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病房二三事

    1.

      隔壁床的那个老太太在低低地叹气，偶尔一声，很压抑，仿佛怕被人听到似的。

    老太太60多岁的样子，饱经风霜黝黑的一张脸，刚长出来的头发杂草一样倔强地支棱着，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这是病房大多数女病人的标配，因为做化疗掉光了头发，她们大部分都戴着帽子，经济条件好一些的会戴假发，虽然得病了，但是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帽子和黑色黄色栗色的假发代表着她们对美的追求和向往并没有随着头发的脱落而消失。

      应该是常年干农活的原因，老太太身体还算硬朗，行动自如。只是从左侧衣服内垂下一个引流袋，里面装着一些淡黄色的液体。

      她没有陪人，只有在中午的时候，她的女儿会来送饭，有时也不来。没人送饭时，老太太就去食堂买一份最便宜的饭菜，独自一人坐在食堂的角落里慢慢吃。

      每次把饭送到后，她女儿就坐在一旁用手机自顾自地看电视剧，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不会和她有太多的交流。

      饭盒里一般除了米饭外，就是辣椒、豆角、冬瓜之类的蔬菜，偶尔会有一点肉，老太太吃得很慢，可能是菜太辣，有时候䂃不烂。她吃得不多，经常吃一半剩一半，剩下的饭菜她小心用饭盒装好，放在备餐间的冰箱里，那是她的晚饭。

      那天老太太刚开打饭盒，女儿一反常态地开了口，声音冷冰冰的：“医院又催费了，做完这次放疗就回家吧！”，老太太手下一滞，把头转向女儿，声音里带了点讨好：“妹子，医生说要做30次，我才做了10次。”

    女儿不耐烦起来，声音陡然拨高了：“30次30次！钱从哪里来？你女婿做生意亏了本了，还欠了人家10多万！我管你吃管你喝就不容易了，你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女儿的态度让老太太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哀求道：“要不再做几次？1次也行，我觉着做了身上舒服些......”。

      女儿不再看她，拿了包转身就出了门，丢下一句硬梆梆的话：“那去找你儿子要钱吧，有钱就继续做，没钱就回家！”。

      老太太把饭盒端在手里，默默地坐在凳子上，眼光空洞而又忧伤。我看了有些不忍，就走过去问：“阿姨，你家儿子有钱吗？”，老太太眼里含着泪，摇摇头：“孙子病了，儿媳跑了，儿子天天在外面挣钱给孙子看病，唉，不治了，回家......”，我还想问问她孙子得的什么病，看到她那伤心的样子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过了两天，老太太出院了，听医护人员说很可惜，老太太放疗的效果还不错，如果坚持做完，病情会得到很好的控制。

   

      2.

      32床是个30来岁的女人，精瘦精瘦的，头发也是短短的，经常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衣着也很中性化，胸前平平的，喜欢穿T恤和牛仔裤，我第一次见到她还以为是个男人。

    后来我才知道她因乳腺肿瘤做了全切术。

    她没有陪人，也没有人来看望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治疗，表情始终淡淡的，忧郁而又倔强。

    她的床头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廉价的护肤品、洗漱用品，杯子也是干干净净的。天气并不热，但她每天都会洗澡洗衣服，衣服干了之后也会一丝不苟折好放进柜子。

    看得出这是个坚强而又认真生活的女人。

    女人性格清冷，除了和她来自同一个县城的女病友偶尔交流，不喜欢和大家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那个女病友却是个热情似火好打抱不平的，时间一长我就知道了女人的情况。

      女人的家在一个很远的县里，在街上开了家铺子做点小生意，生病前女人就发现老公出轨了，后来一查出病，老公马上就跟她离了婚娶了小三，5岁的女儿也不要了。

      女人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亲在农村，手术前父亲来了一趟，女人让父亲把女儿接回去，自己一个人去动了手术。

      听女病友说，动完手术没多久，女人的病就复发了，家里的钱大部分被该死的男人转移走了，手术花光了家里仅剩的钱，铺子也转了，女人就到处打工赚钱治病，再苦再累再脏的活也干。女人说她还不想死，她还想陪着女儿长大，看她结婚生子。

      那天我从食堂打饭回来经过她的身边，听她在跟女儿打电话，语气既温柔又耐心：“宝宝乖，妈妈过几天就回来看你，宝宝要听外婆的话......宝宝想妈妈了啊？妈妈也想你......”

    我赶紧加快脚步回到病房，过了好久，女人推门进来，眼睛红红的。

    很久以后，听说女人的病加重了，不知道她是否能等到宝宝长大结婚生子的那天。

      3.

      我因乳腺纤维瘤在医院动手术住院的时候，那天下午隔壁床来了一个50多岁的阿姨，个子不高，短头发，很敦厚的面相，衣着也很朴素，一看就是勤劳善良的传统中国女性的代表。

      她情绪很低落，躺在床上蔫蔫的，我就故意寻她聊天，心想让她倾诉一下总比憋在心里强。

      阿姨说一年前她偶然发现乳房里有个硬块，不痛也不痒。当时因为要带孙子，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2个月前突然发现硬块长大了很多而且开始疼痛，她还是忍着不想去医院，因为家里除了孩子，老人也病了需要照顾。

      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她女儿知道了，硬把她拖进医院，钼靶检查分级已经是4B了，白天刚做了穿刺，结果要几天后才出来，说完，她捂住脸：“医生说很不好，我自己也知道，肯定是癌了”。

      我只能安慰她结果还没出来不一定就是癌，退一万步说，即使是癌，现在医学技术发展了，癌症也只是个慢性病。末了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跟她举例说，我的一个舅妈，乳腺癌快20年了，现在还好好的呢，所以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要心态好。

        可她并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我也讪讪的住了嘴。我感觉自己语言很苍白，并没有消散她心里的恐惧和绝望。我自己只是个良性的纤维瘤，跟一个大概率得癌的人说心态要好，是不是有点讽刺。

      良性和恶性之间的差距可能就是生到死的距离。

      我无法真正体会她的心情，以前总听人说“感同身受”，现在发现这个词其实是一个最大的谎言，没有真正经历过别人的痛苦，所有的安慰和开导都只是装腔作势苍白无力，你永远没有资格说什么“感同身受”。

      她说自己很后悔，如果一年前就来医院检查应该不会有这么严重，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那天晚上，阿姨一直在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一夜未眠。我知道等待结果的过程就象是等待死神的判决书，那种煎熬和痛苦无法想象。

      人们总是期待奇迹的出现，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该来的总会来，人终归要面对所有的不幸。

        过了两天我出院了，再也没有阿姨的消息。她可能确诊了，动了手术或者无法手术只能做化疗放疗等其它治疗，也有可能只是一个良性的囊肿，切了就痊愈了。

        希望是后者吧，这世上的痛苦太多，死也许是容易的，难的是痛苦地活着。

      但愿每个人都能多一些幸运，少一些痛苦，但愿每个人都有希望和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