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远忆|氤氲木香犹未散,一缕旧意上心头(肆)
到了这天傍晚,旅长与一位中年军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名卫兵。
玉欢向大门外瞥过去,就见一队卫兵站立在那里。
旅长瞧了瞧玉欢的打扮,满意的笑了笑,“这位是江司令。”
“江司令好。”
江司令笑着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侧过脸对旅长说,“长生,你有福气啊。”
玉欢这才知道旅长名叫长生。
“都是托司令的福。”
旅长带说带笑的,将江司令请到了餐厅。
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饭菜,玉欢只觉同过年的情形一样。
在江司令面前,旅长殷勤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亲热得像久别重逢的情人。
玉欢还从未见过旅长这副样子。
她冷眼旁观,就听旅长道,“玉欢,还不敬江司令一杯。”
江司令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货品。玉欢敬他一杯酒,江司令喝了,就说一声“好”。仿佛对货品很满意。
…………
玉欢如坐针毡,面对一桌佳肴也没有胃口。
旅长一会儿让她敬酒,一会儿让她点烟。江司令是一尊佛,安然不动,他们俩都得围绕着他转。
直到站在门口看着汽车离开,玉欢仿佛死刑犯获得特赦一般。
经过餐厅,张妈和厨子面上都是喜滋滋的神情。
“江司令可真大方,一出手就赏了十块钱呐!”
“可不,以后多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
玉欢默然,低头自去房间了。
她没想到十点钟的时候旅长又来了。
“江司令对你很满意。”
“后天吧,就把你送过去。”
旅长的嘴角噙着一抹冷冷的笑。
玉欢难以置信地望过去,没想到旅长打得是这样的主意。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乐意。”
“老子待你不薄啊,你一天在我面前死气沉沉,跟个木头似的。”
“跟小白脸出去挺开心的吧?!”
旅长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
“住着老子的房,在外面和小白脸偷情,你当老子傻,好骗呐!”
玉欢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瞪着眼睛,她用袖子胡乱一抹,脸上的脂粉便红的白的乱纷纷,像是一张面具,将怯懦胆怯隐藏在底下。
“你胡说,我和他清白的!”
“我不过和他谈了几句话,哪有你说的这样龌龊!”
“你说我死气沉沉像个木头,一来我天性如此,二来……我是被你抢来的……”
“你难道不知道吗?”
旅长有些征征地望着她,飘渺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灵魂。
他走到她身前,面无表情,用手绢温柔地替她擦净了脸。
干净的脸回来了,她又成了原本的玉欢。
“你别恨我。”
旅长轻声说道。
玉欢“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求您了,别把我送给江司令。”
“我……宁愿跟着您。”
是的,旅长虽可怕,可神情并不淫邪。可那位江司令……
旅长神情漠然,摇了摇头。
“晚了,我已经在江司令面前发了话,你让我拿什么交代?”
玉欢咬了牙。
“真的非把我送人不可?”
这次旅长没有回答,转过身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咚”得一声,他看到玉欢满头是血倒在墙角。
院子里阳光正好。玉欢头上缠着一圈纱布,手上拿着壶,正在给花浇水。
“太太,我来吧。”刘妈走过来道。
“不用,我正好晒晒太阳。”
距离那次的事已过去了一周。
玉欢当时是真抱着求死之心,撞的满头满脸是血,是旅长把她送到了医院。
之后就是刘妈在照顾她,旅长再没露过面。
玉欢仍是怕见他。
江司令的事还不知道怎样了。
黄昏时分,旅长走进了公馆,背后是漫天的红霞。
“他妈的,你那性子真够烈的。”
“老子把事情解决了!”
“从窑子里买了两个姑娘,又送了她一笔款子。”
“谢谢旅长。”
“您是个好人。”
说这话的时候,玉欢当然忘记了“人皮鼓”。
她只是想着到底没把她送人,还救了她一条命,心里很感激。
“别给我戴高帽,消受不起。”
旅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倒没那么冷峻。
“饭好了没有?”
“我看看去。”
“弄点酒喝喝。”
玉欢答应了一声。
这大概是同旅长吃过的最为融洽的一顿饭。
旅长饮了许多酒,舌头打结,颠三倒四地说着话。
“我那时一颗心都恨不能长在她……身上……”
“几岁……几岁那年来着……她要骑马,我弯下腰……情愿给她当马骑……”
“她潇潇洒洒……同小白脸谈……谈爱情,哪里顾得上我……”
“说翻脸就翻脸,狗脾气……”
旅长打了个酒嗝。
玉欢在一旁听得摸不着头脑。
“一鞭子下来……一鞭子下来……天地都变了……狗日的许宁盛……老子宰了你……”
“疼啊……我他妈的疼死了……”
旅长侧过脸看她,眼神恍惚,“许嫣……我疼死了……”
许嫣?好耳熟的名字……对了,不就是那日报纸上的……
玉欢看到了旅长眼角的一滴泪。
她不知所措。这是喜怒无常,阴沉古怪的旅长?玉欢仿佛不认识他了。
“小灯笼……长生哥……带你出去玩啊……”
旅长拉起玉欢的手,摇摇晃晃从餐厅离开。
旅长牵着她来到了卧室。
月容变了脸。这可了不得,他喝醉了酒,保不准会做些什么呢!
熟料旅长搂住她的腰,竟是歪歪扭扭做出个要跳舞的姿势。
“不就……不就跳舞吗……老子也会……”
“许嫣……咱跳舞……”
玉欢哭笑不得陪旅长转了好几个大圈。
被他绕的晕头转向。
“不……不跳了……咱睡觉……”
旅长一把将玉欢抱起,放在了床上。
玉欢暗叫不好——
哪知旅长竟抱住她的腰哭起来。
“我疼死了……许嫣……疼死了……”
“娘……我想娘了……爹啊……我要回家……”
“小灯笼……跟我一起回去吧……”
玉欢听旅长一会儿哭爹喊娘,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叫许嫣,一会儿又要小灯笼,觉得自己仿佛揽了个小男孩。
她把他当做弟弟玉文一般哄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开始唱起张玉娘的《兰雪集》。
旅长疲倦地阖上了眼。
玉欢替他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心里存着疑问,小灯笼?许嫣?她不由想起了那张报纸,那个与她面容相似的许女士。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
玉欢忽然觉得旅长很可怜。
可怜?她被脑子里蹦出来的这个词吓了一跳。
旅长是无论如何都同可怜不沾边的。
他多风光,多蛮横,多有钱呐!将她这样一个良家女子说抢来就抢来。
……
窗外月色清寒,玉欢想起柯云卿那一袭素白长衫,心中怅然。