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哥哥
1.
哥哥大我6岁,我爸妈特别疼他,或许是因为哥哥从小就没有妈妈的缘故吧。
哥哥的爸爸是我的三大伯,我的记忆里,我父亲从未曾唤他作“三哥”,每每提及都会若有所失地喊他一句“这老毒物”、“这毒家伙”。
我这三伯确实毒,连算命先生都这么说,他一辈子娶了7个媳妇,啊不,确切地说,是死了七个。
算命先生还说,等他娶到第七个的时候他的好日子就来了,可这第七个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而那算命的先生也早就跑地无影无踪,便也死无对证了。据说是因为泄露的天机太多被上天收了,也可能是我这大伯真的太毒,以至于试图救赎他的人都得不了善终了。
可大伯偏说,这算命的先生定是个江湖骗子,被人提前断送在那骗吃骗喝的黄泉路上了。
终于,大伯还是没敢再娶第八个。
三伯是个电工,还是个泥瓦匠。一天到晚在外面忙着帮别人家盖房子、排电线的活儿。他们家那两层的小洋房就是我三伯一个人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自己没工夫管教孩子,也就全都托给了我爸妈照顾。
我爷爷死得早,奶奶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六七口子人的大家庭,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婶婶和大娘们最讨厌她的一点就是她偏心眼儿地疼我小平哥哥,冬天都没有穿过奶奶给套的棉裤棉袄,小平哥哥有;麦乳精兑水搅和出来的糖水是那个时候的孩子心目中最好的饮料,我们没得喝,小平哥哥有;年长的哥哥们都辍学出了远门去打工,也唯独我和小平哥哥的书能一直读着。
羡慕地周围的哥哥姐姐都恨不得自己的爸爸也能马上没了老婆。
2.
哥哥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读的是临床医学本科。
奶奶和父亲高兴地到处炫耀,奶奶说是祖坟上长了“状元蒿”,说爷爷坟头的青烟冒了三丈高;父亲告诉我一定要努力,向哥哥学习,将来也要出人头地。
唯独三伯,好像这个儿子压根儿就不是他的,不置可否,不闻不问。传说那个时候的三伯在邻村找了个姘头,日子过得也算是性福美满了。
哥哥大学读完,父亲托了关系给他弄到了县医院里当了个实习医生,白大褂里的哥哥更加多了些温文尔雅和妙手仁心的气质。学术和实践双双满分,隔年哥哥就被正式录用了。
小村庄里,托他关系找他办事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乐此不疲尽心尽力,可渐渐地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跟父亲聊天的时候他会无奈地说到自己在县医院里面其实也就是个小大夫而已。
医者父母心,哥哥总会自己掏腰包给看不起病的父老乡亲垫付医药费,说是垫付,但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但凡来医院里看病的乡里乡亲,哥哥是不敢亲自上阵的,也从来不敢跟老乡们许诺些什么或者收下人家塞到口袋里的红包。
后来医院评职称,哥哥挤破了脑袋也没挤上去,这中间他出过几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医疗事故,算是基本上断送了他的前程。
后来,我到县城里读了初中,哥哥会经常带我到他的宿舍里住,会抽空给我辅导数学和英语,会唠唠叨叨地教我怎么做人,还会碎碎念念地告诉我将来最好还是不要选择做医生。
3
后来,哥哥结了婚,育有一女。我跟随父母举家远行,便就断了联系。
女儿三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找到了我们家里。父亲说哥哥单位放长假,要来我们家里住段日子。他和父亲经常烟雾缭绕地促膝长谈,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母亲说我,以后每天放学,就好好写作业什么都不许打听,也不许靠哥哥太近。我印象中的哥哥是不抽烟的,谦谦君子,落落大方。可现在的他,皮肤惨白,面黄肌瘦,还满口黄牙。
女儿叫小豆豆,丑胖丑胖的小家伙。
我第一次被唤作爸爸,父亲第一次被唤作爷爷,就是从小豆豆嘴里叫出来的。哥哥听了咧嘴笑,说以后就当小叔叔是爸爸了好不好,小丫头手里拿着我买给她的棒棒糖,头点地像小鸡啄米一样。在院子一旁晒太阳的嫂子面无表情,却隐隐绰绰地能看到,她眼眶里水波一样的闪烁。
父亲给嫂子找了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也给小豆豆找了个幼儿园,哥哥则像个保护动物一样跟父亲形影不离,干活的时候他会打个下手,出去送货的时候他会帮着装卸。我们原本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变成了七口,当时的我竟然妄想就这样,一大家子人一直一起快乐地生活下去。
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会给小豆豆洗脸穿衣服,然后再送她去幼儿园。
穿着小碎花裙,背着我给她买的装着果冻的“小书包”,快及膝的小袜子包着她胖嘟嘟的一双小脚,脚背上的肉恨不得从凉鞋的缝里钻到外面来透透气。小家伙是属于那种会自动调节模式的人,有牛奶和糖果的时候,人前人后我就都是“爸爸”,没有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又会直呼我的名字,搞得幼儿园的美女老师们到底弄不清楚我们两个的关系,恨得我牙根儿痒痒。
半年时间不到,哥哥面色逐渐红润,能吃能喝,嫂子也越来越心情愉悦,有说有笑,小豆豆就更别提了,从一个丑胖丑胖的小村姑转眼变成了个胖丑胖丑的小公举。
父亲说,哥哥的假期要过完了,该回去上班了。送他们走的时候,我抱着小豆豆狂哭不止,小家伙也搂着我的脖子留下了成串的鼻涕泡泡。一旁看着的大家好像都比我俩幸福,我们“父女俩”越哭的伤心,他们却越笑得轻松。
4.
后来,小豆豆长成了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这话说的还是有据可依的,颜值和个头都像极了风华正茂时的哥哥。自打上次分别之后,豆豆就再也没叫过我“爸爸”,也没再叫过任何人“爸爸”,她爸爸今年应该三十三岁了,如果他还活着。
哥哥的尸体是在一个麦秸秆子堆成的柴火垛里找到的。那是他们从我们家离开之后回村过的第一个除夕夜。天气太冷,发现的时候尸体僵硬地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
我和父亲还有一群赶回来过年的哥哥姐姐赶到医院停尸房的时候,看到他露出来的胳膊,皮包骨头,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同样的白色布料包裹下,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之前教我读书教我做人的穿着白大褂哥哥了。
奶奶眼睛都快哭瞎了,逢人便说小平是为了给自己看病才把自己给扎死了,可他得的是什么病,奶奶其实也不知道。
哥哥出殡的那天,三伯终于露了面,给自己的儿子披麻戴孝,长跪不起,突然又站起来骂骂咧咧地说他不孝。
父亲说,在麦秸堆里还发现了去了标签的药瓶,扎在他身上的针管里,液体已经被冻得结上了“霜”晶。父亲还说,三伯的肝和胃早就不行了,头发也一直在掉,所以现在的三伯走到哪里头上总会想要带点东西。我猜他骂哥哥不孝的原因,应是指望着儿子将来为自己亲手去治了这些疾病。
哥哥啊哥哥,你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你医得了别人却医不了你自己?
哥哥啊哥哥,你当初的假期要是再长一点,是不是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