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我回家
光秃秃的树杈子在冷气中朝上直伸着,纹丝不动。几只不怕冷的鸟儿颤颤巍巍地站在上面啾几声,树枝没有韧劲儿了,细弱却尖利的爪子仿佛要把脆枝子踩折。兴许是觉着踩得地方干巴巴的冷,扑棱一下子便又振翅飞走了。留下几根绒羽,一泡稀便。
我扭动着自己不再柔软的身体,在干硬的地上活动着。看我的身躯费力地在硬地上一高地拱成桥状,马上又一低地舒展开来。就这样往返做着重复,也没能爬出去多远。眼看着周围越来越暗,我得快点了。
几亩黄土地上都是土坷拉,发不了嫩芽,长不出绿叶子。只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坟在上面越堆越多,又到时候了——
墓碑上的掉色花环换上了新的,背后的土堆子又添了几抔土。黑暗中,大家行色匆匆。拎着黑袋子,里面装着金光闪闪的心灵寄托。在这里的,早就不畏惧黑暗了,因为他们本身就处在黑暗里。有个男人扶着膝盖缓缓地蹲下,摆上几碟精心准备的时令水果,倒上一杯竹叶青酒。这是准备长谈了吧。
“爸,给你烧纸来了。你收着点儿。”
他没有换衣服,兴许是从事粉刷工作的,深色裤子上沾了密密麻麻的白点子。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油腻而又肥大的下巴因为低头而嘟嘟了下来。
他搓了搓黄纸,“哧啦”一声,划拉了一根火柴,那耀眼的光立马就映红了他面前的坟。一只手拿一根木棍挑着底下的黄纸,另一只手不断地向上填着。那是纸张又薄质地又稀疏的寒衣纸。
火舌舔砥着黑夜,但黑夜却是融化不了的冰块。倒是烤的我,浑身发热。火心儿里萦着蓝色,从里到外是艳黄与橘红的渐变。每填下去一张,火焰就燃烧得更加猛烈一些。
他拿起一幅寒衣,搓了又搓。搓起来细微的纸屑在火光中弥散开来。碎屑连着烟雾很呛鼻,他猛地站起来剧烈咳嗽了几声。火苗子却顺着风的方向偏斜了,火星子向人身上扑。他执着干木头棍儿,把将燃尽的灰烬往圈子里拢了拢。
“收着点儿,在那边敞开了花。”
男人推了推沾了汗液马上就要滑下来的眼睛,解开围的紧紧的围巾,脖子缝里瞬间一片凉嗖嗖。自己总让老人家担心,也没法弥补了。就多给捎点寒衣穿吧,千万别不舍得。
他一仰头把酒一饮而尽,另一杯洒在坟前。黄土地贪婪地吸食着,一会的功夫就浸润到了我的身边。那味道,倒是很淡。
我借着火光,在地上尽力地蠕动着。要赶在火光完全熄灭时赶回家啊,不然可就找不到路了。如同巨浪一般的火焰一股子劲儿大,一股子劲儿小,冒出来的浓烟要熏着我的躯体了,总朝着风向猛烈摆动着。我太小了,躲避不了,只能尽力向外爬。
我不懂他们的感情,听着这或没有语调或很悲的说话声,也只是想快点回家。
这片黄土地,埋了多少可亲可爱的人啊。我抬起半面躯体,望到对面一条结了冰的河在夜的衬托下,闪着寒光。冰面上能隐隐约约看出冰底下一条怄了白眼的烂鱼,吓得我立马低下了头,快速向前扭动了几下身躯。
老太婆穿着破烂袄,弯曲着双腿侧坐,上身伏在地上哭得很大声,一口一句,小五子,我的那个臭小子!周围一堆一堆的火,只有老太婆这里漆黑一片。她没有拿一篮子寒衣纸来烧,因为非常恨她的小子吗?那为什么还要嚎哭的那样大声呢?反反复复就只这一句话,她只是干嚎着,可能是眼泪被冻凝固了吧,结在眼眶里,难受也流不出来。
她抽抽搭搭,嘴里嘟嘟囔囔地还在说着什么。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几片分散的地连成一大片,完全看不到头。我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走不出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吸引我扭身。那个男人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站起来。迈过去一条窄沟,前面很黑,很黑。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少了光亮,老太婆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瘆人的很。像是那从煤坑里钻出来的魔鬼一样,浑身漆黑。我看她是那么的庞大,让我不得不抬起上身才得以看清。可是,参照物一变,和坟对比,她又是那么的小。
四周充斥着嚎哭声,我也想哭了。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没有眼泪啊。天这么冷,外面已经看不到我的同类了。但我也不觉着难堪或是另类,大家伙谁又会在意我呢?我只需借助着一点光,顺着光亮回家罢了。
至于别的东西怎么样,我也管不了,也管不着。马路牙子拦住了无尽黄土,也挡住了路灯的光亮,让我看不清回家的路。沿着黄土地一直向前看,那一条不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过去了一辆车。车的前照灯映明一大块地,前面一堆又一堆瓢虫再也不可能振翅飞走了。它们混在粘泥里,可惜粘泥里永远不会有馥郁的香气。
多想长出来无数只触角,告诉我的同伴们天冷了要快点回家。多想长出来无数只爪子,快步过去告诉我的兄弟们要在冬季的寒夜里找亮光,要不那寒冷可真是无人可替。
我的爪子在冰与火的双重打击下,止步不前,只能在原地看着我所能看到的微小事。舞动着的火焰,蹲守在一旁的人眼巴巴地望着,任由火星飘到自己的衣服上,灼烧出来一个小洞。使劲儿往火中看,能看到什么呢?诡异的笑脸吗?挥舞着的肢体吗?一双精致的鞋子吗?不,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那些个人类望着这一堆堆土,看得出神。
那个男人彻底离开了我的视野,老太婆的嚎哭声在风中也越飘越远,声音却越来越大。
无数个火堆子永不停息地舞着,一种说上来的韵律在里面。我一点也不懂。我只知道一颗火星子落在我的身旁时,我周围都变得暖洋洋。一颗火星子变成一团火焰将我笼罩在里面,将我脚下的冰土地融化成稀泥。一团团火焰窜得老高,窜到冰面上,怄了白眼的鱼沉入河底。
纵使火光再耀眼,沉睡的人也再醒不过来了。有谁能带我回家,这零零散散遍布在各处火焰的光亮,确实是照亮了我回家的路。要是有个引路人多好,这样就能让我和我的妻得以团聚。只是浓烟雾可以飘到那么高的地方,我的毛毛虫妻为什么没来这边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