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火车站产生过一种特殊的好感。那心情好比子夜骤雨中路边寂静无人的咖啡店。很难搞清楚究竟是煮咖啡的香气、透射着昏魅的灯光暗色系墙面还是吧台那侧难掩陌生却显然符合某种标准的微笑的姑娘,赋予了这小小房间以超乎两片屋檐的意义——我便是这样,不明所以又无力抗拒地爱上了种种的车站,以及车站的种种。
“不瞒你说,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有过的,”旅伴总是这样说,“而且最近一段时间强烈得很哩。”
“哦?不会吧?”我很吃惊,“喜欢车站——或者说不讨厌车站的姑娘都是极少数啊,多数人抱怨它吵闹还不算完呢。”
“才不是呢,”她抽回原本捧着我冒着热气的咖啡杯的左手,轻轻翻弄自己的下嘴唇,“嗯……也对吧,其实大多数姑娘都更在乎旅途本身,根本没认真思考过车站这一存在吧,没有思考过,谈何喜爱?又谈何这种不由分说的喜爱?”
“就像你我总是在思考你我本身。”
“所以你我才有资格谈情说爱。”
她是最初与我约会的咖啡店姑娘,在店里以多次粗心给顾客送岔他人的咖啡著称。不过无论作为旅伴还是伴侣,她都是令人无比安心的存在——她背得出我对每种咖啡喜爱程度的排序;她在备忘录里写下我们搭伴去过城市的缩写(那可是占据了相当的篇幅嘞);甚至,她还小心翼翼地学会了生理期与安全期的复杂计算法则,并红着面颊试图教给我听——相比之下毫无疑问我是一个糟糕的旅伴,尽管我曾与她同样不由分说地爱上了彼此并深陷其中。在二十出头的年龄,我有些悲哀的发觉,我为思考自己本身投入的时间和精力,竟然远远超出了思考她、以及思考我们之间关系的时间与精力的总和。想必她也早已察觉得到。但这可怕的想法意味着谈情说爱资格的丧失,尤其对于我们、对于两个长期标榜所谓“心灵相通”的旅伴而言。更为可怕的后果是,在对车站的喜爱这一命题上,我将再次形影相吊——这将远远超出再无人知晓我喜爱的咖啡名称的损失。
车站
车站堪称这世上最神奇的存在。行者进入,等待,离开;归者更是一秒钟也不愿多作停留,便一窝蜂般拥向出口,又急切地向四面八方散去。在这里,空间为零,时间为负——所有的空间都化为地图上或观念中的小小一点,所有的时间都被记作需尽力耗去的必然损失——拥有这一特质的地点,除了天堂和车站,我想不出第三个。
那座车站建在一座很长很高的桥下。桥是东西走向的,多数列车从桥中央的两条轨道飞驰而过,车上乘客几乎察觉不到如此不起眼的一个小站。每当晴朗的傍晚,从位于桥上的站台向外望去,站前广场的喷泉水柱、方才驶出的公交巴士的车窗、远处高层建筑的玻璃幕墙,无不将火红的夕阳反射向旅人各自目光凝聚之处,似乎形成了一个个集萃的光点。对我而言,那光点有时追随着送行者登上巴士的脚步,另外的时间则漫无目的的勾勒着这个刚刚与我建立联系的城市的轮廓——无论前者或后者,都足以使我热泪盈眶。当然这并非由于我有多么善于感怀,多半是由于夕阳西下的小城景象实在令人感觉亲切,而我又每次在傍晚时分乘车离开的缘故。
今天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天刚下过雨,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的湿气和夏日的燥热像极了蒸笼般的南方。我照旧在这样的傍晚登上站台。唯一不同的,我等待的将是一列有去无回的返程列车。再没有理由让我来到这座小城了。
万物皆有终了之时。古时候有些部落会杀死任期终了的王,用仪式般的残忍杀戮将权力与天意做以了断;冰棒的宿命就是融化,无论是在孩子的唇齿之间还是停电多日的冰箱仓室。对车站和我而言,这次无人送行的旅程,意味着我们之间的永别。
“你不再来,我十分难过。”车站是先开口的那个。
“不必要为我难过的,”我喃喃道,“之前我来,不是为你来,而是为那人来;今后我不来,也不是因你不来,而是因失去那人所以不来。”
“知道的。”
“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磨损,”我接着说,“过去是,现在是,如果我不离开,磨损还会继续。咖啡依旧美味,煮咖啡的姑娘也没再端错过我的咖啡,所有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燃烧着,像这傍晚一样,我真的不忍心离开啊。”
“但今天是你一定要走的。”
“我不得不走。”我蹲下来,用手指顺次划着瓷砖上一道一道的水泥印。蚂蚁居民愿意在这么高的桥上定居吗?
车站像是叹了很重的一口气,重得桥面都在微微颤动:“你喜欢咖啡吗?”
“喜欢。”我说。蚂蚁居民今天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有多喜欢?”
“像喜欢你车站那样喜欢。”
车站的叹气似乎没有停过,“那,你喜欢咖啡,只是因为它与我车站有着某种相似之处,而你恰巧喜欢着车站咯?”
蚂蚁居民还是没有踪影。我想了想,答到:“正是。”
“很好,”车站说,“换个话题,那个女孩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
“咖啡精灵。”我脱口而出。傍晚本该是蚂蚁居民的远足时间啊。
“好,最后一个问题,”车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慢慢的,吐出了最后的话语:
“你相信,我车站,就是你本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