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稿挖坟】关于命运的碎碎念

人们很喜欢做两件事：怀念过去、憧憬未来。为过去的时光镀上一层金色，对未来的日子执拗地抱以希望，这是很多人所依赖的精神胜利法。但其实这两者都没什么道理：记忆是会骗人的，过去并不总是金色；命运总是无常的，未来变成现在之前，也只是混沌与虚妄。抛掉这两者，却依然对生活充满动力的人，是真正的强者与智者。

去年年底，美国的一大热门话题是Mega Million彩票开出了史上最高的16亿美元头奖。我们组里十几个同事也每人出五块钱合买，凑个热闹。当天办公室里的热门话题就是如果我们中了奖，明天还要不要来上班。

当然啦，班还是要继续上的。而“迷信”的我真心觉得，天外横财这种事情如果砸我头上，我这“贱命一条”还真承受不了这福份。几辈子的好运如果真一气儿用完了，后半辈子估计就没啥好事了。所以呢，还是不要引起老天爷的注意比较好。我不求大富不贵，也不怕小病小灾，能在人世间的小小角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已经很幸福了。

曾有朋友对我这个学物理的无神论者竟然相信命数这种事情感到惊异。其实，我所谓的“信命”，不过是“坦然地接受生活中的所有随机性与统计规律”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有一位长者教导我们：“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诚如斯言，个人的命运起伏的小小浪花叠加在历史洪流的波涛之上，在命运这片汪洋大海中划出我们每个人各自的生命轨迹。

当人们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之时，常常感叹人生无常。换个说法，就是个体的生活被概率所支配，没有理由，无从指责。

在个人层面，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我们的生活常常毫无道理地起起伏伏，祸福相倚。用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就是，你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生日，但却永远不知道一年365天里，有哪一天会成为你的“死日”。说真格的，我活了三十多年，不敢说饱经世事，却也真切地见识了许多人世无常。于是，渐渐地，我开始对我们从小习以为常的各种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想法，产生了怀疑、警惕甚至避之惟恐不及。

说到命运，我总会想到我最喜欢的歌手之一、才华横溢的张雨生。他写出过无比激励人心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却在三十出头便英年早逝。我总觉得他的歌词写得太乐观，太积极，与他的命运一对比，便显出几分悲凉，甚至荒诞的意味来。每次听到这首歌，想起张雨生，我就会觉得人永远不要发太乐观的誓愿，就像俗套的电影剧本里，明天要退休的警官、宣布金盆洗手的老大、战争结束就回来结婚的士兵，都不会有好结果。总之，哪怕是太平世道，人也挡不了飞来横祸。

而与个人命运的随机性同样无法掌握的，是另一个略微显得有点玄妙的东西，叫作“天下大势”。也就是长者所说的“历史的行程”。

中美贸易战开打以来，我耳边时常回响着身边亲友的两种焦虑。一是害怕中国经济要坏菜，二是担忧川普移民政策影响我们这些在美国混饭吃的中国人。我对第二件事向来坦然，如果美国政府明天下令所有中国人通通滚蛋，那我们就滚回伟大祖国的怀抱去呗。毕竟待在美国只是我实现生活目标的手段，不是我生活的目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第一件事，正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在大尺度的历史中来看，我们的父母那一辈人，也只是刚刚摆脱了饥饿的一代人。而我们这些80后，更是恰好幸运地活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屈指可数的连续四十年以上天下基本太平经济年年向好的时代中而已。因为我们的全部生命经验，就是这四十年历史的子集，于是我们比任何一代人都更理所当然地觉得，“明天一定会更好”，因为从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天起，“明天会更好”就是不断发生了的事实。然而我们容易忘掉的一点是，从概率与统计规律上来讲，社会的振荡、停滞甚至倒退，也就是“明天跟今天差不多”，甚至“明天变更糟”的情形，一点都不会少。我们只是中了彩票而已。

我禁不住去想历史中那些屈指可数的和我们这一代人相似的“幸运儿”。

前一阵看了《妖猫传》，故事发生在大唐王朝已然江河日下的德宗顺宗朝，时人无不怀念几十年的开元盛世。细算起来，去掉刚开国那几年，从太宗贞观元年也就是627年到安史之乱爆发的755年，整整一百二十多年，唐朝没有大的变乱，政局动荡仅限于高层。生活在那个时期的几代人，在中国几千来历史中，也算得上幸运的。尤其是开元天宝年间，国势日隆，“小邑犹藏万家室”，当时的人们，是否也习惯了“明天会更好”的心理预期呢？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他们的明天是“渔阳鼙鼓动地来”，大唐盛世转眼就灰飞烟灭。想知道那时的人有多痛心？回头去问问估计已经忙完了杜甫先生就行了。

有人会反对说中国史书中所谓的盛世其实都是饥饿的盛世，大抵只要百姓能在温饱线上活下去就算盛世了，所以不能算数。好吧，那我们就来看看另一段更货真价实的太平岁月。

欧洲大陆自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之后，主要国家间没有大规模战争。四十多年间第二次工业革命如火如荼，各种我们现在熟知的新发明层出不穷。电灯电话电影汽车飞机……人们的生活水平空前提高。到了二十世纪初，整个西方都沉浸在对人类文明未来的乐观情绪之中。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是当时很多物理学家面对经典物理学的辉煌成果都相信：“未来物理科学的真理应当从六位小数中寻找。”

然而物理学却偏偏在二十世纪初期经历了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两次巨大革命。而社会层面的忽然剧变则残酷许多——突然爆发而又空前血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把全欧洲都打懵了。老天爷似乎故意给洋洋自得的人类扇了一记耳光：让你们嘚瑟，这回傻X了吧？

上面扯了那么多，其实我想说的就是我们的命运，不管是在宏观还是微观层面上，并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满篇只是写满了随机与偶然，“明天会更好”这种事情，赶上了，就是中了彩票。更多的时候，它就是一首很好听的歌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说我就是一个很丧的悲观主义者，那是一点错都没有。

然而我从来不是一个因“悲观”而消极的人。事实上，我依然认真努力的生活着，依然对世界充满着好奇。我明白，对明天充满希望是一种强大的动力源泉，但我更觉得，一个无所谓明天会怎样、像阿甘一样只知道在今天奋力奔跑的人可能才是更大的智者与强者。这不是放弃希望 、“今朝有酒今朝醉”，而是在充分了解了明天的各种可能性之后，在朝着好的方向认真奔跑的同时，不去为结局而焦虑。说白了，就是一句老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还有一句被无数人引用过的名言，我实在喜欢，所以还是不怕落俗套地再引用一遍：“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在我看来，生活的真相——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真相，就是随机与偶然。

《武林外传》里李大嘴的那把玄铁菜刀。一面写着“旺德福(Wonderful)”，一面写着“泰瑞宝(Terrible)”，然而成为名厨的真正精髓却是刀背上的三个字：“我太富(Whatever)”。细想这个情节，真是深得我心。

还有一个我不喜欢却非常佩服的人物，《飘》中的斯佳丽，在全书结尾处说的那段话：

"Tara. Home. I'll go home, and I'll think of some way to get him back. 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整部《飘》中，斯佳丽的人生境遇也是一路向下，回溯过往，她的明天从来没有更好过。而她的信念却始终如一：“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不去想它会是更好还是更坏，只要是”another day"，那就已经足够了。是啊，只要还有明天，那就够幸福的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