师傅,现在是霍主任。他的右颧骨上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疤痕。那年春节,他没回老家,他不知道怎么向妈妈讲这件事,他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多委屈,多窝囊。同事给他介绍对象,女方都会好奇地问他,脸上怎么有的疤痕,他觉得耻辱。他拒绝了同事的好意,不再去见任何一个女孩子。

他去霍主任家,休班的时候,他没有进霍家的门,他扒着霍家邻居的矮墙,看到了霍家房门口新砌的红砖小房子。那道门安在了西侧,北面是那扇窗户,门窗都刷了蓝色的油漆,如同新的一样。地上用红砖铺着一条通往院门口的甬道。他无数次地在这个院子四周转悠,他对这个院子的熟悉程度,超过了农村老家的院子。

雪花越来越大,地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街道那边的兽医站,没有传来猪的凄惨的嚎叫声。墙角的几株枯草垂着头默立着,在一片白雪中默立着。草的颜色让他想到霍主任的脸,干瘪腊黄,他得了绝症,虽然霍主任无力地举起双手,他还是捂住他的嘴,将刀子用力刺进他的胸膛,他拔出刀子,鲜血流了出来,他又用力刺了一刀,盯着霍主任的眼睛:你的血是红的,但你的心是黑的。霍主任惊恐的眼睛慢慢闭上,头歪向一边,他拔出刀子,鲜血刺激他的眼睛,他用被子盖住了鲜血。

他眼睛里的红色渐渐散去,他耐心地等待着他那个女人,那个让她想起自己妈妈的女人,那个曾经笑眯脒的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用冰凉的左手摸着右脸上疤痕,那道疤痕是多么的光滑。

那道院门终于向里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背着一个孩子晃进院子,是霍老太太。他知道那个孩子是小五的儿子,他对这个家的一切了如指掌:孩子,你命该如此,不要怪我无情!他转过身,正对着那道蓝色的门,攥紧了手中的刀。

警察进来的时候,霍老太太躺在两道门之间,身上有几十个刀口,她身边的小孙子身上只有致命的一刀。凶手,割断了喉咙,横躺在房间的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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