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成熟，愈懂落叶归根的从容
3月下旬的一个中午，我替父母参加村里一位陌生长辈家的婚宴，瞧着大都是叔叔阿姨辈的陌生人，我就随便坐了一桌。
不想，遇到一位大伯，他听我跟聊天的人报了父亲的名字，就主动凑过来说话，还认真地讲起一个他和我爷爷的故事。
他说，那年暑假，他家祖祠落成，需要一副新对联，就去找爷爷帮忙。
爷爷因书法在家乡小有名气，逢年过节，总有人慕名而来，他都会帮人免费写。对于来求联的乡民，只要他忙的过来，几乎来者不拒。
可那年暑假，爷爷得了肺癌，已经卧床休养，却应了前来求助的那位大伯，让他第二天来取。结果，写完那副对联没多久的8月底，爷爷就因病去世了……那年我恰逢高三毕业。
大伯说，那时以为我爷爷只是得了感冒在休息，毕竟外人不甚清楚爷爷病情。后来大伯得知爷爷去世的病因，非常感慨——他说：“一般人病成那样，谁还管别人的事。可你爷爷，却还是帮了我们一次。”
他的一袭话，让我颇为动容……
爷爷故去多年，还有人这样默默念着他的好。我的感动，不仅仅因为别人记得这些好，还特意借此机会表达出来。更因为爷爷本身的人格魅力。
我从小并未在爷爷膝下承欢，跟着参军的父亲去了外地。等我再见到爷爷时，已是读初中的年纪。
那时，对爷爷不甚了解，因而有些敬畏。只有在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看着我时，我才觉得甚是和蔼。
他身材高大，瘦削却挺拔，冬天外出时，总是一袭黑色长款呢子大衣，配一条芦灰色针织围巾，外搭一顶民国时期流行的鸭舌帽，偶尔还会执着一根深色竹节纹手杖。妥妥的一枚老文青形象。
记忆中，爷爷平时话很少，从未对谁大声吆喝过。哪怕不擅长做饭的奶奶，误把糖当盐，把咸粥煮成了甜粥，他也从未有过嗔怪。一辈子就这样粗茶淡饭，也乐在其中。
只有三两文友来访时，才能见着他在小茶几旁展露性格的另一面。
他会与来客谈笑风生，手指间夹着烟，谈吐大气而自信。而其他空闲时间，他不是在看古书，就是在写对联，或者自己坐在简陋的茶几边，边看报纸，边抽烟。
每每看见我们这些周末回来小住的小孙女时，总是欢喜的。会弯下腰笑着问候我们，打听学习的近况如何。他知道我偏科语文，爱看书，也会偶尔夸赞我写的小作文，还会借书给我看。
爷爷奶奶的家，在那时也算非常简陋。除了基本的必备家具，可以说家徒四壁，花岗岩材质的平顶屋窗户小，光线有些昏暗，却也不失古朴。
那时爷爷奶奶的卧室算是一个多功能厅了，空间不大，却融书房、客厅、卧室为一体。最让我感丰富又神秘的角落，无疑是爷爷的卧房里的大书柜。
虽然白漆木柜陈旧了些，但书还是很多的，大到史记、资治通鉴这样的大部头，小到唐诗故事，以及弗洛伊德心理学这样的西方著作，爷爷都有涉猎。
高中时，我找爷爷借过一些书，记得有三本唐诗故事，还有颜真卿和柳公权的毛笔字帖，爷爷都是会催我还的，他是爱书如命的人。
但还有两本书，我永远再还不了他。
高三那年，他病后，就再也不记得找我还书。我至今还保存着爷爷书柜里我喜欢的几本书。
其中就有弗洛伊德心理学，书页早已发黄，但翻阅起来，依稀还能闻见爷爷书房里当年旧烟草的味道，又似乎能看见昏黄灯光下爷爷专注的背影，听见他用圆珠笔摘抄对联时，薄纸上响起的沙沙声……
一声炮竹响，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当下。爷爷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曾经简陋的平顶老屋早已野草丛生，积尘累累。
我也从青春期少女嫁为人妇，成为一位母亲。再想起爷爷，总是会羡慕他和奶奶简单的婚姻生活，虽然家徒四壁，两袖清风，但他和奶奶把晚年活成了一首经典老歌。
我至今还记得某个夏夜，和爷爷奶奶一起在屋顶吃饭纳凉时，听见老两口一起合唱那首《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一遍又一遍，唱完了一起哈哈大笑。
人生有几个十九年？一转眼，爷爷离开我们也有二十多年了。但爷爷的福泽，还在他的子孙的身上，在那些他留下的那些墨迹里，继续绵延。
古人有一个词，叫“泽披三代”，意味着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将影响整整三代人的一生。信佛的人都相信，我们的善良的祖先，早就用他们的言行举止为自己积累了福德，也为子孙留存了“福荫”。
作为孙子辈，我仍记得爷爷奶奶最常说的那句人生箴言：简单就是快乐！
祖先，是我们的前世，亦是我们新世界的根系。
祖先们的庇佑，也是后辈前行路上最深的勇气，使我们无畏风刀，无惧暗箭。
其实，我们并没有失去他们，永远是他们根末端的小芽，在太阳底下透着光，绿绿的心，能听到他们久远的呼吸。
也要谢谢那位大伯对我讲述了他和爷爷的那段过往，让我看到了“福泽”是如何在无形中永继。就像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善意，会在哪个转角，遇到爱。
很喜欢电影《寻梦环游记》中所唱的：
“也许我们无力阻挡时间的流逝
我们也必将与家人与爱人生死相隔
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
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们人生的故事还很长。只要人世依旧，就可以继续听很久的故事，并把故事中的祝福、力量和爱，传承给我们的后代。
书写时光，只为让每一缕阳光和美好记忆，都化为笔尖的温柔。
爷爷，祖先们，或许此刻，你正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我，我知道。
因为此刻，我的头顶，只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