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玫瑰 | 第四章 堕落 <1>
4.1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圣人的爱是爱神、爱所有人,我相信神相对地存在着,我爱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祈求的祝福、给了我传递与感受爱的能力,但我们对他的爱不是没有原因的,正因为一切皆有因果,我们的爱是所求回报的,我们都做不了圣人。如果真正意义上的圣人是以人的视角定义的,世界就必须以人类为中心转动?人类爱动物是为索求陪伴,爱一草一木是为可持续生存,爱自然……为了它的慈悲吧?
生存本是残忍的,换句话说,是痛苦的。一旦你意识到自己吃掉的生命、浪费的时间、错过的机遇、错误的脚印,这些没法成为将来的过去,它们一定印在身上是一种撕不掉的疤。生来善良,却慢慢累积罪恶的我们,如何站出来大叫一声“我不后悔我的人生”呢?为何会后悔?后悔自己不是过着想像的另一些生活,为什么不能经历其它所有的可能?
两个月前的那个长梦激发了我过上其它生活的妄想,谁能想到:在梦里就能经历这些可能。从一个月以前开始,我的白日梦越来越频繁。梦醒之间没有宿醉,只是悠久的余味,感觉自己穿梭于时空一般。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都不是像这样频繁发作、无法控制。
4.2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现在的我已经忘光了外婆的故事,如同仰望浩瀚星空,那些多如星星的故事一旦消失,我就迷失在星空的黑暗里,丢失了对生活的感动,被自我怜悯与黑暗包围。不过,我还有任务在身。
还记得刚上三年级时的那个冬天,秋天刚过,转眼间就是冬天了。一只蝴蝶停在我的课桌上,它开始行走。我完全忽略了周围的环境,忘记了老师叫我的声音。他已经站在桌前,竹条抽在我手上,我吓得哭了起来。“你是聋子吗?”我看着他,生怕他会抽第二下。他转身走开了,我发现我竟一个人坐着,聚光灯下,黑暗里是看不见的观众们。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傻子哟!”我太熟悉这声音了。又一个声音:“智障!”我也熟悉这个声音。噩梦重演一样,他们的谩骂铺头盖脸地席卷而来。我被困在椅子里,我知道他们在周围,知道他们无知的恶意,我哭着缩起身体,这怎么会变成一个噩梦?
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故事蜕变成一只纯洁的黑色蝴蝶,飞舞的身影留下纱一般的轨迹。我一把抓住了它,手里紧拽着这股黑暗,突然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控制欲。它颤抖的翅膀抖下红黑色的粉末,我听到它的尖叫,周围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不,集中精力,我要像外婆一样勇敢,杀死这只,可恶的!黑蝴蝶!我咬紧牙关,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竭力嘶吼,手心传来钻心的刺痛,不得不放开手,都是红黑色的粉末,抹不掉,越抹越多,抹得到处都是,粉末从掌心涌动出来。我恐惧了,擦干眼泪,发现手里握着刀,自己满身是血……
4.3
“这里有个表格请填写一下。”面前坐着一位男医生,他白色的纱布口罩白的吓人。“戴着面具说话不礼貌。”他拉下口罩,露出更加苍白的皮肤。他嘴角有一道很明显的疤,伤口平滑,像是一弯新生的月牙。我边填表格边说:“是病人弄的吗?”余光里他身子向后一缩,他惊讶了,否定了我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幻觉的。”“一个月以前吧。”“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景能触发幻觉呢?”“没有,要是有的话,可能就是我发呆的时候吧?没有事可做我就发呆、幻想、做白日梦。”他点了点头:“那就安排你每天锻炼,我先不用药,好吗?”我点头。
“家人呢?”“在附近的村里。”“他们知道吗?”我摇头。“为什么?”“我在镇上的图书馆旁边租了房子。”“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是吗?”“不想。”他将口罩彻底摘下:“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有朋友吗?”“前两天刚走。”“去哪里了?”我抬头望着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停顿了几秒钟:“我觉得你是长期的与世隔绝,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会安排你们多多交流的。”我指了指自己:“我们?”“你们病人们。”“我没病。”“你们都是这么说……”他叹了口气。
“喝水吗?”“谢谢。”我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笑什么?”“你总是这么做吗?”“不,”他凝视我:“你来过这里吗?”我点头。“干什么?”“看一个病人,尼采。”我撒了谎。他抬起了眉毛,好半天才说:“她已经不叫尼采了。”“那叫什么?”“新尼采。”
“她有真名吗?”“我们也不知道。”我右手的纱布渗出血来:“这,正常吗?”他点点头:“你要住院治疗。”“真的吗?”我紧张起来。“你想跟老朋友叙叙旧吗?”“不,现在不,我有一个要求,你不能拒绝我。”我知道他怕我发疯,我站起来,试着从里面锁上诊室的门,竟然成功了。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耸耸肩:“你的要求是什么?”“我要住在403。”
我如愿以偿。在这里安定下来,我想我已经达到了我一半的目的。403是外婆以前住过的房间,一进门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窗外的阳台上开满了粉色的月季,地板上残留的碳色血迹,窗外透进的斜斜的阳光,床边垂下的束带。这里像是我的新家。我兴奋地扑倒在床上,新鲜的床单味道,抱着枕头,闻到玫瑰的香味……
我怀里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具温暖的尸体,头顶上悬着的星星亮起来,照亮了他的脸。“你也是傻子吗?”我多希望你也是傻子呀,可惜你不是,你不是真正的傻子呀。那只蝴蝶又飞过来,我吸取上次的教训,任它自由飞翔。我回忆起他们的言语和眼神,我心里累积的愤怒与委屈随着他们的一言一行而波动,我像是漂浮在变化的虚空中,被咸咸的海水包围着,是生活在里面的一条鱼,渐渐地,我听不到也看不到它们了,像人们忽略自己的呼吸一样。我看着怀里的他,投射在他脸上的几何状星光掩盖了他皮肤真实的颜色。我挖开图书馆后院的土地,他睡在土坑里变成红黑色的粉末浸染着深红的土壤,我挥手作别,填平了土地。
4.4
我一眼就认出了新尼采,她像上次一样跳着大绳,大辫子在阳光下甩动。她嘴唇紧闭,视线向下瞅准每个落绳的节拍。“新尼采!我又来了!”我向她大喊道,我无比激动。她一分神,被粗绳打中脚踝。“哎呀!”“哎呀!”两个甩绳的病人一前一后地叫起来。她与梦里不太一样,我注意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可说不出来差在哪里。我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她眼角爬上褶皱,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我不是尼采了。”“为什么?”她擦了把汗,坐进墙角的阴影里,看着自己红色的鞋子说:“因为我的病已经好了。”她抬头戏虐地笑起来,突然指向远处的群山说:“你看到了什么?”
山上一片深绿,要说得上特别的就是那片整齐的大叶桉树林。“山、树林、竹子、桉树、榕树……”“我看到了围墙。”她打断我。操场对面灰色的围墙上爬满了植物,隐约开着几朵牵牛花。气氛有些怪异,我的伤口痛起来。我跑回病房拆开纱布,给伤口喷了些酒精,回来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
我把我的书递给她,她打开封面,读起那段赠言:“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她慢慢抬起头:“这本书给我的吗?”她任旧鲜红的嘴唇控制不住颤抖:“……是吗?”她的目光执着地停留在我的脸上,眼神突然涣散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撇开脸望着大门。“枚瑰。”
门外飞进来一只紫红相间的蝴蝶,翅膀抖动之间,幻化成两只一样的,随着一次次无声的股动,一时间操场上飘满了彩色的翅膀。它们组成一片缥缈的晚霞,伸展着神的羽翼,突然又集合拼凑成一颗千年红豆树,巨大的豆荚倒下朱红的种子,瞬间下起红色的雨来。新尼采牵起我的双手把我拉向操场的中央。“哇,好大的雨,好幸福。”雨点打在她脸上,留下红色的水痕。我也好开心,我们一圈一圈地旋转,双脚离开地面,风声四起,我们摆脱了速度的限制,一齐向大门口冲去。
“砰!”我眼冒金星,肩膀传来剧痛,好像整个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操场上群魔乱舞:有的病人手牵着手沉浸在极乐里,有的忧郁地仰望着天空发呆,有的躺在地上挣扎尖叫着,有的站在大楼门口躲雨,眼神冷漠。新尼采捂着头傻傻地笑著说:“欢迎来到疯人院。”“我的书呢?”“别担心,我放回宿舍了才来跟你疯的。”
她的笑脸随着一声惊雷消失在黑暗里,我放下枕头,感觉意外的清爽。窗外密集的雨点打在那棵月季树的叶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能看得很清楚:阳台台面飞起一层水雾,远处的大树在风雨里飘摇。我想到每一滴雨水的宿命,一只只奔向大地的透明的、破碎的蝴蝶,曾经在云里自由地翻飞,作为分散的水凝聚在一起组成的生命,回到最初的最初,一粒粒孤独的氢原子、氧原子。
4.5
我趁着清醒找到了新尼采的病房。她的病房没有什么特别的,更没有月季树。她背对着我,盘着脚坐在床边看书,入神的样子让我不忍打扰,要珍惜还清醒着的时光啊。我走进房间,她的样子与梦里的她都不一样,我更说不上来有什么不一样了,我只知道她看起来比十年前憔悴。我蹲下来观察书的封面,跟我想的一样:《善恶的边缘》。她的手瘦得只剩一层皮,但我却看出了隐藏的,或者是曾经的美感……我抹了把脸试图清醒过来,与她对视,我看见了别样的神色,那绝对不是绝望或者疯狂,是对生活满满的希冀与热爱。我该怎么形容呢?你看不到,但是你能拜托想像一下她快乐的脸吗?
她对我笑了起来,一个能让窗外、阳台、这里都安静的巨大的笑容。“你好,新尼采。”“你是她吧?”我点头:“我们见过。”“这本书,枚瑰送给我的,你认识她吗?”我点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尼采了?”“主治医生告诉我的。”她皱了皱眉:“你想知道什么?”“玫瑰去哪里了?”“不知道。”“她伤害过你吗?”她突然放声大笑,我心里一紧,想跑。“我们从来都是自己伤害自己,哪有空去管别人?”她眯起眼睛,装作要吃人的样子:“怕不怕?”“我也是病人,跟你一样。”“什么?”她完全收起表情,一副暴露了身份的样子。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打量着我:“好久没有机会穿这么漂亮的衣服了……你是刚进来的吧?”我点头。“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吃他们给你的药,不要和别的病人交流太久,记得,在所有人面前装作你是疯的,这样才安全。”我站起来,没来得及接受这么多信息。“快走!”她把书塞进我手里。
“你去见新尼采了吗?”我点头。“她说了什么?”“她说这本书是外婆给她的,然后就赶我走了。”他垂下眼审视着这本书,甚至不愿翻开看看,想必他一定是很熟悉了吧。“你现在还很清醒,不要跟其他病人有太多交流,知道吗?”“为什么?新尼采明明很正常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样?我们只是有能力看到这个世界的其它可能,你能吗?”他撇过头沉思了好久:“或许吧……”“我不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它也没什么不好的,其它的可能又有什么不好?我们只是可以接受罢了。”“喜欢就可以放肆了吗?”他瞪大了眼睛,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着:“不能放肆,这样对你的恢复不好,”他冷静下来:“快去把衣服换了,要我叫人来帮忙吗?”我摇头。
我为我刚刚说的话感到难堪,我让他难堪了。我往头上浇了勺热水,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得找一个办法摆脱频繁的发梦,还是在这里长住下去?可我没那么多钱,到时他们肯定会放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