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叙人生❸
(三)苗头
我把媳妇儿揍得满屋乱窜。
她左脸太阳穴的地方淤青了一大片,口鼻里也有点儿冒血。
后来女儿跟我说,她妈大腿上,后背上,都是一片一片的淤青,可能是我拿什么工具打的,也可能是她在躲窜的时候碰到的。
“我妈本来皮肤就薄,轻轻一掐都能红好半天,你太狠了!”女儿德馨这样说。
2002年,应该算得上家里最潦倒的时候。
我早已经没有了收入来源。媳妇儿身上也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我们一家盘在不足15平米的地下室里偷生苟且。
原来两居室大小的锅碗瓢盆,可以被这样浓缩。
做饭是从屋子里拉一个插排出来,在过道上用电磁炉噼里啪啦;方便是去楼中间的混杂着84消毒液和尿骚味的公共茅房;洗澡有公共浴室,地上墙上都泛着幽幽的绿藓。
媳妇儿拿黄瓜根儿在脸上擦来擦去,笑着说:听说这样能美白哩。
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左右找了找,没找到人。我去拿她的小灵通,有一个前两天的陌生号码。
“这是谁?”我问。
“哪个?哦,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个推销房子的。”媳妇儿还在擦脸,一点儿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一瞬觉得怒火中烧,马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脖子好细,一只手就勒住了。
“说!这次是谁!”我尽量压低声音,要不然她会跑掉。每次我一吼,她就会跑,她跑得比兔子都快。如果心里没鬼,她跑什么?
“什么谁!都说了我不记得。”媳妇手里的黄瓜头儿已经蔫儿了,最后的一点儿津液也被压榨得干干净净。
用来……呵,用来美白?美白给谁看?狗男女!“你不记得?我让你记起来!”我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一拳捶在她胸口。
我本来想捶她的脸。白给别人看是吗,我让你白。我当时应该是咬着牙,青筋爆裂,比我小腿上的静脉曲张还夸行。
有红色从媳妇儿鼻子里冒出来,牙齿上也沾了点儿,我知道那是血,又有点儿不知道,我只记得她在跑。
我感觉她只要跑,我就得追。于是狭窄的地下通道被我俩追打着填满了扬起的灰尘,阳光透过半个半个的小窗户,把这些灰尘给叫活了。
踢起来一脚,没踢到她,跑得真快!我想,踢一脚在她腿上,她应该就能跑得慢点儿,给我追上了。但是我的脚踢到了拐角的木椅子上。
“哪有你这么打老婆的,要出人命!老天爷!”说话的是房东婆,她手里拿着被我踢断的半根木椅子腿。
媳妇儿整个人躲进房东婆的背影里,我才发现,她很瘦。躲起来的整个身体只漏出一截儿黄瓜屁股在房东婆右胳膊上,证明她的存在。
是房东婆门内的红色座机报的警,很快我被四个身穿制服的彪形大汉带走。我想扭头去寻那截黄瓜屁股,却被强扭着脖子动弹不得,两只脚在地上滑行,背后不知道谁的哭声渐行渐远了。
等我冷静下来,我脑子里好像只记得那截黄瓜屁股,其他的事情虽也有印象,却总觉得太过离谱。
小警察同志红薯尖儿似的嗓音告诉我,我媳妇儿联系不上,电话没人接,原来住的地下室已经换人了。房东婆也没有过多有用的信息透露给他们。
我怀疑房东婆在说谎,我媳妇儿肯定告诉了她自己的下落,至少大方向会告诉她。但是房东婆什么都没说。
我理解,我又闯祸了。
可这真是我闯的祸吗?这祸端像刻在敦煌的壁画,我深知它们,却放佛从来不曾到过。
过了大约半个月,我已经刮过几回胡须。有护士说有人来找我。
两个男护士一边卡我一只胳膊,架到大门口。我媳妇儿过来救助站探望,她隔着牢笼,说话有点儿咳,有点儿抖。递包子的手抽回了两次,才勉强送到我手上。可是医生没让进门。
“你要是能把他带走,就直接接出院,你要是不带,今天你人进不去啊。”胖医生这么对媳妇儿说的。
寄宿在同事家里,媳妇儿还在找房子。她这次没能把我带走。我有点儿失落,也不那么。似乎知道这不过是我应得的。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月,也可能两个月。公用的刮胡刀不见了,我胡子拉碴,于是也数不清日子了。
媳妇儿还是咳嗽,时不时要揉一揉胸口。
“我妈第三根肋骨轻微骨折,咳嗽跟这个有关系。”德宇在倒水,给他妈倒了一杯,推过去;给德馨倒了一杯,推过去;给我倒了一杯,推过来。
“你也喝。”我说。
“我不渴。”德宇看了我一眼。“妈,喝水。”扭头跟他妈说。
其实很早就有苗头。但是我本来性格就争强好胜,脾气大,家里人从来不以为我是生病了。虽然我曾经给我哥说过,我可能病了。
“你哪儿有病!净胡说!”我哥摆摆手,好像可以挥散我的胡言乱语。
我感觉我想自杀,因为我害怕一切发生。几次生意连续赔本,我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当一个人甚至害怕明天的太阳,就注定了这个人不再能有明天。
终日惶惶不安,我才不到三十岁,欠下八十多万,我完了。
我害怕座机响,那里面肯定会有声音告诉我,我又赔了五万或者七万;
我害怕有人敲门,门外肯定是我曾经的手下,来讨债顺带着看我笑话;
我害怕吃饭,前一段时间查出来已经有挺严重的三高;
我害怕看电视或者逛公园这类休闲活动,它们消磨掉我的时间,严重滞后了我的工作;
我害怕工作,只要我一想着挣钱,马上就会产生新的赔付账单;
我害怕失眠,它让我难以忍受,让我心焦,让我想喝水,但是我不渴;让我想大口吃猪内脏,但是我白天的饮食已经快要消化不良;
我害怕睡着,睡醒后太容易过渡到第二天的清晨,太阳太过刺眼,时钟催推着我进入新的黑白噩梦……
“你哪儿有病!净胡说!”我哥又摆摆手,努力挥散我的疯魔,继而挥散一份晦气。
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眼看着近在咫的精神病院朝我身后跑去,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把谁给抛弃。
风卷起残破的叶子直往脸上扇,我却还是不太清醒。
电话那头传来德馨德宇哇哇的哭声。
我看着账本上遗漏的两笔项目款,瞬间火了。“你还有心情逛街是吧?赶紧给我滚回来,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媳妇儿兼管着家里生意的账目,她总是不能及时把账目登记在册。
“我哪次也没有专门跑过厂子去记账,我也有自己的事情!都是有事儿处理了一并过去记账,你又发什么疯!行!我回去!现在就回!我等着你打折我的腿!”媳妇儿年轻时候也是有脾气的。
“别哭!走!回去看看你爹准备打折我哪条腿。”
后来我并没有打她,但是也大吵一架。德馨德宇跑到路南头把我娘拽了过来,老太太劈头给我一顿骂,两个孩子扯着媳妇儿的衣角,眼睛一个塞一个像桔红色的灯泡。
媳妇儿叫慧兰,说是蕙质兰心的意思。但是不知怎么的,村里手写户口的大爷就给她把蕙写成了慧。
说起来她当年嫁给我,其实是为了赌气。按她的脾气,算得上巾帼英雄。
因为媳妇儿是农村人,说不得城里的普通话,小学五年级家里给转学到市三中的时候,没少被同学们嘲笑欺负。
有一次几个男同学把她支到学校美术室,说是轮到他们几个给美术室值周。慧兰刚到门口,就被推进美术室,背后门被啪的一声反锁。电也被拉了闸。
“等我慢慢适应屋头的黑,直看到的就是几具尸体!”媳妇儿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她口中的“尸体”是美术室里用于画画用的骷髅架子。
房间里没有一声哭喊吵闹,门口几个男同学有点儿慌神儿,怕里头真给吓出个歹好。结果门开开、闸一拉才发现,慧兰在里头哼着浏阳河跟着节奏擦桌子,好不快活。
媳妇儿卖过保险。不知怎么认识了一个黑社会的光头。有一家想合同期内无条件强行退钱,找了村头几个拿锄头的街坊找到他们单位去,媳妇儿临危不惧,前脚叫来自己在法院上班的初中同学高琴,后脚就叫来了这个光头。在当时这种人属于地痞流氓之辈,好像是被人叫坤哥的。
对于拿锄头的人,高琴自然是没用的。光头坤哥帮了大忙。
“所以你这咳嗽,是因为我了?”我不可思议地问,声音不敢太大,怕惊了媳妇儿的第三根肋骨。
“你那会儿犯病着,也不要过于自责。”德宇停下手上的笔——他在写作业,抬头看着我说道。
“是啊,回家后好好吃药,好好治疗,会好的。”德馨说着,扭头看了看媳妇儿,不知是否在为这句话挣得他妈的同意。
媳妇儿只顾着点头,话很少,咳嗽很多。我其实并不太自责,为着总觉得那不是我做的。
虽然事情实实在在的发生过。
水足饭饱,仨人领我逃出了救助站,这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