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
八月,酷暑。趁着集中休假的缝隙回到小城。
爸爸开着他的小车来接我,年迈的老车站修葺一新,卖茶叶蛋的小贩、吆喝生意的出租车司机像是随着我的青春一起消失了。城市中心的老房子依旧矗立,中学时代常去的泡菜小店却几易其主。小城就是这样,像积木换块般从记忆里剥离脱落,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更新自己。
小城的道路大都不宽,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里漏下来,将爸爸的白发衬得闪眼。路过他曾经的工厂,那里曾是一大片园区。2004年我第一次来到小城,就住在那儿。园区里足够空旷,我和弟弟妹妹在里面疯跑,大口呼吸南方潮湿天气里樟树的独特香气。大雨过后,一些枯木上甚至长出木耳来,牵牛花也缠绕在上面,那是我生命里早期接受的天然美学。我的表哥,骑着时新的摩托车出门约会,嘴里哼唱的是刘若英那首传遍大街小巷的《后来》。他有两点异于常人,一是总要从洗衣机里拽出湿漉漉的白衬衫穿上就走,二是抽烟时能用鼻子里出来的烟雾吐圈写字。谁能想到这样风流倜傥的少年,现在在老家的山村里喂黑色小香猪。
后来园区拆迁,工厂迁到离我小学更近的地方。小学总是吵闹,整天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只是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却不知不觉完成了早期社会化的重大任务。小卖部和食堂连在一起,食堂主打健康难吃,小卖部好吃不健康,消费主义该踩的坑我一个也不落。吃过午饭,买一只香蕉味的棒冰,跟同学围着操场兜圈。凭着跳皮筋、踢毽子和借作业给别人抄,交到了一些朋友。那时候也不喜欢上学,觉得老师势利,一些学生有着骨子里的坏,但每天去学校也并不会内耗,不过是完成特定动作罢了。但是现在它成了我小初高里唯一没有迁址的地方,也就成为我念旧时可以去兜兜风的地方。
小学两年里换了三次住所,拥挤、吵闹却独具烟火。那时楼下的早餐摊还没有那么多的科技与狠活,煎得焦香的饺子、冒着热气的豆浆,比爷爷熬的白米粥确实更诱人。诊所、理发店、小卖部应有尽有,后来倡导的“15分钟生活圈”在那时早就有了。那里还有一个很大的菜市场,不少同学的父母就在里面做些小生意,我没有光顾他们店面的本事,在里面最大的消费是发卡和面包。秋游前,妈妈会来这里买葱香浓郁的饼干,那是我吃过的最物美价廉的甜品。后来站在大城市眼花缭乱的甜品店里,左选右选却不快乐。
到了六年级,爸爸妈妈买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套商品房。那是一套90年代国有企业造的老房子,住的大都是退休了的老职工,他们爱在树荫下搬弄些小葱之类的蔬菜,也有养兔子的。房子不大,我的卧室是从客厅隔出来的,书桌就摆在窗前。窗外总是绿意盎然,春天玉兰花开了又落,秋天桂花香顺着风一股一股隐蔽地漂浮过来,弟弟在这个小区学会了滑板,代价是校服裤膝盖部分被磨出了两个大洞。有时候他也拉着我一起打羽毛球,不知有多少个球打到高高的树上没有下来。那是最重要却最平静的几年,蓦然回首,却也只能不咸不淡的描述。
再过几年,我要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年人了。小城也老了,它跟我的人生阅历重合在一起,增添了许多韵味。人生追求的到底又是什么呢?从吃穿用住到成败喜忧,竟都默然发生又悄悄离去。不仅肉体的感知容易消失,就连心路历程好像也模糊起来,由此似乎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虚无。怪不得一生要这么长,大概就是要回答这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