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肚灌仓传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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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瘟狗偷嘴,硬汉流泪;憨民“取巧”,耿妇“违规”
苦熬活熬,总算熬过了那几年。
后来农业学大寨,兴“八字头上一口塘”(文化革命时江西省革委会主任程世清提出的修水利的方针,即凡是有像个“八”字的山垅头上都要修一个小型水库或一口塘),各个队的垅垅埚埚都修了塘,公社还决定要在长坑修水库,利用冬季农闲调全公社的劳力打突击战。
日升是个直性人,想到什么就要说什么。他刚刚听队长秉斋传达完公社的决定,就嚷了起来:
长坑那个地方能修水库?只怕神仙筑的坝都会垮哟!
长坑离公社驻地不远,一条长长的山峡,总有两里长。坑口的山嘴下就是一个上十丈高的坎,坑水泻下去底下就成了一个龙潭。龙潭底下还有里把路的岭。要在坑口上筑坝把水堵起来,一涨大水,坑长水急,冲垮了坝,岭下两三个生产队就要遭难了。
日升这么一说,不晓得怎么就传到水库总指挥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万华成的耳朵里。万华成拍了桌子,说这是攻击党的领导,反对革命委员会的战略部署,是现行反革命。一个命令就把日升抓到公社去,大会上斗了一场,戴高帽子挂牌,白纸糊的高帽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一根铁丝吊在脖子上的大木牌上写着“攻击党的领导——吴日升”,“吴日升”三个字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然后打锣游行,再由两个基干民兵押着上水库工地去监督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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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怎么也想不通。
土改时斗地主,是我押着地主戴高帽子游塅;分浮财,是我第一个搬出地主家的雕花床。文化革命刚开始时,斗走资派,也是他们在台上跪我在台下呼口号。我一个贫农,麻石阶级,讲了句真话,就斗起我来了?我是现行反革命?我怎么会反革命?土改,互助组,合作社,公社化,我哪一次不积极?炼钢铁我带头砸烂了自家的锅,三年困难我饿得浮肿也不拿公家一粒米。我什么时候不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八字头上一口塘”,我次次都去修了的啊!长坑口上修水库就是有危险嘛。吃过几斤盐米的人谁看不出来!说了句跟你万华成不一样的话就是反革命?我冤啊!
毛主席老人家,你在北京城里晓得我们贫下中农的苦楚和冤枉么?我跟着你老人家干革命一辈子,现在却要戴高帽子,被箩绳捆,跪在台上让人斗,打破锣游塅,临了还要由两个民兵押着去修那有祸患的水库!丢人,丢祖宗八辈子的人哪!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伤心,禁不住想号啕大哭;可是有两个民兵跟着,他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好眼泪往肚里流。走到长坑口的龙潭下,日升说口干了,想去喝口水,两个民兵自己不口渴,就让他一个人去了,他们在路边坐下,远远地看着。
日升走到龙潭边,弯腰捧了几口水喝,身子一软,坐在水边就不想起来。
潭上是上十丈高的石壁,长坑的山溪水从石壁上直泻下来,在潭里冲起来轰隆隆的巨响。这响声在日升听来,突然就变成震天的口号:
打倒现行反革命吴日升!
谁反对革命委员会就叫谁灭亡!
哈哈,灭亡?不要你们来灭亡我,我自己先走一步吧。
日升身子一歪,倒进了潭中……
那两个民兵听到“哗”的一声响,忙站起来看,却只见龙潭上瀑布泻下,龙潭里浪花翻滚,不见半个人影。他们慌了,赶紧跑到潭边去找,日升已在潭水中翻上翻下了。
他们吓得大叫起来,忙跑到水库指挥部向万华成报告。
万华成说,他自绝于党和人民,还有什么话说?把他捞起来送回家去吧。
民兵押出去是活生生的人,送回家的却是冷冰冰水淋淋的尸体,凤莲扑在日升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灌仓和凤梅听说后也赶紧跑了过来,凤梅帮着照顾凤莲和他们俩唯一的儿子细伢仔,灌仓操持丧事,打棚(在外面凶死的不能进屋,只能停放在棚里)、请“八仙”,又找队长秉斋批了50斤储备粮用于办丧事,还要请两个吹唢呐的热闹热闹。灌仓说,日升苦了一世,也革命了一世,临死不能让他冷火秋烟的。虽说是破“四旧”,不能吹办丧事的老曲牌,但是吹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和那个有“天上布满星”“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的调子总是可以的吧。秉斋想了想,点了头。
第三天,日升葬在了苦竹埚。
第二年春上,七庄湾家家都没饭吃了。头年秋收时上面就说要普及大寨县,县里派来了工作组,说要讲贡献,支援亚非拉,支援世界革命,强令各生产队虚报产量卖超额粮,留的口粮每人不足二百斤,过完年就没吃的了,大家只好伸长颈来盼望回供粮(为了尽量不致饿死人,国家到第二年春天就陆续分配一些粮食指标,返销给社员,这种返销的粮食就称回供粮)。
那一日,队上分来了回供粮,每人八斤谷。灌仓家连毛伢仔三个人分到二十四斤。灌仓端着这一撮簊谷到碓屋里,守守等等舂出米来就快昼时(方言:中午)了。他把米交给凤梅,夹根扦棍(两头削尖的约两米长的圆木棍,砍柴时担柴用的工具)就上山砍柴去了。他要抓住空隙,不能耽误了下午队上出工呀。
凤梅量半升米煮了半锅粥,用大菜碗盛出来放在灶上先凉着。灌仓砍柴回来要赶队上出工,心急吃不得热粥。若是出工迟到了宋组长会记起在本子上,一个月超过五次就要开会批判的。
毛伢仔闹着肚子饿了,凤梅就端了一碗给他先吃,让他出门去看看爹回来没有。
等了一会儿,灌仓担着两把茅柴回来了。解开柴晒在门前场上后,他夹根空扦棍进了屋。
一进厨房门,人都气呆了,只见一只黄狗正纵身在灶上舔粥,几只碗有的翻在灶上,有的落在地上碎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扦棍就打,嘴里喝骂个不停:
瘟狗!人都不够吃,你还要来抢?我打死你,剥你的皮!
那狗猛挨一棍,受了惊吓,纵身跳起,一头撞倒正好端着空碗要进厨房的毛伢仔,惨叫着逃远了。
灌仓顾不上打狗,丢了扦棍扶起毛伢仔,心痛得不得了。毛伢仔跌了个屁股墩却不碍事,擎着空碗说:
爹——我没吃饱,我还要——
他接过毛伢仔的空碗,看着灶上地下的残粥,腮上滚下了两行眼泪。
凤梅在菜园里摘芥菜回来,听到灌仓的叫骂和狗叫声,赶忙跑进厨房,默默地弯腰去捡碎碗片,流着泪轻声说:
这事怪我。灶上有粥,我怎么就不守在厨房里?我不晓得会有狗的么?
捡完碎碗片,又拿抹布去抹灶。这时她发现灶角上还有一碗粥没被打翻,就赶紧取了双筷子,把粥端到丈夫面前,柔声说:
还好,还剩有一碗。你快吃了去上工吧。
灌仓默默接过碗筷,拨了一半在毛伢仔的空碗里。
毛伢仔人小不懂事,端起就要喝;凤梅忙过去,摸着他的头轻声说:
乖崽,你爹做了半日,肚里还是空的。你吃了一碗就算了,给爹,啊!
毛伢仔看看爹,看看碗里的粥,又看看娘,咽了口口水,把半碗粥又倒还给了他爹。
灌仓哪里一个人吃得下?又让给凤梅。你让来我让去,最后,还是三个人含着眼泪分吃了这碗狗吃剩的粥。
那天夜里,半夜过后,天黑得像倒扣了口锅在地上,没有一丝亮光。风倒是没有,只是地上起了霜,冷飕飕的。黑暗中,灌仓家的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从门缝里闪出一个人影来,高大的身架担着担箩,直奔苦竹埚的方向。
苦竹埚又暗又静,静得瘆人。忽然,大脚踏得地皮“咚咚咚”的响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灌仓担着箩,熟门熟路地摸到一个坎下,放下箩,拿出一个啄勾(一种小巧的挖土和栽种蔬菜的工具)蹲下就挖起来。只挖了几下,就勾脱了一块砖,再几下,又勾脱一块,吸筒烟的工夫,他已拆开了一个小洞,从洞口透出一股红薯的甜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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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地方是队上的薯种窖,几个窖一字排开,拢共放了十几担薯种。灌仓就着洞口贪婪地嗅着这甜香味,舒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丢下啄勾,用手直接拆起洞口的砖来。砖头一块块拆下,一会儿洞口就全打开了。
灌仓躬身钻进去,撅着个屁股在外头,摸出几只薯种又退出来,从容坐下,解开腰里的大手巾在薯种上揩揩,就送进嘴里“吭吃吭吃”地吃起来。
咽一口下肚,他满意地骂了声:
娘卖屄,真甜哪!
又接着吃起来,一连吃了五六只,才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顺手把半截有点发烂的臭薯往旁边一扔。
随着臭薯的落地,草丛里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灌仓吓了一跳,躬身盯着发出响声的地方。
黑暗中像是有一只野兔蹿出来,箭一般地跑远了,他嘘了口气,嘟哝着:
鬼东西,吓老子一跳。
他这才想起日升是葬在这里。他摸到日升的坟头,作了个揖说:
日升哥,你不要装神弄鬼的吓人。你看见我在偷队上的薯种?唉,也不能算偷。队上的是集体的,集体的我不是也有一份?再说了,“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队上的薯种地里哪年不是苗少草多?种到土里去,烂了可惜了。
唉,我们是活不出来了哟!你倒好,心一横,倒进龙潭里闭了眼,不要再操心吃多吃少,饱着饿着了。你丢下凤莲她们孤儿寡母,谁照应?回供粮每人八斤谷要吃一个月,不想办法会饿死人哪!
说完,他屁股向前,倒退着钻进了薯窖,伸手出来拿进箩去,装了满满一箩,推出来,再拿进另一只箩。
鸡叫二遍的时光,凤莲正睏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梦见日升一身水淋淋地站在床前,对她说:
凤莲,我这个人没本事,又硬梆梆一世,你跟我没享过一日福。如今我又丢下你们娘崽受苦……我,我对不起你……
凤莲气呼呼地不理他,车转身说:
你还记得我们娘崽,晓得要回来么?
日升扳着她的肩头,苦苦地哀求:
凤莲,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不让我仔细看看你?
凤莲一甩手,挣脱了日升,用被窝蒙住脸,喊:
你走吧,你走!我们娘崽没有你一样活。
日升却不愿走,仍嘟哝着:
凤莲,凤莲……
凤莲气得掀开被窝坐起来,却哪里还有日升的影子?不过,窗外倒真是有人压低声音在叫:
凤莲,凤莲……
还伴有轻轻的敲窗棂的响声。
凤莲一激灵,清醒过来,忙问:
谁?
窗外答:
是我。
听出是灌仓的声音,凤莲也不点灯,一边下床摸索着去开门,一边说:
半夜三更的,有事么?
虽说是早已过了立春,却还是蛮冷的。打开门,一股寒气就逼进来,凤莲打了一个抖。黑暗中看见灌仓担了一担什么进来,很沉的样子。
凤莲赶紧回屋去点灯,端出来一看,竟是满满的一担薯!
凤莲又惊又喜:
灌仓兄弟,哪里来的这种好东西?
轻些!
灌仓压低了声音,
莫让人晓得了!我刚在苦竹埚开了个薯种窖。
偷队上的?
凤莲吃了一惊。
饿急了,管不了这么多了。队上的东西人人有份,偷也是偷自家的。队上的薯种种到土里年年都是草里面寻薯秧,白白作惜了好薯种。
那你担到我这里来——
日升不在了,你们孤儿寡母作孽哩。横竖是一个偷,给你们一担,也让你们娘崽饱几餐。
兄弟——
凤莲鼻子一酸,眼泪滚了下来,
好人,好人哪!
她想都没想,扑过去搂住灌仓高大的身子,把脸紧紧贴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
灌仓的一双大手抚着凤莲的肩,竟结巴起来:
凤,凤莲,你,你这,这是……
凤莲抬起泪眼,看到灌仓长长的倒眉上结着点点白霜,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他那补丁摞补丁的薄棉袄透过她单薄的衣服传给她一股透骨的寒气。凤莲心里又是一紧,哆嗦着声说:
好人,你在外头冻了半夜,冷坏了。快上床,盖上被窝暖暖身子。
灌仓抚在凤莲肩上的手往下一滑,圈住了她的腰。凤莲把灌仓搂得更紧,心里说,凤梅,姐今夜要对不住你了。你三日两头病病歪歪的,就让姐代你暖暖这好人的心吧。
正想拥着他上床,他却忽然松开手说:
凤,凤梅,在,在家里等我。
说完,他担起空箩闪出了大门。
凤莲赶出去,只见一条高大的黑影又奔向了苦竹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