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榆树

　　这天下午，在下班路上，我骑车经过市一中东院南边，正是晚春时节，景色宜人，我四处张望，见路边梧桐柔媚，柏树壮伟，而白蜡树树冠葱郁，好像正向行人宣示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四季枫通体紫红，似乎在努力展现自己独有的异国风采。迷人的城市美景让人留恋，我于是下车，慢行赏玩，忽然之间，一丛似乎陌生的枝叶映入我的眼帘，好像一株不曾见过的灌木，它树叶粗糙，边缘有小小细齿，色彩青绿却又平实无光泽，与周围的各色光鲜的树叶都不相同，停步细看时，心脏却像突然被撞击了一下，虽然这株树木树干低矮，枝叶蓬松如同一丛灌木，没有高大粗壮的乔木样子，但是我还是认出了他，是榆树，我曾经那样熟悉的故乡树木，但恍惚间却已是多年不见他的踪影，路边不见，院中不见，河边不见，旷野不见，到处不见，如同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现在突然在这个城市的角落中相遇，心中说不出的激动，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榆树陪伴我经过童年少年，他曾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榆树太普通了，太常见了，他曾经出现在视野所及的每个地方，我们出门、我们回家、我们在路上，处处都看到榆树，他是农村生活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榆树平凡，质朴，其貌不扬，他不像杨树那样挺拔，也不如柳树那样柔美，乃至不如槐树那样清爽，他甚至有些丑陋，它的树叶没有光泽，干巴巴的毫无特色，而且经常被害虫吃的只剩下叶脉，如同一张干枯的网一样，它的树皮上常有各种粗糙的裂口，就如同寒冷的冬天冻裂的手一样，有时这些裂口中聚满了害虫，这时裂口中就会流出红色的汁液，就如同堆满眼屎的眼角流出的泪一样，让人觉得有些难看，有些恶心。榆树很普通，也很沉默，即使是夏天突发而至的狂风，猛烈的摇动他的树冠，他也只发出细小的枝叶摩擦的沙沙声，不像杨树一样，一有一点风吹草动，全身叶片都哗哗狂响，好像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榆树是唯唯诺诺的老实人，默不吭声，不会招摇，但榆树却是农村中最有用的树，最受农村人看重，是农家之宝。

　　　榆树在北方种植的历史已有几千年，在古代他是农村必种的树木，他木质坚硬，难锯难刨，连老练的木匠也对之无奈，刨锯劳累时就骂他为榆木疙瘩难开窍，骂归骂，榆木的作用却是其他的木料难以代替的，不仅仅是用他能够制造出用几代人不朽的家具，而且建屋的大梁和檩条也必须用他，因为他能几十年抗压而不弯，越久越坚，一座用榆木做梁的房屋能够承受住岁月的重压和风暴的肆虐，所以让人心里踏实，居住放心，人们出门劳作，有时要走很远的路，干的活又苦又累，可是一想到家中那座榆木大梁的房子，心中就有了温暖的感觉和踏实的依靠，心中就有了底了，人们也能忍受住了那份苦，那份累了，榆木的大梁就是支持人们忍受艰难困苦的支柱。所以农村人一旦结婚分家，开始自己的生活，首先就是在院子中种满了榆树，等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要结婚时，这些榆树正好长成了材，可以为他们建房使用，孩子和自己的后半生就都有了稳定可靠的生活希望，所以种下榆树就是种下了后半生的希望。

　　除了能够做梁做檩条，榆树每年还生出一种叫做榆钱的荚果，微甜而香，虽然不如苹果梨杏那样诱人，但也是乡下人的一种美食，虽然生活温饱时，榆钱这种小小的口味不过让人们一时尝尝鲜而已，但是在饥荒时，榆钱有时就成了救命的指望，这个时候榆钱是人们的救命粮，而且这个时候，榆树的叶子，因为无害而且含有一些营养，榆树的树皮，也因为含有一些淀粉，所有也都成了人们救命的口粮，所以榆树，实际上是农村人的一个备荒的储备粮仓，家有榆树，心中不慌，一院的榆树不仅是温暖的希望，而且是抵御灾荒的城墙，没有哪一种树有他这样作用，所以他在农村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在北方的每个村落，榆树是必种树木，甚至在很多朝代是政府指定必须种植的树木，种植榆树的传统就这样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榆树为人们奉献一切，是人们温饱生活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人们也曾经特别爱榆树，视他如同自己家的一部分，爱他如同爱护自己家庭，种下榆树，就如同种下希望，看着他长大，就如同看到幸福的生活慢慢走近一样。榆树承载了我们的对于美好生活的期望。

　　盼望着，煎熬着，等待着，生活终于慢慢变好了，再不用为吃担心了，也不用为穿担心了，也住上楼房了，用上了暖气，寒冷的季节在房子里面冻的格格发抖，无处躲无处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生活确实的富裕了。可是这个时候，不知不觉中，榆树已经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城市中的年轻人可能对此毫无觉察，他们都沉醉在华灯璀璨，流光溢彩城市生活中，觉得繁华富裕的生活好像从来就是如此一样，但是曾经经过艰苦时代的中年人，环望着周围车水马龙的街道，树木葱茏的园林，有时候想到童年榆树满院的故乡老屋，心中却莫名的有些淡淡的失落。

　　榆树已经慢慢的退出了人们的生活，没有饥荒了，榆树的备荒功能也就不需要了，榆钱的美味不那么让人盼望了，住房高档化了，城市中到处是成排高楼，乡村也都是水泥砖瓦房，房屋的支持都是钢筋混凝土，坚固结实的超出想象，再也不需要榆木梁了。房间里面的家具是家具厂做好的，新潮又漂亮，榆树家具也不流行了。榆木的那些让人赞赏的优点已经不再引人注目了，而他的那些不让人喜欢的地方就开始放大了，榆树太质朴了，没有特点，不如杨树挺直高大，不如柳树婀娜多姿，不如梧桐那样风情万种，所以在城市中，杨树梧桐柳树乃至槐树都成了街道树，但是榆树不是，而且榆树还很容易遭受一种病虫害，这种虫害叫做榆蓝叶甲，专门侵害榆树，这种虫子生性贪婪，专啃食榆树树叶，将榆树叶子吃的只剩下叶脉，让一颗葱茏的榆树变得破烂不堪，而且虫子化蛹时聚集在树皮的裂缝中，如同涌动的蛆虫一样，让人看着恶心和毛骨悚然，这种害虫有一种让人恶心的怪味，人们见到它就远远躲开，但它偏偏喜欢爬到住房的墙上，玻璃上，甚至进入房间，难以清除，一不小心踩死，会流出一摊黄水，气味要让人呕吐，所有这些都让人厌烦，人们没有好办法对付这种害虫，转而将怒火撒到榆树身上，不认为榆树也是受害者，反而认为是榆树是造成这种虫害的根源，所以榆树也渐渐的不受人待见了，如果某户家中种了榆树，就经常被他的邻居抱怨，要求除掉他们家中的的榆树，所以榆树逐渐的越来越少，离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榆树逐渐成了一种淡淡的模糊的记忆，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榆树的生活，城市有挺拔的高楼，纵横的街道，也有美丽的园林，紧张忙碌的工作之余，我常徜徉在街道边和公园里，各种认识或者不认识树木或者一排排单独挺立，神态傲然，或者一丛丛的相拥生长，亲昵缠绵，树叶或深绿收敛如智者一样富有深蕴，或者浅绿闪亮如孩童一样充满朝气，但是每一株植物都努力的将枝叶伸向阳光，伸向空间的各个方向，向世界展示自己千姿百态的优雅和美丽。走在这些繁茂的树木或者灌木边，我劳累的身心也开始恢复活力，心情也开始变得舒畅，我觉得我已经开始融入它们生活，这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树木已经是我的生活一部分，我甚至觉得我也如同从来就生活在这些美丽的植物旁边一样。但是，今天榆树突然之间出现在我的面前，如同一个久违的朋友和亲人一样，一下子唤起了我逐渐朦胧的回忆，我曾经的家乡树，陪我走过了青春岁月的榆树，如同我兄长一般，你可安好？现在你默默无声的生长在这个城市的角落中，温和又安静，再没有曾经那样树干粗壮、树皮朴拙粗糙的模样，没有了当初为你迎来榆木疙瘩名声的坚韧刚硬的模样，而是开始有一副茎秆细弱，枝叶蓬松的灌木样子，就好像你想要尝试学习紫荆或者木槿或者苹果树的样子似的。不过我还是为你祝贺，你也开始学着在城市扎根，你也在寻找你新的生存方式，其实在不因为需要你的树干而修建你的枝叶的时候，你也有自己特有的美的气质，你的枝干虽然摆不出各种优雅的姿势，你的叶片也没有光泽，但是你安静默立的样子中自然有一种可靠朴实和收敛气质，是一种朴素之美，见到你心中有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欣慰，会有喜欢的你的人，愿意做你的长久的朋友，你会找到属于你的扎根的地方。

　　虽然时代在变迁，但是我相信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亿万年的榆树会找到自己的新的生存之道的。而像榆树一样质朴的人们，我也相信你们会找到自己的路的，你们曾经在收割机旁边挥汗如雨，在车床前聚精会神，在堆积如山的文案前熬夜写作，在生产线上忙碌加班。你们也为这繁华富裕的生活奉献了自己的努力和耕耘，而你们也应该像这些城市中的榆树一样，努力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方空间，去找到自己扎根的地方，用生长于你骨髓中的坚硬和朴拙的精神去为你的家庭撑起一方绿荫，就如同榆树大梁的房屋曾经荫庇勤劳的人们一样，佑护人类的良知世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